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之曰性,以名其功能之蕴藏焉”——论“公性”(1 / 1)

方以智说:“有情无情,莫不由焉,名之曰道;由与由者,求其主而不得。名之曰天命,以名其生机之流注焉。名之曰性,以名其功能之蕴藏焉。”[2]此言本《中庸》“天命之谓性”来说性之名与实:大道浩浩,何处非命?天道“流注”于个体,始有性之名。此名偏言超越之体,即方以智所言“主”,非合神与气,张载曰:“天所性者通极于道,气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所命者通极于性,遇之吉凶不足以戕之。”[3]纯粹、完满的道德人性只能根植于道,非杂于气,偶然之物不能“蔽之”、“戕之”。“生机”是性之实,此侔于天道“生生之德”。儒家言性,就是为了建立道德价值之源,而不是泛言宇宙生成。所以,言性旨在立体,著其“功能之蕴藏”之实与用。这种源于天命、具有“生机”之性,乃是超越的普遍之性,人人具足。对方以智而言,心性本为一体,心即是性,性即是心,但性更突显了本心的创生之能,心则强调道德主体的主宰性。

(一)性是神、是虚、是仁

方以智说:“人物灵蠢各殊,是曰独性,而公性则一也。”[4]“公性则一”之“一”相对于同语中“各殊”而言,即同一无别义;若就妙道“生机之流注”而言,此“一”就是“於穆不已”之天道,即“生生之本”。性与天道为一,二者同质而异名。既异名,则有不同处。天道偏重于宇宙论地说“於穆不已”之体的流行、化生;性则主体地言圣德之仁与神。二者一也,如周敦颐曰:“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5]其中“大顺大化”言天道与圣性之作用,“不见其迹”形容其寂与虚。至寂而化物,物生而复于寂,其妙之谓神。以实践主体人而言,性之“生”义,就是道德的创造性。先看性之“神”义,方以智说:

言性所自而曰天命之谓性,究何谓耶?曰:孟子注之矣。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不可知之谓神,言天命则无所容其怨尤矣。子所以孝,臣所以忠也,此圣人之一其致也,言天命则无不可容其怨尤矣。智无所用其谋,勇无所施其力也,此圣人之密以省也。或曰不可知则委之乎?曰:尽其可知者,而不可知者自致也。圣人就可知之物,而神明其不可知之理。即以日用可知之学,而藏其不可知之天。俯仰远近,范围三五,仁智百姓,曲成不遗。岂曰荒委混逞,而不尽继善、官天之职哉?一丝尚疑,请自剥复而研极之。[6]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出自《孟子·万章上》,方以智称孟子以此注《中庸》“天命之谓性”,实则他自己引孟子语注之。他这样做,无非欲揭天命之性的不可测、不可知之神性。此神无迹,圣人即“日用可知之学”(或“质测”)而藏其“不可知之天”(“通几”),“圣人就可知之物,而神明其不可知之理”,而“百姓日用而不知”。圣人知天、性为一,故能“官天之职”而起道德创生之大用,此即圣人“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易·系辞上》)。圣人的道德行为皆性体所出、神体所发、天命所至。知此,则“言天命则无所容其怨尤矣,子所以孝,臣所以忠也”。孝与忠等道德义务皆性之必然,此乃识天、性为一的率性境界。

方以智多以动静无常之“中”或“时中”来揭“公性”之神性,他说:

中也者,非动非静,常动常静,不可思议之极致也。首云天命之谓性,未发故属天,不属人。其曰性者中也,不妨随时发而率性之道,修道之教。末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至者中也,而不妨随时发为三德、五道、九经。此中三教至理,无不贯彻。[7]

以上综合《论语》、《中庸》、《周易》而论“於穆不已”之道体、中体、性体。《中庸》载孔子赞性之德云:“《诗》曰‘德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其中,“德如毛”言德之精微。伦,迹也。上者,绝对义。载者,存也。仁性精微如毛,然毛犹有伦迹,无可比也。性体直是“无声无臭”之至寂。然无形而实存,动则无息化物,发则率性之道,不可思议之极。“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此即道德仁性之神用,岂同佛家“涅槃如幻”之说、老子“道法自然”之论。方以智欲冶三教于一炉,自谓“此中三教至理”,未足为定论。

