方以智言道德本心,既本《周易》、《中庸》之“天道”、“天命”,又契接于《论语》的“仁”和《孟子》的“四端之心”。就其承继理学家而言,其“公心”内涵大致同于横渠的“天心”、程明道的“仁心”和王阳明的“良知”。方以智称本心为“公心”,其一,因其“遍满”而言。“公”字极言心之普遍性,有如陆九渊所言:“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如此。”[5]程明道言“体物不遗”、胡五峰言“心无不在”[6]皆为此意。其二,相对“私心”而言。如方以智说:“私己者,以不知有公心耳。圣人知私心横行之弊,而表其空空之公心以天之,故不专标性命而以时学铎人。”[7]因无私而名本心为“公心”者,程明道亦有,如他说:“圣人致公心,尽天地万物之理,各当其分。佛氏总为一己之私,是安得同乎?圣人循理,故平直而易行。异端造作,大小大费力,非自然也,故失之远。”[8]但是,以“公心”名先天之心,似乎少了神圣感和宗教意味,就此而论,却不及横渠“天心”和胡五峰的“天莫大于心”[9]说得好。以“不生灭心”名先天之心,则偏言心的永恒性,即方以智所言“自古及今,无时不存,无处不有”之意。王阳明说:“放四海而皆准,亘古今而不穷。”[10]方以智的“不生灭心”即是这种“亘古今”之心。
方以智没有对“公心”(“本心”)与“公性”作严格的区分,从内涵上来说,二者皆源于天道,与天道同一。凡“公心”所发,皆有“公性”,皆有普遍性,放之四海皆准。心、性同具天道的生生之德,皆为道德创造之体。相对于公性,道德本心有明显的主体性,即他所谓的“言性者,以周乎水火草木也;必言心者,贵人也”。从道德实践方面说,本心具有“知性”、“见性”的自觉性,没有本心之觉,公性亦只是“潜体”。
(一)“最初之直心从天降从中出者也”
於穆不已之天道生机“流注”于万物始有“性”之名,“性”亦内在地涵有天道之神与虚,兼备仁德。在方以智看来,道德本心亦根植于天,他说:
最初之直心从天降从中出者也。[11]
心即是天,天休歇耶?自强不歇,於穆不已。[12]
天以心予人,人心即天,天以为宗,即心以为宗也。[13]
“直心”就是“初心”,亦可曰“真心”[14]。“直心”、“初心”之间又有微妙之别,“初心”是极言仁心的纯然至善,与天道不隔;“真心”或“直心”是通过后天“学问变化”无失其初而言的。这里的“天”就是“自强不歇,於穆不已”之天道,人的道德生命亦一于天德之精进不已,源自天的“初心”亦一于天道而起“於穆不已”之道德创造之用。“心即是天”表达的就是天人一本、天道本心的一体论。在道德上,以心为宗即是以天为宗、效天而行,这就是《系辞上》所说的“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以“自强不歇”、“於穆不已”之心为宗、为标准,方能保证“从心率性”行为的纯粹性,不至于堕入“习气”之中。
“心即是天”之“即”与“二即一、一即二”之“即”不同。“心即是天”之“即”是概念上的判定之“即”,本心就是天道,二者同具“自强不歇,於穆不已”之特质。这种“即”是依“仁义内在”而立,并不是化境上的不可分。“二即一、一即二”[15]是道气圆融之“即”,是尽性践形之化境,这种“即”并不碍理气之分,且正因为有别,才可说圆融化境上为一。“心如境,境如心”,就是“心尽”、“物格”之后的化境;虽曰“一即二、二即一”,但亦要注意“二皆本一”、“一神于二”,所谓“物物而不物于物”就要防止仁心被物化。另外,方以智亦说过“前即后、后即前”、“昼即夜、夜即昼”[16],这种“即”很特殊,儒家一般不如此说。张横渠亦只说个“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性也”[17],说及“民吾同胞,物吾与也”[18],即被程伊川斥为“横渠立言诚有过”[19]。就方以智来说,“昼即夜”之“即”是从“几”之贯,来说“贯几”的无间隔与遍满。所以,“昼即夜”不能字面地、表面地理解为昼就是夜,而应如此来理解:昼显贯几,夜亦显贯几,贯几不偏执于“一隅”,对于“几”而言,昼夜之间没有间隔,它们是“交”、“轮”的关系。按方以智的思想体系,只有在这种关系中,才能很好地体现贯几的无间性与遍浸性。