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欲言且止几春秋(1 / 1)

政治与美德 万俊人 1358 字 25天前

最近十余来年,我几乎成了一个地道的学术流浪者:没有了清晰既定的目标,也少了许多曾经的**,更没有了往日焚膏继晷的学术姿态和工作状态,只剩下不断迁就于交际应酬和直觉反应式的学术游**,当然还有不得不勉力坚守的职业工作。偶尔有所清醒,也惊异于自己这样的学术生活状态,时而禁不住自言自语,可多半时候也是欲言且止,止而还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大概唯一可以聊以**的是,人到中年,不必总是急急匆匆,该歇脚时歇歇也罢!

人在旅途,歇脚终究只能是暂时的,前方的路一望无穷无尽,直接天岸,回首却是苍茫如烟,不见踪迹。眼前,时而旷野茫茫,时而大漠苍苍,偶见瞬间的一抹青翠华菲,或闻三声猿啼,一阵雁叫,以及难得一见的风轻云淡,蝶舞影摇。漂泊既久,回家似当必须,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可归途何在?几年前返回岳阳老家,随家亲老友重上岳阳楼,“往来总归故里,忧乐重上心头”的感慨油然而生。或许,自然地理学意义上的重游或者回归确乎总还是可能的,然而,文化地缘学意义上的重游与回归是否依然可能呢?我找不到答案。

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人生和学术,却似乎从未兑现过曾经的设想。我设想过像父亲和先生那样,营造一座单纯而僻静的学术人生阁楼,欣然秋兴,独饮高楼,甚至也一直在探寻由中入西、由西返中或者从今而古、由近及远的自由学术之路。我知道,一切并不简单,更难随心所欲。因此,我选择了一种偷懒式的“捷径”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这就是永远拜师学艺,做一个终生不毕业的学生,寻求老师或师父的指点教诲,循着他们指引的路前行。我甚至确信并公开申言:“学习是学习者永恒的美德。”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缺少独立探险精神的学人,因此很少奢望创立自己的学术体系或者标榜自己的学术另类。我始终坚信,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过是人类文化历史和学术世界中的一位普通传承者、学习者。诚然,优秀者或为路标,美德者可为桥梁,平凡者亦可为铺路之砾。

然则,保持学习者的姿态并不是放弃自己的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毕竟大脑是自己的,言说或者写作是由我自己选择的。而且,除了作为学者或学习者,我们还是工作者或劳动者,重要的是,除了作为独立自由的学者,我们还是家庭、社会和时代的平凡一员,有着天然的或者被赋予的行动权利与行为责任。唯一不同的是,我选择了以学者或思想者的方式,去运用这些权利并承诺相应的责任和义务。明乎于此,近十多年来,我越来越看重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也就是作为我的本职工作的教师身份和教师责任,也因之越来越自觉且认真地——非比他人,仅仅相对于以前的我而言——履行我作为老师和学者的权利与责任。比如,在我遇到各种各样的工作任务或学术要求时,我渐渐确定并坚持把学生的要求置于优先地位。易言之,在我越来越多的承诺中,对学生的合理吁求的积极回应总是我第一优先考虑并努力为之的事情。我强调这一点绝非炫耀自己的“职业道德”,纵然韦伯意义上的“天职”(calling)确系我深以为然者。我的意思只是说,即使在我陷入思想彷徨或者学术迟钝的时刻,也要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和文化身份保持一份足够的清醒与自觉。这是我的老师教授并传给我的最本真的学者美德。

由是,在我这些年来极少的文字作品中,竟然大部分都是为弟子著述序引,间或也有少量为友人大作序唱。感谢艳辉友君的盛情约稿!正是她的耐心催促和善意,让我勉力振作,克服慵懒,用心编辑好这本序言小集。我想说,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艳辉君数十年如一日始终关心并支持拙著的编辑出版,让我深感学术友谊的珍贵。同时,也要感谢门下刘佳宝、杨桦二位!应我的请求,他们不顾自己学业繁忙,费心费时帮我收集、打印、校对这些散发在《读书》《文景》《博览群书》等杂志上的文章,或是帮助我恢复其中一些有过删节的文稿。还要感谢靳凤林君,十多年前曾为其《死,而后生——死亡现象学视阈中的生存伦理》一序,但因我几年前失盗于比利时火车站,一部笔记本电脑和三个U盘以及一些十分珍贵的物品,都随我特别珍惜的意大利手提包一起“留”给了据说是来自东欧“曾经的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梁上君子”,因此包括一部用心写了八年且即将完成之专著在内的许多著述底稿和文献保存都被洗劫一空。自然,为凤林书所写的这篇序言也没了自存,此次编辑这部序集时竟然忘却了是篇,多亏春节前他来访谈及,并给我复印序稿,才得以侥幸拾遗补阙。我想在此说明的是,由于此次失盗,或许还有一些序言因无存底而未收入此册,对此,我只好请求相关人士体谅为盼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要特别感谢我为之序言的那些著述的原作者们!正是他们不凡的著述和洞见触发或启发了我,让我有所思、有所言、有所序。倘若拙序还能多少免于陈言俗见,那也应首先归功于他们的启发和引导。坦诚地说,于我而言,为序先为学。我所为之序的每一本书都给了我一次学习新知的机会,它们主题不同、各有千秋,让我有机会接触各种不同的新知识、新观念、新思想,客观上起到了“倒逼”我读书思考的作用,拙序中的一些看法和讨论若有所取,大都也是受这些专著及其作者们的启发而形成的,我只不过是做地道的“借题发挥”而已。这样说来,为弟子和友人书序实在是一件少赔多赚的买卖:赔的只是不多的时间,赚的却是新学智慧。职是之故,我应该再一次表达对这些著书作者们的真诚谢意!

收录在这本序言集里的篇什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伦理学的;另一类则属于政治哲学。这与我近十多年来招收和指导博士生的专业取向直接相关,因为这些序言几乎都是应他们的要求而写的,属于应命之作的范畴,而内容则直接关乎他们的著述,源自他们就学清华哲学系时所选择的专业方向。近十多年来,我招收的博士生有30多位,基本上以西方伦理学或政治哲学为其专业方向。让我欣慰和感佩的是,他们的求学大都超出我的期许,学而有成甚至学有大成。同时让我略感不安甚或内疚的是,限于时间或其他条件,我只能勉强应诺他们很少的请求,更难达到他们对我的期望。好在我对他们有言在先:我之为序者唯限于两个前提,一是我学力所能及者,二是我读来有所感慨者,或曰,让我若有所思者。必须坦白,在学术探究上,不少的门人弟子已然远远地走在了我的前面,对于他们的作品,我不仅难以为序,也不应轻慢序之。这或许也是一条学术界的自然规律:曾经的教授者与学习者是可能随时换位的,也应该换位,唯其如此,学术方可持续和进步。而且,这种换位来得越早越好,应该被看作所有导师或者教师最为重要的学术成就和学者美德。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亦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云云,当作如是理解罢。

且记且念,以为跋焉。

万俊人 谨记

急就于丙申年年末隆冬,改定于丁酉元宵次日,京郊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