性无定体,是“无体”之神,方以智说:“虚无不塞,实无不充者,气也,而神贯之。神用无体,风之济虚也。孰为之耶?故邈其生成无体之体曰性,此不可睹闻者也。”[8]“无体之体曰性”只是说性无定体,使有定体则有定相,落于物也。这种“无体之体”之神用,就是“非动非静,常动常静,不可思议之极致”,套用周濂溪的话来说,乃是“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9]。“非动非静”只是遮动相与静相,动相、静相是言有限物,即濂溪所谓“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超越的性体之神用只是“非动非静”,而不可以动相、静相言。“常动常静”是谓性之神性,亦可以动静来体悟,只是不能以“动而无静,静而无动”来理会,即所谓“敛摄可以言静,而不可谓为寂然之体”[10]。性体这种即动即静的动静如如的无“定体”状,方以智谓其为“不可思议之极致”,相对于常知常见者而言,性体之神乃是“不可睹闻”者,是无限的存在。惟其无限,方可成为万物(包括价值)之源,成为道德主体契合的目标。早在先秦,庄子就指出:“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庄子·达生》)如果天道(或性)落为可见之物,何足以成为万物之本、价值之源。

需要说明的是:方以智所言“虚无不塞,实无不充者,气也,而神贯之”之神,不同于鬼神之神[11]。早年的《物理小识》中,有很多神秘之说,方以智以“孔子言幽明之故、鬼神之情状”为证,说明“非曰无鬼神也”[12]。此鬼神虽无形迹,但仍属于气,故有聚有散。祭祖祭鬼神,重在崇始报本,其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在诚敬之心,故孔子曰“祭神如神在”。

除了“神”,性亦为“虚”,“神”与“虚”往往对显、对诠。上文“非动非静,常动常静”之神用,即表诠了性体之虚灵义,即性体非一“枯寂”的“定体”。除此之外,方以智亦多处实言性体之虚,如其曰:“心兼形、神,性则虚而遍满矣。”[13]这里立“虚”所言之“性”,同样是公性,此公性乃涵盖人物而言,具有严格的普遍性。方以智谓公性自天道“流注”于个体始有,其语亦有些滞碍,因为公性就是天道,人性与天道本来就是一体,何来“流注”;公性即是我之性,亦为万物之性,其超越性与普遍性须赖“神”与“虚”得以证立。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孟子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孟子·万章上》)孔孟所言者既是天道,又是人性,“天何言”、“天不言”与上文所引“无声无臭”皆形容性体无迹而虚寂也。“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和“行与事”,皆为有形之器,公性至虚,然于焉可证、可示。方以智以为“性则虚而遍满”,其承接孔孟之道而无罅。

在方以智看来,“人以虚为性命”犹“鱼以水为性命”,他说:

人之于虚,犹鱼之于水也。鱼以水为性命而鱼不知,人以虚为性命而人不知也。忘其性命为虚,而凭其用性命者为实。[14]

此处“虚”即为无实相之天道与公性。正是虚、神,而不是某一具体的实相,才能说性为“遍满”。这种“遍满”性,只是“塞”,如他说:“性之塞两间也,理之塞两间也,本泯而左右逢源者也。”[15]“泯”即泯却人我、人物之别,所现皆是公性之虚塞与神化。人以虚为性命而人不知,知与不知并不碍道德公性之在。

性是神,亦是虚,故性不是干枯的死体,亦不是抽象的死理,而是即寂即感、寂感如如之体。性所以名为神、号为虚,亦因其“功能之蕴藏焉”。反之亦可,正是生化之能,所以为神虚,他说:

且论性而必索之于未形未气之先,则必失之于已形已气之后,是偏认寂寞者为性也。或曰:推极于先,性体始见耳。曰:悟性者,物即是性,何妨见于有物之后?虽有物,未始有物也。迷性者,性即成物,何能穷于无物之先?……夫此一气,非生于空也,乃从无始劫来,生生不息,阖辟不穷者也。学人于此达其生生之本,则三界万法,实非他物,今古可以一贯,有无可以不二矣。[16]

