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道之诸异名(1 / 1)

方以智认为天道不可正言,他说:“孔子没后,有漆雕开之儒,有子张氏之儒,有子夏氏之儒。独子贡叹‘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始知反闻之妙;竟尔庐墓六年,不知下落。孟子作七篇,后亦杳然不知踪迹。俊哉翻身去,千岩万壑无寻处。”[3]他认为子贡所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是指性与天道不可正言,但却有“反闻”天道之妙处。所以,他以为庄子的“无端崖之言”恰是表明先儒的性与天道,如他说:“庄子实尊六经,而悲一曲众技,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故以无端崖之言言之,其意岂不在化迹哉?”[4]庄子尊六经不一定是事实,但方以智以此来说明自己的“无端崖之言”乃是尊崇六经,却是事实。同时,这也说明了天道难以表诠,以及须以“无端崖之言”诠释孔颜之道的必要性。尽管如此,为了说理之便,下文在探讨天道诸多异名及其内涵时,仍然主要摘其正言为据。

方著中诸多天道异名,皆从不同侧面揭示了“於穆不已之天”之特质。其中,主要有几、所以然者、至理、时中、太极、大一、至一、神、绝待、真常,等等。方以智以为天道“其圆如珠”[5],难以理会,如果以分解的方式来解读天道,就是有所“执”,这本身就不合其心。依其意,我们只能从他的“无端崖之言”中“会者妙会”[6]。另外,方以智常将这些天道的诸多异名浑全地放在一起说,故将它们分开也显得不甚合理。为了研究的方便,暂且如此。

(一)贯几

“质测即藏通几”是方以智(尤其他是入佛前)的重要哲学命题,“通几”几乎成为他的标志性哲学范畴。但“贯几”比“通几”更能体现“於穆不已”的天道特性,原因有二:首先,方以智早年喜言“通几”,而晚年多言“贯几”,笔者多取其晚年思想立论。其次,因为“会通”、“通变”、“通类”是方以智早年著作用语,每言及“通”,读者自然会联想起“会通”、“通变”等诸说,而此“通”皆为主体人的行为,为了避免与“寂感之几”、“大造之主”之“通”相混淆,故取“贯几”。

还是先从他早年的“通几”说起,他如何定义“通几”的呢?他说:

通观天地,天地一物也。推而至于不可知,转以可知者摄之。以费知隐,重玄一实,是物物神神之深几也。寂感之蕴,深究其所自来,是曰通几。[7]

“通观天地,天地一物”不能视为现代语境中的唯物论,此“物”仅是“可知者”,是“费”,是显,更准确地说,“物”是“道”之用或“几”之显。而且,方以智这里主要不是说“物”,而是要“以费知隐”,以“可知者”来“推而至于不可知”者,知“几”才是此段话的主旨。“几”涵“寂感”,可以“物物”,亦可“神神”,是“寂感”之源,故亦可曰“深几”。显然,“几”不属于气,它是超越的实体。此实体,从宇宙本体方面来说,就是天道;以“知几”之圣人来说,就是仁心,就是“大造之主”。

方以智言“通”、言“几”皆本于《易传》,《系辞上》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方以智合“通”与“几”而称用,“几”为形上之实体。此“几”之意实由《易传》“神”引申出来,而非《易传》“几”之原意。《系辞下》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这里的“几”应指事物发展的苗头,圣人“极深而研几”是说圣人之先见、先明,不失良机。至北宋,周濂溪言“几”亦为经验层的概念,他说:“诚,无为;几,善恶。”[8]又曰:“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9]“几”是动而未形,可以善恶言之,故“几”与“有善有恶意之动”之“意”一样,属于形下之气。王阳明言“几”亦就《易传》“动之微”来说,如他说:“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10]至阳明后学,“几”之歧义始出,遂有王龙溪与聂双江关于“几”之辨[11]。

方以智以“几”为超越实体,既不合《易传》“动之微”之义,亦不是顺取双江“无为有之几,寂为感之几”之说。其言“几”有寂、有感:自“几”为寂而言,它是无声无臭、无思无为之“潜体”,而其中有“功能之蕴藏焉”[12],他说:“归于硧不拨之潜体,则贯寂感之《易》,而有无思无不思,无为无不为之能矣。”[13]自“几”为感言,它是“忽然触着一毫,若决江河,搅成酥酪矣”[14]。其中,“触着一毫”是触机而发,仁心显露;“搅成酥酪”即是宇宙之心所见“内外如如”之境。鉴于“几”之感通遍润,故在他托身于佛之后,多名之曰“贯几”,如他说:

交以虚实;轮续前后;而通虚实前后者曰贯,贯难状而言其几。[15]

两间无非相待者,绝待亦在待中,但于两不得处,即得贯几。[16]

“贯几”即是通虚实、贯两间之“绝待”,“绝待”显“几”之超越意,“贯”谓“几”之内在于事事物物意。“几”既超越又内在于物,故不能悬空地将“几”理解为“绝待”。但是,“几”又不是有限之物,不是相待者,所以他说,“于两不得处,即得贯几”。“几”为体,亦为最高的“一”,如方以智说:“谓之本不动者,非静也,穆不已也。几先知几,贯则为一。”[17]超越的本体是无对之“一”,而不是丰富多彩的经验之多。至此,“贯则为一”之“几”实为“於穆不已”之天道之意已明。“贯”谓天道之流行,它是“隐”,故方以智有时也将“质测即藏通几”简称为“测器有道”[18]或“道寓于艺”。“於穆不已”之天道与“几”合一而同有生生之德,“几”就成了万物存在的超越根据和道德价值之源,对“贯几”的体认就成为“知天”的道德修养。

方以智晚年多言“贯”字,“贯”不离口。他对孔子“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的诠释十分独特。他没有取曾子对“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的解释,而是紧扣“一”字,以“贯则为一”释“道”、会“几”,他说:

圣门之几本一,而本不执一,其圆如珠。朱子曰:以一理贯万事。未尝不是个理字,而圣人不说定理字;分明是心,而圣人亦不出心字。……老子曰“得一”,尧舜曰“中”,《系辞》曰“贞一”,《信心铭》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当下看破,何在不是。”如何是“一”?曰“乾、元、亨、利、贞”。如何是“唯”?曰“烟、煎、乾、颠、边”。然未能蒸透“一以”二字,挼团“贯之”二字,所呼之“吾”,吾是什么;吾何有道,“道”是什么?只管随口乱统,又是粪土砂糖。[19]

“圣门之几本一,而本不执一”,这两个“本”应作“本来”之意解,不是说“几”要以“一”为本,更不是说本体不执一。圣门之“几”就是“一”,是“理”,是“心”,但又不执着于“一”,不高悬“一”于物,即“几”或“一”是“不拨之潜体”。“几体”同时具有超越义和“贯”乎万物、万事之中义。对于“几”来说,它就在万物中,但又不能以为万物就是“几”,“其圆如珠”,难以言表,故曰:“‘道’是什么?只管随口乱统,又是粪土砂糖。”方以智以老子“得一”之“一”来理解“圣门之几”,又以禅宗《信心铭》“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来形容天道之浸润遍在性,这是他“烹三炮五吞一味”的著述特色。我们不能以此来否定其思想的儒学性质,因为他不是在《老子》及禅宗《信心铭》的原义上使用“一”,而是经过他“烹饪”过的。“一”的内涵是“仁”,是“於穆不已”之天道,是“大造之主”,“一切”则是万象。方以智要读者蒸透“一以”之目的,是想体现天道自己“贯”,体现天道之功能,而不是“以一”之被贯。方以智欲以“贯则为一”之“一”显明天道或几体的绝待与超越意,而“贯”则主要说明“几”不离万物,天道须藉万物以显。关于这段话以“中”释“几”的思想,下面讲“时中”时专门讲述。

方以智以“其圆如珠”来形容“贯几”之难以表诠的特点,其辞亦似“其圆如珠”。不过,下面对“贯”字分析性描述则清晰地显明了“寂感真几”之“贯”的力量以及如何“贯”的特性,他说:

统也者,贯也,谓之超可也,谓之化可也,谓之塞可也,谓之无可也。无对待在对待中,然不可不亲见此无对待者也。[20]

全树汁其全仁,仁为生意,故有相通、相贯、相爱之义焉。[21]

可与惟几也、惟深也、惟神也,合参。[22]

“贯”字赅摄了“寂感真几”的活动性、超越性、遍在性、主宰性与虚无性。“贯”谓“无”,这是因为“贯几”无形无象、无方所,非静非动,难以表明,故方以智亦谓之“隐”、“虚”、“神”。“贯几”的超越性正是依其“虚”、“无”等特性才得以贞定。它赖经验现象以显,它“在对待中”,但是,又“不可不亲见此无对待者”。如见孺子入井,恻隐之心即现,亲切醒人,不可视为空无也。“几”或“一”的真实内涵是“仁”,故“贯几”本身就是创生之源,同时兼备了生、爱之义。如此,“贯几”的宇宙本源义与道德根源义皆藉此以显。