方以智言“昼即夜”并不是受华严宗“事事无碍”思想的影响,倒有点类于庄子“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的思想,再如他说:“自太岁视之,谓无冬夏;自冬夏视之,谓无太岁;此可相夺而相忘也。当知冬即夏、夏即冬之故,即在冬而夏、夏而冬之中。”[20]我们读方著,此三种“即”必须分别观之,不容混说。“心即是天”之“即”是概念上的断定,全句所表达的思想与程明道所说“只心便是天”[21]同义,如此始可言“自强不歇,於穆不已”之心与天,心的超越性与绝对性才得以贞定。朱子的“性即理”与王阳明的“心即理”亦是判断上的“即”,这与方以智所言“心即是天”之“即”的意义相同。
“从中出者”之“中”就是“中不能充塞而无用”[22]之中体、仁体,此中体就是“於穆不已”之天道。不惟方以智如此说,程明道亦有此论,如他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天命之谓性’也。”[23]以“中”为体者,还有胡宏、陆九渊、王阳明、王龙溪等。在方以智,凡天道诸异名皆可曰心,如他说:“说法家以意识为病而尊心,则所以者即心也。”[24]又曰:“心即太极也。”[25]等等。如此,则天道、贯几、中、心、性等皆为超越之体。
由于方以智所立“心”之名甚多,有时属气一层的“心”与道德本心,难以分辨,故导致有学者认为天道或“所以”高于道德本心,如他说:
人之有心也,有所以为心者。[26]
“精”、“识”、“命”属水,“神”、“心”、“性”属火,而风以动静合之。人心不用而用心包络,丙火藏肾壬而用丁火,有所以为心识者,谓之天根,二而一者也。[27]
以上二语即以“所以”和“天根”为“心”或“心识”所本,若如是,则超越的形上之本体,不是绝对的一,而是相对之多,这与“贯则为一”的思想不合。如前章所述,在方以智,天道或所以、仁心等皆为於穆不已之“贯”者,故皆为绝对的一或体。其实,“所以为心”之“心”是由“心”之两层来说的,即“所以”者是超越的“本心”或“公心”,而“所以为心”之“心”是“然”者,是“肉团心”或曰“小心”。如此解,才合“即天也,即性也,即命也,即心也”的说法。
(二)“信所谓识本心者,即程伯子之所谓识仁”
天道表现为“於穆不已”的流行与生化,“心即是天”,本心合此天德者,以其为“仁”也。理学家于“仁”各有不同的见解,明道以“觉”训仁,他说:“医书言手足痿痺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之功用。仁至难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28]又曰:“医家以不认痛痒谓之不仁,人以不知觉不认义理为不仁,譬最近。”[29]谢上蔡承明道以“觉”、“生”训仁,如他说:“心者何也?仁是已。仁者何也?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今人身体麻痺不知痛痒谓之不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仁,言有生之意。推此,仁可见矣。”[30]后来,“得于上蔡者为多”[31]的胡安国及其子胡五峰所开创的湖湘学派盛言体察“仁体”,以“觉”训仁。但是,程伊川与朱子却持不同的观点,如伊川曰:“义训宜,礼训别,智训知,仁当何训?说者谓训觉,训人,皆非也。”[32]朱子亦曰:“湖南学者说仁,旧来都是深空说出一片。顷见王日休解《孟子》云:‘麒麟者,狮子也。’仁本是恻隐温厚底物事,却被他们说得抬虚打险,瞠眉弩眼,却似说麒麟做狮子,有吞伏百兽之状,盖自‘知觉’之说起之。”[33]要之,朱子根本反对将“仁”唤作贯于万物之“体”,“仁”只是“物事”,进而反对“识仁”工夫。由程明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之义理而来的谢上蔡一路,视“仁”为无处不在的天道之真实内容,名之“仁体”,于是有即事明道、即生处识仁等“须就事上做工夫”[34]之要求。方以智虽然没有特别提出“识仁”之工夫,但这是“全树全仁”所应涵者。再者,因为方以智与程明道、谢上蔡等对“於穆不已”之天命流行有相同的体悟,所以,他有“即气求道”的工夫方法,此与“上蔡好于事上理会”[35],如同一辙。“折中”百家的方以智在这个问题上,却十分明确地赞成程明道对“仁”的看法,他说:“信所谓识本心者,即程伯子之所谓识仁。薛河东以复性为宗,后儒以见性为宗。要之惟在复礼,万物皆己;惟在知仁,万念皆融。”[36]方以智于此语的上下文并没有详细说明认取明道“识仁”的理由,但藉其他言“仁”处可以助解。方以智说:
