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文学史”的类型与写法[3](1 / 1)

一、译本批评的缺失与综合性《翻译文学史》的局限

近三十年来,翻译文学的研究取得了很大成绩。各种各样、厚厚薄薄的《中国翻译文学史》陆续出版,有的是通史,有的是“20世纪”之类的断代史。这些不分语种、不分国别对象的综合性翻译文学史,是翻译文学研究全面展开的必然表现,也是系统梳理翻译文学纵向发展演变的必然结果,其价值和用处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这样的综合性“翻译文学史”,也有许多不可克服的局限。首先,由于涉及多语种,它不可能由一个、乃至两三个作者来完成,往往需要一批作者共同完成。多人写史,难免在学术思想、知识水平、文字风格等方面参差不齐,若遇上挂名的主编,无法对全书加以细致统稿,便必然杂凑成书,各章节血脉梗阻、文气不畅,很难称为一部统一的作品。更为重要的是,许多这样的“翻译文学史”执笔者,大多没有文学翻译的经验,若加上外语水准低于作为研究对象的翻译家,就不敢对翻译家的译作做出分析批评。作为“翻译文学史”基本要素的译本分析,就只好放弃,于是就将“翻译文学史”写成了“文学翻译史”。其特征是没有文本分析,只有关于文学翻译的事件和史料记载的历史。这样的“文学翻译史”大多写翻译家的生平、翻译家的翻译动机、译者自述、原作家对翻译家的影响、译作出版,写得好的还谈到读者的接受情况等。相对而言,这样的文学翻译史比较好写,因为即便不作译本分析,也能把书写得很厚很长。

然而,翻译文学史作为“文学史”,与一般历史著作的不同,正在于它必须以文本分析作为基础。换言之,没有文本分析的文学史不是真正的文学史;没有译本分析的翻译文学史,也不是真正的翻译文学史。

诚然,即便是上述那样的没有译本分析批评的“文学翻译史”,作为入门书在一定时期也是需要的。在翻译文学研究的初级阶段上,出现较多的此类文学翻译史书,也是很自然的。但是,翻译文学史研究要深化,就不能以此为满足。否则,这样的文学翻译史即便越写越多,越写越厚,在学术上也没有太多实质性的推进。

二、应该有多角度、多样化、专门化的翻译文学史

因而,今后的翻译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不能以此与满足,应该有多角度、多层次、多样化、专门化的诉求。

我认为,在上述的综合型翻译文学史(实际是“文学翻译史”)之外,翻译文学的类型还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一是以“国别”为范围的翻译文学史,如中国的日本翻译文学史、中国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史之类;这样的翻译文学史是翻译文学研究的基础,可以由通晓某种外语、又懂得翻译文学的专家来承担。但很可惜,三十年来,这样的翻译文学史进展不大,相关著作也很少见。

二是以“语种”为范围的翻译文学史,如“中国的英语文学翻译史”、“德语文学翻译史”之类。这类翻译文学史的范围比国别史的范围稍大,但由于语种相同,极有可操作性。目前,德语方面已有卫茂平先生的相关著作出版,而最应该写的大语种的《中国英语文学翻译史》之类的著作却一直未见问世。

三是断代的国别翻译文学史,或断代的语种翻译史,如20世纪30年代中国俄国文学翻译史,新中国十七年英美文学翻译史之类。这样的断代文学史,是前两种翻译文学的基础的前期性的工作。断代的先写出来,“整代”的也许就可以随之慢慢出世了。

除了国别、语种的翻译文学史之外,还可以立足于不同的“学科”立场,来撰写带有学科色彩的翻译文学史。这里大约也可以分为如下三类:

第一是立足于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翻译文学史,它主要是将翻译文学作为中外文化交流的一种现象,强调相关史料的收集整理与呈现,从传播与接受、影响与回返影响的角度,揭示出翻译(包括翻译家、译本等)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作用、功能和地位。

第二是立足于语言学立场的翻译文学史,重点是对译本做语言学层面的批评,用语言统计学、语义分析学的方法,重视翻译语言技术层面上的分析。

第三是立足于比较文学的翻译文学史,超越具体的语言层面,强调翻译文学是一种跨文化的文学关系与文化交流,特别重视其文化变异现象,对“创造性叛逆”给予正面评价,注重译作对原作总体风格的呈现和传达。