另外,“贯”与“几”还含有“道体常而尽变”的道理,如他说:“道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举之。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23]。此语明确地视“贯几”为“道体”、“大体”。“道体常”是指道体的永恒性;“尽变”乃言道体之大化流行。道体流行变化,不是如万象之生灭与多彩多样,而是说“天地万物俱为妙道之行也”[24]。所以,他接着说“一隅不足举之”,这是说明“贯几”具有必然性和严格的普遍性。如果执着一个空悬的“贯几”或“道体”,那么,就是未能真正体悟“几”,他说:“不能变即是不能权;不能权,不可与几;不可与几,岂可谓之贯!”[25]不知贯、不知变,并不碍贯体之为贯体。

方以智的“通几”、“贯几”之说,颇似王龙溪所论,如龙溪曰:

良知者,自然之觉,微而显,隐而见,所谓几也。良知之实体为诚,良知之妙用为神,几则通乎体用而寂感一贯,故曰“有无之间者,几也。”有与无,正指诚与神而言。此是千圣从入之中道,过之则堕于无,不及则滞于有。……《大学》所谓“诚意”,《中庸》所谓“复性”者,皆以慎独为要,独即几也。[26]

王龙溪认为“良知”即是“几”。他之所以说“独即几也”,因为,在他看来,“良知”即是“独知”,如他说:“《易》曰‘乾知大始’,乾知即良知,乃浑沌初开第一窍,为万物之始,不与万物作对,故谓之‘独’。以其自知,故谓之‘独知’。”[27]“良知”具有先验性,“几”自然亦不属于经验性的。聂双江以为“无为有之几,寂为感之几”[28],双江显然以“几”为未发之寂体,他亦不是在经验层面上论“几”。二人之别,不在于“几”是否为形上之体,而在于:王龙溪以为“几则通乎体用而寂感一贯”,良知无分已发与未发,亦无分寂与感,而是即寂即感,寂感一贯;聂双江则以归寂见未发之“几”体为致知之功。双江所论只是抽象地单显一个寂体,极易沦为方以智所说的“云影潭花”。方以智以贯、通状“几”,恰似王龙溪以为“几”不“堕于无”、不“滞于有”,“通乎体用而寂感一贯”的说法。与方以智相比,王龙溪就只缺说“通几”、“贯几”了。

鉴于“於穆不已之几”之动态、超越义,“贯几”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知对象,它是圣人修养所契合的目标。方以智正是以“尽心”的修养工夫达到知“几”之目的,如他说:“以几橐籥于人心,心尽自知之;岂得窃恃大帱,而颟顸於穆之一觉哉?”[29]这里的“人心”是相对动物不能“尽心”、不能“弘道”、不能识“几”而言,“人心”可扩充而至其极,所以呼为“公心”。寂感之“几”无处不贯,人但尽心,自能知“几”。孟子曰:“仁义礼智根于心”,人若能扩充此心,即能上达天德,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此“天”即是方以智所说的具有生生之德的“於穆不已”之“天道”,或曰“大造之主”、“寂感之几”,而不是西学以认知之心所对待的“静天”。“静天”无所谓“生生之德”,只有“於穆不已之天”才可说“天之大德曰生”,才能成为道德人心所契合的目标。熊十力先生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几”,所以,他以为“通几由修养而得,质测乃知识所事”[30]。但是,方以智于知“几”、审“几”的工夫论,并未说透。

当然,并不是方以智所言“几”皆为天道,如他在入佛前说:“然钞造不能行者,以未先识禁银行钱、通商屯盐之几。”[31]入佛后所言:“生死之几,能死则生,徇生则死。”[32]“阴阳之气、人事之变,各自为几。”[33]他晚年亦云:“处心不直即不自由,不自由即非礼,自由之几在乎自克。”[34]这里的“几”皆不具有形上意义,亦不可以“於穆不已”状之,故不能视为天道之异名。

(二)所以然

在方以智之前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所以”或“所以然”并不表天道。《荀子·正名》篇云:“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此就“生之所以然”说性,单依此句还不能够决定“所以然”何指,荀子继此语又云:“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此语即为上语之解析,进一步说明了“生之所以然者”,荀子以“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这类“不事而自然”的自然生命之征象说“生之所以然”。这种“所以然”是现象描述性的、经验的、形而下的,它不是超越的、本体的、异质异层的“所以然”。