知之所到,则性命交关总贯此处;精神所聚,则天地古今总归此眼。圆满周遍,觌体灵明。医言一身不觉处谓之不仁,总是一心,不必自解其非二也。[37]
万物一体,仁也;各得其宜,义也。塞天塞地,本仁义矣。[38]
甲坼参天,何叶不仁?肤粟、足拇有掐之不觉者,谓之不仁。诊知此一法身圆溢周洽,则九十九万毛窍皆太极也。[39]
“掐之不觉”即“谓之不仁”,“仁体”感通无碍、“圆溢周洽”,可以“万物一体”示之,这显然是继承了明道以来言“手足痿痺为不仁”的思想。“足拇有掐之不觉者,谓之不仁”最足以反显“仁”之“觌体灵明”,此“觌体”即明道所谓“观仁,可以得仁之体”之“仁体”。人的精神生命不是干枯的,生命之洋溢与“自强不歇”是由“仁体”揭示,“仁”贯至何处,何处便有生意。仁之“觉”与“圆满周遍”本涵着生机,“性命交关总贯此处”、“天地古今总归此眼”即指示这种生机。“性命交关总贯此处”之“此处”是即“仁”,亦是性与命,此“性”与“命”是“天命之谓性”之性和命。其意谓:性与天道之所以能交汇、能贯通,即在于“仁”。其实,“总是一心,不必自解其非二也”,天道、性、本心就是一体,不必以“非二”来说。然所以一体者,只因“此处”之仁体或曰觌体;天道“於穆不已”、“百物生焉”,仁心“自强不歇”、“塞天塞地”,亦在“本仁义矣”。“天地古今总归此眼”乃本明道“都自这里出去”而发,明道说:“‘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40]“此眼”和“这里”都是指道德本心,立住“此眼”,道德主体即挺立起来,这是顺孔孟一路的“杀活手段”,决不至徒然劳攘一番。从宇宙论层面来说,道德本心就是万物生化的根源,方以智所谓“果甲之坼,蕉竹之长,风霆流形矣。泰岱可拔,虚空立碎,若决河海矣。……故曰:万物皆备于我”即为此意;从道德实践上说,“仁”亦为一切道德法则和价值的总根源,所以他说:“文、礼俱从中发出,……所谓效天法地也。”[41]儒家言宇宙生化与道德创造,二者在内容的意义上相同,所以,方以智没有必要说“效天法地”。“心即是天”,二者“不必自解其非二也”,“效天法地”意犹天人尚有隔。
方以智远承明道、上蔡、湖湘学派以“觉”训仁,以仁为“心”的思想,其“觉”自有深意,谢上蔡说:“今人唱一喏,不从心中流出,便是不识痛痒。古人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不见,不闻,不知味,便是不仁,死汉不识痛痒了。”[42]上蔡以为“从心中流出”才算是“觉”,“觉”就是“存心”,有个“心”在,他接着又说:“但存得如见大宾、如承大祭底心在,便是识痛痒。”[43]王阳明对“觉”的理解,同于谢上蔡的思想进路,如他说:“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44]朱子却认为“上蔡说仁说觉,分明是禅。”[45]胡五峰之从子胡伯逢不以朱子《知言疑义》为然,认为朱子不知“觉”之深意,他说:“‘心有知觉之谓仁’,此上蔡传道端的之语,恐不可谓有病。夫知觉亦有深浅。常人莫不知寒识暖,知饥识饱,若认此知觉为极至,则岂特有病而已!伊川亦曰‘觉不可以训仁’,意亦犹是,恐人专守著一个觉字耳!若夫谢子之意,自有精神。若得其精神,则天地之用即我之用也,何病之有!以爱言仁,不若觉之为近也。”[46]胡伯逢指责朱子仅仅从“知寒识暖,知饥识饱”这种认知意义上去理解“觉”,是切合朱子原意的,如朱子说:“觉,决不可以言仁,虽足以知仁,自属智了。爱分明是仁之迹。”[47]又曰:“仁义如阴阳,只是一气。”[48]在朱子看来,仁只是气,属于智。此与方以智说“仁”不相类。程明道、谢上蔡等以“觉”训仁,认仁为心,乃是强调德性的内在性。他们不仅仅要求成为一个爱人者(从迹上看),而且要求成为一个道德上的仁者(从体上看)。