三、不同学科立场的翻译文学史之价值与价值观之间的冲突

在这三种不同学科立场的翻译文学史中,立足于历史学和文化交流史立场的翻译文学史,一般都不需要深入到译本内部做具体细致的文本分析,而只是对译本外围的相关史料加以清理和陈述。乍看上去,这种翻译文学史与上述的综合性文学翻译史,在不触及译本内部构造这一点上,似乎很相似,但实则有很大不同。现有的综合性文学翻译史,主要是立足于本国文化立场,主要笔墨用于文学翻译与本国文学的关系、与本国社会文化的关系、与本国读者的关系。而文化交流史立场上的翻译文学史,侧重点则是翻译文学、翻译家、译本作为中外文化交流之“媒介”的作用和价值,尤其重视译本与原作之间、翻译家与原作家之间的互动关系,重视翻译家与译本的文化旅行的跟踪。最重要是的,它不仅要写“外译中”即“译入史”,还有研究“中译外”即“译出史”,并将两者有效结合起来。这样的角度,是现有的综合性文学翻译史所普遍缺乏的。之所以缺乏,是因为有关资料来源不仅涉及国内,更涉及国外,资料信息收集和处理是跨境性的,因而,这类翻译文学史研究写作的难度相对较大,学术文化价值也更大。

立足于语言学的翻译文学史,与立足于比较文学的翻译文学史,在强调译本分析方面是有共通性的,但又有很大的不同。立足于语言学的翻译文学史,尊奉的是语言学的价值观,主要是从词汇转换、语法结构、语篇的改变等角度,来分析译本,从而做出语言学立场上的对与错、准确不准确的判断。这样的译本分析,主要目的是以文学译本为剖析对象,为了给语言学习者、研究者提供案例,宗旨是从字句、语法的层面上切磋、琢磨翻译技术。这样的翻译文学史很适合用于外语学院翻译专业教学使用。但可惜的是,在如今外语专业热热闹闹的翻译学学科建设中,这样的翻译文学史仍然付之阙如。

同样是译本分析,立足于比较文学层面上的翻译文学史,与立足于语言学层面的翻译文学史,其学术立场与价值观却迥然有别。比较文学立场的翻译文学史的译本分析,重点不在词汇句法等纯语言的基础层面,而是注意在翻译过程中,哪些东西因为文化、文学或美学上的原因,而不得不发生变异或改变;关注翻译家如何通过有意识的语言扭转、意象转换、形象改变等,将原作纳入译入国的文化语境中,即实现译本的“归化”,同时有效地传达原作的总体风格。因此,比较文学立场的翻译文学史的译本分析,重点不是语言的对错、准确与否的判断,而是比较文学最为重视的文化变异现象。对翻译文学而言,就是人们所熟悉的所谓“创造性叛逆”现象。“创造性叛逆”是语言学层面上的译本分析所坚决排斥和否定的,却又是比较文学层面的译本分析所特别推崇并高度评价的。在语言学层面上来说,对原作的不忠实翻译等叛逆现象,实是一种“破坏性叛逆”,决不值得提倡。在我国翻译界,这两种译本价值观有着针锋相对的冲突。例如,翻译家、译论家江枫先生,坚决反对“创造性叛逆”推崇与提倡,并认为这种主张是近年来翻译水平下滑、胡译乱译的祸根;而比较文学家、译论家谢天振先生,却充分肯定“创造性叛逆”的作用与价值,两种学科立场的价值观是泾渭分明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两者翻译观要想达成和解与统一,还有许多困难,因而两种翻译文学史也可以同时并存。

总之,不同类型和层次翻译文学史,根本的差异在于有没有实现研究对象(国别、语种)的专业化和专门化,更在于有没有具体细致的译本分析或译本批评;在做译本批评的时候,是依据语言学的标准,还是比较文学的标准。专业化、专门化的翻译文学史,是学术质量的保证;而具体细致的译本分析或译本批评,是翻译文学史应具有的“文学史”特性的标志。只有在专业化、专门化的翻译文学史研究有了充分积累后,高水平的综合性翻译文学史才能在此基础上写出来,并且写好,这是我们所期望于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