至南宋,朱子多言“所以然”,其所谓“所以然”与荀子所论同否?朱子说:“知事物之当然者,只是某事知得是如此,某事知得是如此,到知其所以然,则又上面见得一截。”[35]“所以然之故即是更上面一层”[36],“天下万物当然之则,便是理;所以然底,便是原头处”[37]。在朱子看来,知“当然之则”只是知应当如此这般去做的具体伦理规范,知“所以然之故”才能明万物如此这般的普遍根据。因此,“当然之则”应当属于气一层,而“所以然”则处于比“气”更高的异层。可见,朱子的“所以然”是超越的,乃形上之实体,它与荀子描述生命自然现象的“生之所以然”是不同的。那么,朱子的“所以然”是否就是“生物不测”、“於穆不已”之天道呢?也不是。依牟宗三先生的理解,他认为朱子的“所以然”或“太极”“只是静态地定然之之实现,不是创生地妙运之之实现也”[38]。

为什么说方以智的“所以”或“所以然”是“天道”呢?其取义与先秦荀子及朱子有何不同呢?我们看他是如何说“所以然”的,他说:

有专言德行者,专言经济者,专言文章者,专言技艺者,专言权势者,专言兵符者,专言法纪者,专训诂者,专记事者,专寓喻者,统而言之无非道也,无非性命也。……要不出于质论、通论,考测天地之家,象数、律历、声音、医药之说,皆质之通者也,皆物理也。专言治教,则宰理也;专言通几,则所以为物之至理也。……万理之会通,有所以然者存,不明所以然中之各各当然,而用当然之所以然。[39]

这是方以智早年对“所以”及“所以然”的界说。“专言通几,则所以为物之至理也”一语将“通几”或“贯几”径直说成“所以”、“至理”。“万理会通,有所以然者存”一语则是“质测即藏通几”的另一种表述,这是“万理”之理当为“物理”或“质理”,这里暂不说其成立的可能性问题;此语与“物各一理而共一理也,谓之天理”[40]联系起来可知:“所以然者”、“天理”或“至理”皆是“一”,皆由“会通”所现,这个“一”只能是“於穆不已”之天道。“所以然”之超越义与动态义由“几”很自然地带上去。“不明所以然”是说“所以然”之微,如“贯几”之隐,“至理”亦如此,他说:“为物不二之至理,隐不可见。”[41]贯几、所以然、至理等是同体异名,皆为最高的“物物”之“一”,亦是无迹、无相之隐。“至理”或“所以然”不仅涵有“各各当然”之伦理规范,同时,“为物”之至理,也是万物存在的宇宙论根据。方以智入佛后,他对“所以”的超越义与本源义表达得更为清楚、明白,他说:

生生者,气之几也,有所以然者主之。所以者,先天地万物,后天地万物,而与天万物氤氲不分者也。既生以后,则所以者即在官骸一切中,犹一画后,太极即在七十二、六十四中也。[42]

所以然生不得不然,而与之同处。[43]

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非执气也。所以为气者何耶?不得已而理之,理因心知,心与理来。特因事物时位而显其常变。[44]

前两段话所表达的体用圆融(既超越于物,又内在于物)之义,已在“全树全仁”之喻中得以生动地阐明。“所以然者”不是古无今有者,它是非时间性的存在,它化生万物而与万物同处且宰之,这个主宰与“贯几”一样是“一”,同为天道,故他说:“所以代错者,无息之至一也。”[45]方以智说“通天下一气”,又强调不执于气,这是人类理性的渴望。气虽然告诉我们世界物质的组成,却不能告诉必然一定会是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它不能提供任何普遍性,也不能告知人们在实践上应当如何行为。人的理性不满足于经验之气,才会追问“所以为气者”。理因心知,在经验的刺激下,人们体悟到先天的“所以”或“理”,在这个价值总根源中,人们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据。所以,“圣人贵一”而“非执气”。

方以智有时直接以“所以”说“仁”,如其曰:“纯其所以,而浩其直塞,又何有生死足系累乎?”[46]此处“浩其直塞”明显取资《中庸》“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以及《孟子·公孙丑》“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方著作中的“所以”,即能以“纯”状之,亦可以“浩”饰之。由此可见“所以”之体的活泼性。

上述诸多对“所以者”的描述语,亦与朱子所论有相似之处,如“所以者,先天地万物,后天地万物,而与天万物氤氲不分者也”,“所以然生不得不然,而与之同处”,这显然与“太极非阴阳,而阴阳即太极”[47]的体用圆融论不甚合。可见,其“所以者”或多或少地吸取了朱子的讲法。