若必索性于“未形未气之先”,则是偏于性之“寂”,而失其“感而遂通”。此“感”非张横渠所言“有知有识,物交之客感尔”之“感”,而是“感几而通寂”[17]之神感神应,即超越之体感。“或曰:推极于先,性体始见耳”,实指聂双江求未发之寂体而论,双江首发此论,罗念庵从而和之。此处“偏认寂寞者为性”亦或指佛之“涅槃寂静”。佛氏以寂静言法性,不达生生之本。须知天道神化、即寂即感、生生不息、阖辟不穷。真悟性者,物即是性、波即是水,离物无性、离水无波。“迷性者,性即成物”,执迷不得,执则流于一物。性之生生不息,由“仁”之“震雷一发”托出,他说:

克己者,如果实堕地,震雷一发,孚甲迸裂,千枝万叶敷荣而出,复还旧观矣。[18]

贯核仁根干花实者,生理在生气中,犹不性耶?[19]

仁之在核,即“未形未气之先”的先天之性,此时仁性仍是即寂即感,只是偏于寂。及“果实堕地,震雷一发”,仁性遂感而神通,“千枝万叶敷荣而出”,此时亦为即寂即感,“感几而通寂”,只是偏于感。勉强分而言之,可说至寂之虚即是感之体,神感善应即是寂之用。此即寂即感之神就是能起宇宙论创造或道德创造的性体。道德实践地说,性体(仁)之由寂通感,就是性体“不容己”的道德之创造,他说:

果甲之坼,蕉竹之长,风霆流形矣。泰岱可拔,虚空立碎,若决河海矣。月命潮汐,斗命星次,参赞指掌矣。故曰:万物皆备于我。[20]

这是发挥《孟子·尽心上》“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一语,朱子答弟子就此语问“其未有所闻见时,气象如何”时说:“湛然而已。其理充塞具备,一有所触,便沛然而不可御。”[21]“沛然而不可御”乃“湛然”体之用;依此言,“泰岱可拔,虚空立碎,若决河海”即性体(仁)之神感神应。圣人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此神体之寂感就是《易·系辞上》所言“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天道之神与虚言性,不是泛泛地谈宇宙生化,而是为了建立道德创造之源,并以性的道德创造来证实天道之神化。

(二)“公性则一”

下面再谈谈“公性”无殊、无别义。“公性”,顾名思义,即有公共不偏的意思。“公性”虽然是方以智首立,然以为“性”是“公”的意思,却早有这种说法。如张载说:“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22]朱熹注曰:“所谓性者,人物之所同得;非惟己有是,而人亦有是;非惟人有是,而物亦有是。”[23]程颢以天道流行、各正性命来说告子之“生之谓性”,此“性”亦当为万物共有之性。方以智是如何相对“独性”之“各殊”来说“公性则一”的呢?他说:

言性者,以周乎水火草木也;必言心者,贵人也。人能弘道者心,言性以表心,言心以表人也。心兼形、神,性则虚而遍满矣。通言之,则遍满者性,即遍满者心,未有天地,先有此心;邈邈言之,则可曰太极,可曰太一,可曰太无,可曰妙有,可曰虚满,可曰实父,可曰时中,可曰环中,可曰神气,可曰氤氲,可曰混成,可曰玄同。以其无所不禀,则谓之为命;以其无所不生,则谓之为心;以其无所不主,则谓之为天。[24]

这段话既说性,又说心,皆为“於穆不已”之天道、环中。他以“周乎水火草木”言“性”(公性),即是说水火草木(万物)与人一样皆备“天命之性”,无存例外者。方以智以为“必言心者,贵人也”,避免人在“公性则一”中与物混同。“言心以贵人”即是以遮诠的方式说明了公性之遍在于人物,万物虽然与人一样禀承公性,但却缺少“心”。此“心”自然是道德本心,即王阳明的“良知”,而不是方以智所言“肉团心”。“周乎水火草木”之“周”就是张载谓“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无不在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物而非仁也”[25]之“无不在”与“无一物而非仁”。上述“人能弘道者心,言性以表心”一语不知是何意?按人心弘道来说,应该是以心著道,而不应该是“言性以表心”。也许方以智在这里是从文字学意义上将“性”作为“生”义来用,如此,则“言性以表心”只是在说本心的创造性。

“以其无所不禀,则谓之为命;以其无所不生,则谓之为心;以其无所不主,则谓之为天。”此句说明了天道、心性,同为一体。性体(“公性”)亦如天道为“生之所本”,不仅具有普遍性,亦有永恒性。他说:

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性体也。[26]

因为天地人物之公心,而呼之为心;因其生之所本,呼之为性。[27]