朱子以“爱之迹”训仁,虽然能够以“敬”的方式保证遵循天理的内在纯洁性,就其经验行为(迹)的合天理性而言,也可称为仁者,但是,这只是现象的仁者,而非与道合一的“仁之体”,即本体上的德性。诚如王阳明所说:“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49]这种自身内在“没根源”的穷物之理,只有添个“敬”字,才可能保证道德行为的圣洁性。胡五峰从弟胡广仲亦曰:“以爱名仁者,指其施用之迹也。以觉言仁者,明其发见之端也。”[50]朱子只是从行迹上说仁,此仁是不可能起道德价值创造之用的;方以智言“觌体灵明”、“塞天塞地”,说“文、礼俱从中发出”,显然是沿着程明道一路“以觉言仁”下来的。
程明道言仁,是根据孔子指点仁而体悟出来的。在字面上,虽然先秦儒家无“仁体”之说,孔子曰“吾从周”,其文礼之制的根据是周公制礼作乐。但孔子亦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又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此即指示礼乐绝不只是一种外在性的东西,它的根源内在于人心。当宰予对孔子说“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孔子问他:“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宰予曰:“安。”(《论语·阳货》)宰予说“安”,即“予之不仁也”,其生命已丧失鲜活的、触之即动的真实内容。“安”者陷于被外物牵引的僵滞胶固之中,即不仁不觉的“胶溺”状。方以智说:“乾毒最能高深,苦心于世之胶溺,故大不得已而表之空之,交芦双破而性之,专明其无不可用大一之体。”[51]为了显明仁体(即“无不可用大一之体”),方以智借用佛学的“空”来使人摆脱不仁之“胶溺”状,“空”却外扰、寻回作为真实生命的仁体。空之、破之即是“性之”,性即仁,方以智说:“贯核仁根干花实者,生理在生气中,犹不性耶?……性无不是,宁许执嗜欲而芟仁义于性中乎?万物一体之仁,名得其所之义,乃本具也。不昧同体之仁,善用差别之智,所谓致仁也。”[52]“性之”就是让仁体贯通全身,让仁做主,不让嗜欲吞没仁义而麻木,此即“致仁”。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尽心下》)仁是人之为人的先天根据,是道德创造的总根源,是天道,是全德。程明道虽然另撰“仁体”之新词,其意与孔孟相接。方以智所谓“致仁”,乃是近取程明道的“识仁”之说,又远接孔子对仁的指点。
程明道亦有“只心便是天”[53]之说,此“天”与方以智所言“心即是天”之“天”,皆应从“天之大德曰生”或“自强不歇,於穆不已”处来理会,并非人格神或帝。那么,如何理解方以智所言“对越上帝”呢?他说:
有如斋明祭祀,对越上帝,洋洋在上,敢自欺耶?[54]
“秉文之德,对曰在天”出自《诗·周颂·清庙》,原意是对越文王在天之神,方以智借指“上帝”。《诗》中所说“天”、“帝”皆有超越的人格神之意,经过孔子的仁说和孟子的尽心知天,天的“宗教性转化为内在的道德性”[55]。方以智的“天”或“上帝”就是“自强不歇,於穆不已”的生化之天,如他说:“明明上天之载,而无声无臭,是不落有无者也。”[56]天有生物之仁德,人心亦为仁,天人“不必自解其非二”全在“此处”、“此眼”,故“对越上帝”便为内在的对,而非超越的、外在的对;“心即是天”,心以仁为具体内涵而内在地承当下来。圣人通过“自强不歇”的生命实践即可印证“洋洋在上”之天道仁德。此“仁”在天就是“洋洋乎在上”,在人就是“觌体灵明”,岂“敢自欺耶”,因为“亲切醒人,则呼之曰心”[57]。天人合一,非笔舌能尽,要在以身体之,心验之,默而识之。
“仁,人心也,犹核中之仁,中央谓之心,未发之大荄也。”[58]“仁”是人之本质,是人发展其德性人格的超越根据和内在实体。为了保证仁体不失与畅发,须要“耕田、芸草、灌水、除虫”[59]的工夫,此“耕田、芸草、灌水、除虫”不是外边用计,否则,与作圣是天地悬隔,故须“有如斋明祭祀”之“敬”。“敬”就是敬内在的仁心,就是敬“於穆不已”之天德。“首云天命之谓性,未发故属天,不属人。”[60]“属天不属人”就是没能将天道仁体承当下来,没有将生物之德内在化,此即为“足拇有掐之不觉者”,方以智往往称之为“枯体”。