方以智所谓的“所以然”或“所以者”与朱子谓“所以然”同为一种异于气的超越存在者,但二者的区别也是明显的。首先,“所以然”是“於穆不已”之神,是“无息之至一”。方以智说:“统睹闻与不可睹闻者,不落有无矣。周之、遍之、咸之、无外、无间、无古、无今、无不冒也,谓之太极。(自注略)欲核称其於穆不已之所以然,与人陈之,将口呿而舌桥乎?不得已而命之曰至理。”[48]先不谈“太极”与“所以然”的关系,这段话至少说明了以下两点:1.“所以然”是最高的“至理”,是“一”;2.“於穆不已”之“所以然”不是静态的存在,这个动态的最高之“一”就是“天道”。另外,“所以”还可说是“公性”,如他说:“所以为独性者,无始以前之公性也。”[49]亦可说是“心”,他说:“所以为气者,即此心此理也。”[50]“说法家以意识为病而尊心,则所以者即心也。……而无待之天,即在一切对待之中。则所以之心,即在一切心中。”[51]可见,方以智所谓“所以然”既是天道,又是心与性,这是其天人一体思想的显著特征。再者,方以智“万理会通,有所然者存”的思想看起来颇似朱子的“一”与“多”的关系,其实并不然,此乃“物理”与“至理”或“所以然”的关系问题。朱子的众理是无迹之天理所呈现的多相,他们不仅在内涵上是一致的,即以伦理规范为主要内容,而且同为形上的存在;而方以智“万理会通”之“万理”却是物理、质理,它是万物的形构之理,不是超越的存在。可见,方以智的“所以然者”既深得朱子思想成分,又吸取了“於穆不已”及张载气化“氤氲”之动力的意义,实乃综合之体现。

(三)至理

方以智常将“至理”与“所以然”连在一起说,虽然二者同体而异名,然既立一名,则所示天道之侧面有所异。“所以然”主要用来说明万物的终极原因;“至理”则在显明天道的至上性与绝对性。“至理”是一,“物理”是多,从一与多的关系来阐明天道与万物的关系,这是“所以然”不能取代的,故有必要将“至理”作一专门分疏。

在方著中,“物理”、“质理”、“条理”、“物则”、“天理”、“至理”和“宰理”等等,是有所区别的。其中“宰理”指政教、伦理而言;“物理”、“质理”、“条理”、“物则”或“物之故”等是指某一具体的物则或物类之理,此为物类的形构之理,此理并无超越性。物类是多,其形构千差万别,故“物理”亦各不相同,所谓“物理差别之难穷也”[52],就是这个道理。“至理”和“天理”等以表示贯通物类的超越之理,他说:“为物不二之至理,隐不可见。”[53]作为“为物”之最高“至理”是“一”,亦为“隐”,“隐”示天道之无相、无迹状;惟其无相无迹,方可谓“生物不测”之神,故“至理”当异于气,属于本体层。如果方以智单言一个“理”字,则需从具体的语脉来定其意,如他说:“理者也,已尽而仁出,核烂而生机通矣。”[54]这个“理”当为道德实践意义上的“天道”或“天理”、“至理”,其中有“仁”,故有生义、涵万有。中国古代思想家不善于作概念分疏,从他对“理”的使用,可见一斑。

我们先说“物理”。方以智认为“物理”或“质理”是多种多样的,万物皆有其理,他说:“圣人官天地、府万物、推历律、定制度、兴礼乐,以前民用,化至咸若,皆物理也。……天裂孛陨,息壤水斗,气形光声,无逃质理。”[55]从自然界到人类社会都各有其理,无存例外者。方以智的“物理”是以“物类”为基础的,他认为“质”不同,所构成的“物类”亦不相同,但同“质”之物性可能相异,如他说:“蜜成于蜂,蜜温而蜂寒;油生于麻,麻温而油寒,同质而异性也。”[56]方以智在《物理小识》中根据“气之质”及“物之性”等将研究对象分为十五大类,这是他探求万物之间“相同则相求”、“相克则相制”的理论基础,是他力求“会通”万理的思想前提。方以智早年从“物类”方面来考测“物理”的做法,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知识主义倾向。