公性则无始之性,独性则水火草木与人物各得之性也。……所以为独性者,无始以前之公性也。[28]

上述数语由仁心片片说出来,荀杨、墨子岂能做到。首句是说“性体”乃一非时空性的无限者,次说此“性体”是“生之所本”,惟其无限,方可谓生之本。第二句中“公性则无始之性”,说得太过。执着此语,其修养工夫必然同于聂双江“只致养这个纯一未发的本体”[29],这显然与方以智“打通内外”的工夫论不相契。前文提及方以智论“太极不落有无”和“中天即在先后天中”,有堕于无、滞于有的倾向。尽管他强调“不如此形画,则不落有无之一贯圆中,终不昭豁”,但此处“公性则无始之性”之说,显然仍深受“∴”图的影响,难免出现有无、寂感之分。在“举一明三”的思想体系中,“公性则无始之性”之“公性”只能是与“有”相对的下一点之“无”,如同核仁(未发),除此之外,另有一个“不落有无”的公性,如同“全树全仁”之仁(已发)。单就形式讲,这种思维方式与天台宗“三谛圆融”很相似(最后一章细述),但天台宗的“无相”并没有仁之生义;综观之,其论更似聂双江。但是,从工夫上看,方以智却反对双江“动处无功”和“工夫只是主静”[30]的主张。例如,聂双江说:

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出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应变化所从出之知,而即感应变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处,而遗其悬象著明之大也。……夫本原之地,要不外乎不睹不闻之寂体也。不睹不闻之寂体,若因感应变化而后有,即感应变化而致之,是也。实则所以主宰乎感应变化,而感应变化乃吾寂体之标末耳。[31]

同样的比喻,聂双江只强调工夫在“培根”,涵养这个“不睹不闻之寂体”,反对“即感应变化而致之”。方以智正相反,他强调“即器求道”,主张“培根也,护干也,除虫也,收实也,条理灌输,日用不离也”之工夫。其实,在方以智看来,类似“无始以前之公性”、“无”或“无极”等,只是“下二点”之一,用以突显“不落有无”之公性的超越性与绝对性。离器求道与弃道逐物,都是方以智所反对者。王龙溪言:“若良知之前别求未发,即是二乘沉空之学;良知之外别求已发,即是世儒依识之学。”[32]方以智则分别称这种“沉空之学”与“依识之学”为“影事”与“营营逐利”者。

方以智除了论人、物“公性为一”之外,他还特别指出圣人与众人具有相同的“公性”。他说:

性者,天之命也。圣人,性之不惑者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昭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言,无不处其极也。……百姓者岂其无性?情之所昏,相攻相取,未始有穷,故虽性与圣人不殊,而终身不自睹焉。[33]

方以智言性,既取《中庸》“天命之谓性”,《易传》“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和“穷神知化”,又能契合《论语》的“仁”和《孟子》的“性善”、“良知”。此与阳明学偏于《孟子》言“仁义内在”和道德良知,有所不同。上述“寂然不动,广大清明,昭于天地”一语,是极本穷源地言寂然之体;“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言,无不处其极也”一语,是从流行发用处言圣人酬酢万变皆由仁心而发,故中理。寂然未尝有增,感通未尝有减,其实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公性则一”,圣人、百姓当然也不例外,方以智说:“本自如此者,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又何忧其缺少,而日哉?”[34]只是圣人“性之不惑”,百姓为“情之所昏”以致“终身不自睹”而已。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孟子·尽心上》)尧舜、汤武尚有别,更何况圣人与百姓之差,只是孟子所言“贤者能勿丧耳”(《孟子·告子上》)。

人物于此“公性”的呈现是否有区别呢?如上文所引“言性者,以周乎水火草木也;必言心者,贵人也。人能弘道者心,言性以表心,言心以表人也”,这个“心”就是道德本心,惟有本心才可体认生生之德。人物“公性”虽一,其不同处,就在于人能以心弘道,水火草木只是无知而自然顺之。