“有如斋明祭祀”,这不是斋敬人格神的上帝,而是敬“生物不测”之神和内在的“觌体”。这一点,程明道早就说过,他说:“‘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仁也。若以敬直内,则便不直矣。行仁义岂有直乎?”[61]“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即是敬内在的仁,如果“以敬直内,则便不直矣”。“以敬直内”是拿对外在神的敬,来直人心,这是本末倒置,失本心之道德创造义,亦如方以智所谓“自欺”而“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62]。上文引谢上蔡语“但存得如见大宾、如承大祭底心在,便是识痛痒”,亦是此意。
在方著中,天道、心性,一体而化,此体是“塞天塞地”之神体、仁体。程明道《识仁篇》所阐发孔子对仁的指点,是最能显明此义理者。“性命交关总贯此处”,没有创造性的、鲜嫩的仁心、仁性,难以贯通“於穆不已”之天道,故他说:“仁义者,贯混沌天地之神也。”[63]同时,仁心的道德创造性亦是道德自律和“率性”的理论基础和前提。“上者,见礼即是自己”,缺少道德创造之仁心,何来“见礼即是自己”。对于“一在二中”的说法,亦须从仁之神贯、神应处理会。早在《通雅》中他就藉“全树全仁”喻来说明“培根也、护干也,除虫也、收实也”之“日用不离”的道理。所以,他所言“信所谓识本心者,即程伯子之所谓识仁”并非一时之感叹语,亦不是“折中”或“集大成”使然,而是其思想体系本身所决定的。
当然,由于受到近代西方“质测”之学的影响,方以智所言“心”之义除了传统的“本心”之外,还有“小心”,此心自然不是“程伯子之所谓识仁”之本心。这是程明道所以未及“质测”之学,而方以智所以能倡之的原因。
(三)“必言心者,贵人也,人能弘道者心”
天道、心、性一体,皆为“无时不存、无处不有”的超越者,在内容上,心与性皆为仁、为虚、为神。但既说个天、性与心,必有其异处。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尽心、知性、知天即隐伏着心、性与天的同一性,然其次序却不可混。方以智以《周易》为入路,又契合《论语》、《孟子》,“性”(“公性”)是就天道之生机“流注”于万物(或个体)而立,“心”(“本心”、“公心”)亦由“天降”始有。那么心与性有无区别呢?他说:
程(张)子曰:心,统性情者也。朱子曰:心者,人之神明。慈湖引心之精神是谓圣,此足贯矣。旧说曰:性者,心之生理而宅于心,言心而性具。言性者,以周乎水火草木也;必言心者,贵人也。人能弘道者心,言性以表心,言心以表人也。心兼形、神,性则虚而遍满矣。通言之,则遍满者性,即遍满者心,未有天地,先有此心;邈邈言之,则可曰太极,可曰太一,可曰太无,可曰妙有,可曰虚满,可曰实父,可曰时中,可曰环中,可曰神气,可曰氤氲,可曰混成,可曰玄同。以其无所不禀,则谓之为命;以其无所不生,则谓之为心;以其无所不主,则谓之为天。[64]
这段话可谓方以智言心言性之总纲,在他的著作中,像这样细说心性关系的言语,十分难得,但仍存诸多疑点。首句称引程朱、慈湖之言,却未加评论,难知其主张,且以“此足贯矣”随其后。“贯”本来是用以说明“几”、“天道”与心性的感通性与遍满性,这里好像是欲以慈湖所言综合诸论。前贤所言心与性,能不能贯通起来,暂且不论,我们还是看他如何贯通的。
先看“言心而性具”一语。他说:“旧说曰:性者,心之生理而宅于心,言心而性具。”这句话不知出于何处,其义与朱熹“性便是心之所有之理,心便是理之所会之地”[65]一语有相似之处。然朱熹的“心”并无超越义[66],故“心之生理”不合朱熹所论。方以智在这里虽然没有给出评论,然在他处,却明显带有朱子的心性论观点,如他说:“心虚而神明栖之,故灵,名其灵曰知。”[67]“虚”与“神”本来是就仁心、公性之无相无迹言,心即是神,是虚,无所谓“心虚而神明栖之”,此语颇似朱子“心虽是一物,却虚,故能包含万理”[68]的说法,视“心”为“一物”。这里好像是以“虚”为空无的意思,心空处即是神明所栖,如是,则“心”降为气质,故他说:“气贯虚而为心。”