方以智早年从“物类”的角度论“物理”与宋明理学家主要从伦理价值方面对“理”的体认是不同的。属气一层的“物理”完全摆脱了传统真理与价值的纠缠,这一点王船山早已窥破,他说:“密翁与其公子为质测之学,诚学思兼致之实功。盖格物者,即物以穷理,唯质测为得之。若邵康节、蔡西山则立一理以穷物,非格物也。(近传泰西物理、化学,正是此理。)”[57]这种“物理、化学之理”乃为与心有对的客观之理,它是“质测”之学的对象。他说:

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元会,小而草木、螽蠕,类其性情,征其好恶,推其常变,是曰质测。[58]

物之“故”即为物理,物类之性情、好恶皆物之本质属性,此种“实考究”活动纯为科学认知。“大而元会,小而草木、螽蠕”亦皆为独立于本心的经验之物,否则决无自性。对治此理,方以智提出“心物交格”的认识方法,他说:“理以心知,知与理来,因物则而后交格以显,岂能离气之质耶?”[59]此“心”当为与物有对的认知之心,而非本心。尽管他在早年就已提出“有生之后,资脑髓以藏受”、人脑记忆如“印板之摹字”[60]之说,但是他仍然沿用“心知”的传统说法。

那么“至理”与“物理”有何关系呢?

方以智云:“执气质而测之则,但显各各不相知,而各各互相应之通几犹晦也。”[61]此语是说“质测”活动只能揭示各各物类之则即物理,物类之理是多而不一。它们互不相同、各不相干,所以,物理是特殊性,是多;贯通、隐藏其间的“至理”或“通几”为万物共有,具有严格的普遍性,所以他说:“物各一理而共一理也,谓之天理。”(《性故》)人们通过“质测”活动考究“物之故”,虽然可以揭示“物则”,而深藏其中的“为物不二之至理”却不能因此得以显现,故欲达到认识超越的“至理”,就需要“会通”、“以费知隐”的体道方法。

方以智认为惟有人方可做到“通”,他说:“禽兽之声以其类各得其一声而不能通,通之者,人也。人可谓天地之所贵矣。”[62]“天地一物也,心一物也,惟心能通天地万物,知其原即尽其性矣。”[63]但是,他并不认为人人都能做到会通,敢言“坐集千古之智”的方以智也自谦不能“会通”,他说:“智何人斯,敢曰‘会通’,顾自小而好此。因虚舟《物理所》,随闻随决,随时录之,以俟后日之会通。”[64]可见他对“会通”寄予了极大的智慧和最高的学术目标。

方以智由会通万理到“为物不二之至理”的思想方法与朱子的“理一分殊”正好是两种相反的路向,他说:“向来言源一而流分矣,吾独言源分而流一,可乎?”[65]这里“向来言源一而流分”即指朱子的“理一分殊”,可见方以智对他会通万理以求最高“至理”的方法具有相当的针对性和自觉性。方以智的这种“会通”方法很容易让人误会为一种经验归纳法,如果说建立在“类其性情”基础上的“质测”之学是经验归纳法,当然成立,余英时先生说:“近人论西方科学之兴起者,常归功于培根之以归纳代演绎。其说之得失,非此所欲论。然密之与培根年代相接,持论又复有相似者,则密之诚不愧为中国科学思想史上之新机也。”[66]余英时先生所论就是针对方以智的“质测”之学。但如果说“万理会通,有所以然者存”也是一种科学归纳法,则不可,因为作为形构之“物理”或“物则”是以“物类”为基础的,它只能是多,科学归纳法所获之理亦只能是形构之理,亦只能是多,科学归纳法不可能得到涵仁的最高的“一”或“至理”,更何况是“於穆不已”的生物之理!如上文所引“欲核称其於穆不已之所以然,与人陈之,将口呿而舌桥乎?不得已而命之曰至理”,就明确地说明了“至理”就是“於穆不已之所以然”。

方以智的理观很独特,其中“至理”与“物理”的关系不仅表现为一与多、隐与费、动与静的关系,更重要是二者明显可分为二层:“物理”、“质理”、“物则”或“物之故”皆为形构之理,此理并无超越意,为气质层;而“至理”或“天理”则为“生物”之本,属于超越层,与道同体。在这二层中,作为本体层的“至理”显然是本《易》、《中庸》、《诗》等这些中国儒学思想源头的典籍而来,而“物理”、“质理”等则正体现了方以智深受近代西方以“定算”为名的“质测”之学的影响。他以“万理会通,有所以然者存”的思维方式努力会通“动天”(中)与“静天”(西)的思想方法,可以为我们当今学者提供文化会通与交流的启示[67]。同时,这也体现了中国古代哲人思想的开放性与包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