牟宗三先生依孟子与告子之辨而认定“人有此双重性,而犬牛等则只有括弧之性”[35],并以此来贞定宋明各儒所论,恐怕尚有商榷之处。牟先生条陈此论时,却不提《中庸》“物之性”一语。《中庸》曰:“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里的“人之性”与“物之性”应为同一的,皆为天命之性,即方以智的“公性”。《易·乾·彖》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如果此语“并不涵说万物皆能以乾道之元(道德创造的实体)为其自己之性”[36]那么,“各正性命”之“正”是何意义呢?正是由于万物吸纳了此性,所以才有“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礼记·孔子闲居》)以及“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之说,此即孔子言性与天道也。方以智在《一贯问答·孔子三无》篇中引“无非教也”一语来说明“清明在躬”,即说明他亦认定万物已吸纳此性并且人物同有。程颢亦然,他说:“‘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虽能推之,几时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几时减得一分?”[37]程颢明言“不独人尔,物皆然”,人物于此性无添亦无减,皆完具之,此语契合于《易》、《中庸》与《论语》等。如果认为程明道此语“只是圆教义下之静观地、潜能地如此说,并非呈现地为其性”[38],那么,明道说:“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39]此“春意”不是生生之德性之呈现,又是何?难道程明道是指点“类之性”给人看。方以智所谓“核中之仁,根干花实皆具”,与程颢指点“春意”具有相同的意义,皆就创造之性来说的。程颢所谓“只是物不能推”,这是从道德实践上说物不能扩充此创造之性,而人则可由“孚甲迸裂,千枝万叶敷荣而出”领悟“泰岱可拔,虚空立碎,若决河海”的实践道理,并由此认取於穆不已之天道。不过,方以智不是从“人能推”而“物不能推”来区分,而是认为惟人“心”之“知”或“见”可将人与物区别开来。此“知”不是认识之知,而是“尽心以成其知”这种由工夫支撑的体悟地“知”。

张载以“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言“天地之性”,后来程朱以“所谓性者,人物之所同得”名为“义理之性”,此后学者大抵沿用之。方以智不言“天地之性”或“义理之性”,而另立“公性”,其内涵基本相同,皆为成圣之性,“公”是极显“性”的必然性与普遍性。

(三)“众人生性,圣人始是成性”

方以智以“言心以表人也”将人与水火草木分开,“心”的作用在于“见性”与“成性”。因为“众人不知无闷之潜体,而昧于所遁之情用”[40],此“潜体”是就仁体、神体“退藏于密”而立言,正如王龙溪云:“潜之为言也,非退藏于密之谓乎?知之善物也,受命如响,神应而妙,不待至之而自无不至。”[41]众人日用而不知,有堕为水火草木的危险。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人禽之别、庶民与君子之差就在这“几希”之间。对方以智而言,这个“几希”就是知与不知、见与不见。不知、不见,并不是不具,他仍以“全树全仁”喻之曰:

核中之仁,根干花实皆具,汝见之耶?汝以不见为不备,又何怪焉!人用之则有善不善,盖可以信性之本善矣。故曰:众人生性,圣人始是成性。圣人见物即见物之则,知天即知天之理,奉性即尊性之德,情复性而情中节,即费见隐而边皆中矣。众人随气质而不知其性之理,但顺流而率情耳。率性之谓道,率其天然之秩叙也。[42]

根干花实皆具“仁”,犹言“仁体事而无不在”(张载语),亦犹“自家元是天然完足之物”(明道语),汝不见之,但凡所为,一任气血而率情,流为禽兽。圣人冥契天德,上述“圣人见物即见物之则,知天即知天之理”一语,可谓目击道存,但其中尚有圣人与天理之分,《中庸》赞圣人曰:“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亦言:“成己仁也,成物智也。”仁是自己真实生命之自觉,一觉便上下与天地同流,即是天道,即是圣人。张载说:“克己行法为贤,乐己可法为圣。”[43]圣人“乐己”就是乐自己内在的仁心,其本身就是“可法”者,方以智说:“文、礼俱是从中发出,花、叶皆本,所谓效天法地者也。”[44]此语意即圣人是“可法”者,这是儒者一线之真脉。失此,则歧为异途。