[69]以气说心,心只是形下之器而失去超越义,与其所言“通言之,则遍满者性,即遍满者心”一语接不上,却合朱子“性犹太极也,心犹阴阳也”[70]。这样一来,方以智所言“遍满者性,即遍满者心”之“心”合乎张横渠的“天心”、程明道的仁心和熊十力的“宇宙之心”,而“心虚而神明栖之”之“心”却合于朱子所言论,这种体系上的龃龉性,在其力主“三教合一”的中年著作中,较为常见。另外,方以智以“灵”来说“心”之能“知”,亦当受朱子的影响。如朱子曰:“灵处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71]不过,方以智没有如朱子言“心不是性”,而是以“言心而性具”的形式表述二者的关系。“言心而性具”是怎样“具”呢?他说:“心生曰性。”[72]此性似专指心之生义来说,此“具”是功能上的“具”,与朱子认为“心便是理之所会之地”不完全相同,但这说明了方以智力求调和程朱与陆王的思想倾向。
从方以智家学传统来说,“言心而性具”可能受到其曾祖父方学渐思想的影响。方学渐亦是一方面视心性同为超越之体,另一方面又视性为心之所具,如他说:“性则心之所具之理,儒言性善,是见性之本原,性本善。”[73]此语所言心与性之义与朱子同,然又曰:“一时尽心,则一时见性。”此语又同于以孟子为入路的陆王心学,难怪黄宗羲说他是“及于近世,摘其言之有关于心者,各拈数语”[74]。这种现象,在方以智的早中年著作中亦常见。
再说“人能弘道者心”一语。方以智言心,尽管其中个别语句是粘附朱子的说法,然却最终能够保持“心”的道德超越性地位,并在心性一体的前提下,从“人能弘道者心”的道德实践处将心与性、人与物区别开。“公性则一”,人与万物同具“天命之谓性”之“性”,然而只有人方可通过道德实践将此“性”彰显出来,所以他说:“言性者,以周乎水火草木也;必言心者,贵人也,人能弘道者心。”此语明确地说明了惟人才有显性、“见性”之“公心”。方以智以为“一在二中”及“遍满者性,即遍满者心”,这是从圣人之化境意义来说“遍满者心”,并不是说万物皆内在地具备了道德本心。所以,“遍满者性,即遍满者心”与“必言心者,贵人也”并不矛盾。从生理上说,尽管动物亦有“肉团心”或曰“心包络”,但彼既不可以“小心”成“质测”之知,更缺少道德“公心”以成“通几”之知,故无论说“小心”,还是说“公心”,皆仅限于人,尤其以“公心”能够“见性”而贵人。程明道以为“自家心便是草木鸟兽之心”[75],其意如同“遍满者心”的说法,他们皆从“万物一体”的意义上来说,并非认定“鸟兽之心”就是道德本心。对方以智而言,“人能弘道者心”并不是许与所有的人心皆能见性弘道,“众人不知无闷之潜体,而昧于所遁之情用”,众人或凡人不能尽心知性,其性只是以“潜体”的形式存在。
相对于“性”而言,方以智言“心”带有明显的主观性,它起着“知性”、“见性”与“弘道”的作用。如果说心是“亲切醒人”之“觌体”,性则为“确不拨之潜体”,但不碍同为一体之仁。“心”可作两面观,一是从本体方面来看,仁是“心”之实,此实体可由“仁,人心也”、“道犹春也”[76]等指点出来。“全树全仁”,万物皆仁所贯,故亦可名仁心为“公心”,其与性与天道“不必言其非二也”;二是从实践上看,心之所以为心,必须由道德自觉以见。与“性”相较,“心”最大的特点就是“灵”或“灵明”,人是“公因之中,受中最灵”[77]者。“灵明”表现为德性之“知”,“名其灵曰知”即是。所以,超越的道德本心或“公心”兼备“知”与“仁”,他说:“智以灵明为知,仁以通贯为行,究竟知行诚明合一,则仁智本合一也。”[78]人心之“知”是人弘道、著性的先决条件,体现了“心”的主观性原则。张横渠曰:“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79]心能尽性,是主观性原则;性则偏于言道,是客观性原则。方以智亦曰:“但肯尽心,自然见性。”[80]“尽心见性”是由道德实践以证悟心性一体,具体地说,就是由道德公心主观地、“亲切醒人”地呈现客观性的、“潜体”的性。心可以著性,然“性不知检其心”,心能弘道,而非道弘人。缺少心之“见”,性亦只是一“潜体”。所以,相对于性而言,从实践上说,心为主观性因素,有著性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