“众人生性,圣人始是成性”当为上述中心句,其中“生性”与“成性”究竟何意?从“众人生性,圣人始是成性”的前面“故”字来看,“生性”与“成性”之别仅以“见”(觉)与“不见”(不觉)来定。圣人“率性”、众人“率情”亦从“知”与“不知”来贞定。所“见”者何?上述引文说得有些含糊,易生歧义,“圣人见物即见物之则”之“物之则”不能领会为“物理”或“形构之理”,因为这种形构之理与上文所说善恶或“率性”等没有任何关系,故“物之则”就是指“即费见隐而边皆中”之中体,也是“根干花实皆具”之“仁”。“见”就是要“即费见隐”,即可见的经验现象体悟“边皆中”之仁心充塞。所以,“见”就是见天道“流注”之“公性”,“知”亦当如此,故曰:“但肯尽心,自然见性。”[45]“见性”就是见“公性则一”之“公性”。觉此“公性”,便摆脱偶然的躯壳存在,实现与物同体的真实的“大我”,方以智说:“居深山中,与木石、鹿豕无情无知之物打做一片,忽然触着一毫,若决江河,搅成酥酪矣。”[46]其中,“忽然触着一毫”即孟子所谓“闻一善言,见一善行”,由此触发仁体,而起“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之用。“公性”的存在,不依你觉与不觉,不依是人间圣人,还是“与木石、鹿豕无情无知之物打做一片”,它本自如此地在,他说:“本自如此者,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又何忧其缺少,而日哉?”[47]但是,如果欲实践地成就此公性,使之有“若决江河”之用,尚须必要的觉性工夫。反过来说,如果“忧其缺少”,没有“在圣不增,在凡不减”的道德自信,那么,修养工夫将无法促成,切断了通往理想德性的成功之途。

“生性”与“成性”之说,可追溯到告子“生之谓性”和《易传·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如果仅以《孟子》所载告子之言和《易传》之辞来理解“众人生性,圣人始是成性”,并不合“公性则一”之主张。下面,再藉方以智所论有关圣人成性与众人生性的其他语来分析,同时对有关圣人、百姓的一般看法亦予以揭示。

先说“众人生性”。“生性”可以看作是“生之谓性”的简称。“生之谓性”的说法源自告子,其本义是指“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这种自然之性。降至北宋,程氏二兄弟亦不反对“生之谓性”的说法,却与告子所论不同。这一点方以智亦有所见,他说:“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是性早已不是性。’告子之言‘生之谓性’,岂如程子之言生之谓性乎?”[48]很明显,方以智所谓“生性”当取程颢之说,而并非告子的“生之谓性”。程颢谓“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之性,决不是告子“食色,性也”之性,而是人人皆备的仁义之性或义理之性,即方以智所谓“公性”。虽然“公性则一”,但由于“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众人随气质而不知其性之理”。相对于圣人“成性”而言,众人“生性”仅仅是生而具之,而不能成之,公性只是“潜体”地存在。“水火草木”亦有“公性”,但无“心”以见性,更不用说“成性”了。从未能“成性”处说,众人与水火草木是一样的,都是“随气质”而已。所以,方以智说:“随之,是禽兽之也。”[49]这也是方以智将众人视为“气质”的理论根据。

言圣人(包括人君)以表“天道”,言众人以表“气质”的做法,弥漫在方以智入佛后的所有著作。下面略录几条:

道生天地万物而不自见,藏用之谓也,藏一之谓也,孔子不世之谓也。[50]

至尊莫如君,君亦对民,谓之绝者,君虽可以对民,民不敢与君对;中虽可以对边,边不敢与中对耳。太极寓于中五,而四围莫非中五。故曰先统后、后皆先,即曰无先后。君统臣,臣奉君,即曰无君臣。体为用之本,用又为体之本,即曰无体用。统者,言乎并也。[51]

使天下人口其口,而不失其所以糊口者,圣人也。[52]

理气终不可分,而不得不分之,以明统治之宰,其以总不分为大统者,太上皇不与政事也。[53]

自圣人经法之身言之,则感通之易也,帝王钟鼓而兆民舞蹈者也。自圣人退藏之身言之,则寂然之易也,尘滓不入,声臭俱冥者也。自圣人无可无不可之身言之,则神贯深几,道一阴阳之易也。[54]

孔子、人君(或曰帝王)就是“道”、“所以”、易体、“中”、“太极”、“深几”;而众人(或曰凡)、民、臣则是气、边等。总之,圣人与人君是绝对的超然之体,是主宰者,而众人与臣则属气质一层,是体之用。不仅如此,“即器是道”的这种道器关系亦可适用于圣人、人主与众人、民之间的关系,如他说:

隐怪是执无,遵道是执有。世自遁世则不落有无,唯圣者能之。此乃剔出圣体,与人着眼。而无可无不可之庸用,则圆∴环中矣。[55]

本自如此者,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又何忧其缺少。[56]

凡如圣,圣如凡。心如境,境如心。[57]

彼君之名分,则原自万古也。庄子所谓相与为君臣者,无为是君,有为是臣,一说也。以有用之用为君,则以无用之用为臣,又一说也。圣人知君臣之本合,而游乎时中。[58]

人执遁世,与执出世,皆有“所”而昧遁者也。圣人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即无闷不遁之遁矣。……六十四卦皆潜,即六十四卦皆龙也。尧、舜、伊、周,皆中庸遁世者也。[59]

孔子之中,遁于孔子之庸。众人不知无闷之潜体,而昧于所遁之情用,故执求多悔。圣人成能,不废述行,则悔亦无悔矣。……孔子独于亢龙称两圣人,而子思举遁世以赞圣者之能,正唤醒人于体处见用,而后知全用是体也。[60]

上述诸语分别以“不落有无”、“一多相贯”、“举一明三”、“一在二中”以及“以增减之迹存不增减之神”[61]等道器圆融论来说圣凡、君臣的关系。有时,他干脆将圣人说成是“圣体”。所谓“君臣之本合”,就是体用圆融地“合”,合不碍分,更不碍体宰用的关系。

方以智视圣人即是道体,有其合理性。儒家说圣人与天合一,这是从圣人尽道、体道来说其德之纯,以揭圣人是天道的最好印证者。这是儒家传统,孟子尽心知性知天如此,《中庸》言“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亦然。儒家言天道实为道德实体,道德实体只有通过道德意识与道德践履而呈现并印证。圣人是道德意识与道德实践最纯然者,故圣人往往作为天道实体的最好体现者,如周濂溪曰:“诚、神、几,曰圣人。”[62]张横渠曰:“然则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63]又曰:“成性则跻圣而位天德。”[64]朱子说:“圣人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无非实理之流行,则圣人与天如一,即天之道也。”[65]以上皆从圣人尽道、呈道方面来说的。方以智亦然,如他说:“是故众人之所谓色也,圣人之所谓道;众人之所谓声,圣人之所谓心;众人之所谓形,圣人之所谓神。”[66]这里的“声”、“色”、“形”与“道”、“心”、“神”明显地分属于形下与形上两层。但儒家不独肯定天道实体由圣人呈现,还进一步以为此实体为人之共性,孟子曰:“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孟子·告子上》)至程朱言“义理之性”,王阳明言“良知”,皆以此为人之共性,不独圣人然。方以智言“公性”,更是从字面意义上肯定了“义理之性”的普遍性。方以智过分突显“惟圣人神明之,凡人气胜,其志蔽不见也”[67],并由是而视众人为气与用、圣人为道与体,则已失其建立“公性则一”之本义。从道德实践上说,众人只是“随气质而不知其性”,天道之“流注”实际上只是“注”与圣人了。如此一来,“众人生性”与“圣人成性”亦当是体用之两层,并成为既定的事实。《易传》只是说个“百姓日用而不知”(《系辞上》),并没有贬之为禽兽。方以智谓“告子之言‘生之谓性’,岂如程子之言生之谓性乎”,亦只是相对于圣人“神知”而言,众人却依然是“生性”。若如此,众人则无所谓修持的工夫,因为“气”不能化为“道”,用亦不能成为体。众人永远是凡人,不可能成圣;圣人自为“圣体”,亦无须工夫可言,圣人只是游于众人之间而用于众人,此即“一在二中”。方以智既然有“但肯尽心,自然见性”的工夫在,就是肯定众人可以除祛物欲之蔽而至“知性”与“成性”,但这样却与他视圣凡为体用的做法,不相一贯。这种思想的非系统性与非严整性,自然与其“打翻三谛”、“折中百家”的意图相关联。

另外,方以智以圣、君并言,认为二者与道同体,但他并没有成功给予必要的理论证明。儒家视圣人与天道合一,以其能尽道成仁,德峻于天,《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智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以“仁”成之。帝王、人君为何与道同体?方以智一直没有提供相应理论根据。究其实,在于他没有正确处理好“德”与“位”的关系。从方以智以君王为天道神体的思想中,我们仿佛又看到了董仲舒的影子。在清政府已取得统治地位而又日趋稳定的时期,其他诸大儒如黄宗羲、王夫之等,在他们痛思故国亡友的悲情中已闪烁着近代民主的光芒,而方以智却于此时大倡“君体臣用”之“秩序历然”论,这种做法说明了他还生活在明崇祯帝的“天子恩”的阴影之中[68]。这也是他在此后的余生中一直采取不肯与清政府合作态度的原因。

次说“圣人始是成性”。《易传·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接着又云:“成性存存,道义之门。”相对于“生性”而言,所谓“圣人始是成性”之“成性”应该是本“成之者性也”一语。欲解“成性”之义,须先理清《易传》“成之者性也”之内涵。关于“成之者性也”之意有多种说法。

孔疏曰:“‘成之者性也’者,若能成就此道者,是人之本性。若性仁者成就此道为仁性,知者成就此道为知也。故云‘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是仁之与知,皆资道而得成仁知也。”张横渠曰:“性未成则善恶混,故亹亹而继善者斯为善矣。恶尽去则善因以成,故舍曰善而曰‘成之者性也’。”[69]朱子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只是此性万善毕具,无有欠缺,故曰‘成性’。成对亏而言。‘成之者性’,则是成就处无非性,犹曰:‘诚斯立焉’。横渠、伊川说‘成性’,似都就人为处说,恐不如此。横渠有习以成性底意思,伊川则言成其性,存其所存。”[70]

孔疏以为“成就此道者,是人之本性”,他将“成之者性也”的“之”视为“道”。方以智的“成性”较合此意。为何说性能够成就此道呢?“成就”就是能够体现、呈现的意思。从超越的道体本身来说,无所谓成就不成就;但从个体能否体现、证实道体来说,这个“成就”显得异常的重要,这是区别圣人与众人的标准。圣人所以“成性”,就是指圣人之性能够著显道体,圣人就是“於穆不已”、有感有寂之道体,圣人是证实天道的最纯然者,如他说:“自圣人经法之身言之,则感通之易也,帝王钟鼓而兆民舞蹈者也;自圣人退藏之身言之,则寂然之易也,尘滓不入、声臭俱冥者也;自圣人无可无不可之身言之,则神贯深几,道一阴一阳之易也。”[71]众人所以不能谓之“成性”而只能谓之“生性”,是因为“众人随气质而不知其性之理,但顺流而率情耳”。若依照此义来解“成性”之义,像“孚甲迸裂,千枝万叶敷荣而出”,像“果甲之坼,蕉竹之长,风霆流形矣”,亦应该就是“成性”,因为这类现象恰好地体现了天道的生生之大德。为何方以智只说“圣人始是成性”呢?因为他只是从道德实践上来说“成性”,众人与草木虽亦体现了天道之创生,但由于在道德实践上不见性,所以不能视为“成性”。

张横渠以为“恶尽去则善因以成,故舍曰善而曰‘成之者性也’”。此解将“成之者性也”的“之”字看成“性”,如是,则“成之者性也”即为“成性”,其意为:性需要去恶的工夫来成就,我们要成就它的就是性。朱子对此有恰如其分的评说,他说:“横渠、伊川说‘成性’,似都就人为处说,恐不如此。横渠有习以成性底意思,伊川则言成其性,存其所存。”[72]的确如此,横渠、伊川的“成性”有“习以成性”的工夫在,由工夫所成。方以智的“成性”亦涵有这种意思,如他说:“性起即习,离习无性。逆习复性成圣,顺习放情成凡。”[73]又曰:“清浥浊中,性将情迎。生与习来,习与性成。”[74]圣与凡的区别,在于“逆习”与“顺习”之不同,“逆习”即为圣人之“成性”,“顺习”即是众人之“生性”。朱子以为“‘成之者性’,则是成就处无非性”,即以“天命之谓性”来说万物各具天道以为成性。这种说法与方以智以为圣人“成性”而众人“生性”的意思,不太契合。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圣人始是成性”的涵义既有孔疏所谓圣人之性就是成就、体现、证悟天道之义,又有张横渠的“习与性成”之义。若从方以智喻圣人为天道、众人为气之事实来说,其实“习与性成”的工夫对圣凡双方都没有意义,因为道气、体用不可能倒置,与“习”没有关系。似乎方以智并不如此认为,他说:“凡人气胜,其志蔽不见也。若不洗磨,何能精一?”[75]既然“凡人”可以洗磨,说明众人通过道德修养,是可以成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