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讨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研究,创新性的根据在哪里呢?显然不是在思想的内部,不是在马克思完成了的著作之中。对于马克思主义这样一种以实践为本质特征的哲学,其理论的创新一定是在思想与现实的交汇处,其创新的根据一定在于社会历史的实践本身,在于理论与实践之间相互规定和相互扬弃的历史辩证运动过程。因此一种新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理论概念自我衍生的结果,当然也不是盲目的实践派鄙视理论工作的经验主义的结果,而是源于理论与实践的交汇处本质有效的辩证对话。
现在我们提“21世纪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马克思主义”两个概念。我想,21世纪和中国这两个概念不是一个纯粹时间和纯粹空间的规定。它们要标划出的是马克思主义本身发展的新形态和新阶段。我在这样一种形态学意义上领会这两个概念所包含的深刻内涵。它们试图标化出来的是不同于过去的马克思主义新形态。这种新形态的产生当然不可能从文本本身之中解读出来。十九大提出中国社会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实际上我们面临着一种新的实践。新时代、新实践意味着一种新的理论和新的思想诞生的可能性。它需要一些新的命题和新的范畴,乃至于在此基础上形成新的理论体系。新理论是对新时代的理论把握和自我确证,因此是新时代的自我意识。
标新无论如何意味着立异,体会和阐释一些新概念和新思想究竟新在何处就显得至关重要。在十九大写进党章的一系列新表述当中,我认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命题。对我们的现实实践和思想理论来说,它的意义还需要时间慢慢地消化和体会。这一命题的内涵和意义还需要我们在学术当中去实现和展开。这个命题不仅对传统思想的理解有意义,而且对马克思主义原创性和创新性的阐释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我们看来,这个命题可以看成是21世纪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命题。它在体现马克思主义基本思想和原则的同时,凸显了传统马克思主义中曾经被忽视了的思想因素。从这些被重新强调和突出的方面出发,能够构想和发展出新的马克思主义形态。我用建构性概念来揭示21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特征。可以说,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建构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命题。其重要的理论意义有很多方面,这里关键性的有三点:第一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阐释在阶级叙事和人类叙事关系方面打开了新局面;第二是为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革命理论向建构性理论的转变提供了核心观念;第三是为解放理论和救亡叙事提供了新的思考空间。
一、阶级叙事与人类立场
马克思主义是一种阶级理论,这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如何理解这种阶级理论,在今天的时代语境中如何评价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我们知道,一些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者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唯阶级论来坚持,而一些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者则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嗤之以鼻,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不可原谅和不可接受的主要因素。可以说,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不论在实践中还是理论上都是争论不休的议题。和平年代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阶级立场和一般人类立场是根本对立和冲突的吗?在马克思那里是否因为阶级立场而否定一般人类立场?在这些根本的问题上没有新突破没有新表述,就很难谈得上马克思主义的发展。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的提出对这一系列问题给出了清晰的回答。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政党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并赋予它重要的地位,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并不是主张抽象的阶级立场,马克思主义者并不一般地拒斥人类立场。其实,将马克思主义看成抽象的阶级理论,将阶级立场和人类立场对立起来,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误解,有时甚至是敌对者有意的歪曲。从马克思的理论当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叙事只是理论的出发点,阶级解放和阶级革命是以阶级解放的方式实现人类的总体解放。所以,共产主义的宗旨是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阶级解放话语蕴含的是人类整体解放的根本逻辑。无产阶级的解放与人类的总体解放在马克思那里是同一过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样一个命题,把蕴含在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中的人类总体性立场清晰地凸显出来了。这是对将马克思主义阐释为唯阶级论的一个有力回应。从马克思主义的内部来看,这是一个解放思想的命题;从马克思主义的外部来看,这是一个回击曲解的命题。
二、革命叙事与建设实践
通常的说法是马克思主义是革命的理论,革命性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特征。马克思主义不仅以理论的方式揭示了革命发生的逻辑,而且在实践上主张以革命的方式推翻资本主义统治,实现人类文明形态的根本性变迁,终结人类的“史前史”。革命概念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拱心石”,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主要是围绕着革命这一根本范畴展开的。甚至社会主义的建设实践也按照革命的话语和革命的方式来进行。这导致的结果是革命话语的唯一正确性,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建设理论的不完善,不成熟。
就像毛泽东主席所说的那样,我们不仅要善于打碎一个旧世界,而且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的理论和方式应该与革命的方式有所不同。在取得了政权之后,马克思主义的任务应该是社会建设,应该是提出和完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建设理论。和平时期的建设实践不能采用革命时期暴风骤雨式的方式,建设有它特殊的逻辑。但是,革命政权的建设实践又要不忘革命的初心,不忘革命精神中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性精神。不能将革命和建设对立起来,或者混淆起来,要看到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在和平建设时代如何推动人类社会整体进步的基本理念。它与革命的观念不同,强调和平语境中的渐进性实践,突出了继承革命的能动性精神却又与革命不同的建构性方式。也就是说,这一命题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创造历史和推动历史发展的主体性革命精神转化为一种建设实践当中的能动力量,主张以一种渐进的、和平的建设性方式推动人类社会的整体进步。这个命题的提出,是对革命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和创造性转化。建设中仍然可以坚持革命的主体性精神,仍然可以勿忘初心,通过这种建设的、渐进的发展方式去实现革命最初设定的目标。这就打破了将革命与建设两者抽象对立起来的主张。对中国来说,对一个拥有着世界上最多人口的国家的执政大党来说,在从革命政治走向建设实践的过程中,保持建设理念和革命理想之间,建设精神与革命意志之间的血脉关系至关重要,但同样重要的是实现理论创新和实践创新。
三、解放叙事和救亡运动
马克思主义在坚持现代自由解放的基础上,推进人类解放事业。因此,在一般的意义上,我们可以把马克思的理论称为追求自由解放的解放理论。批判现实,创造未来是马克思主义解放叙事的基本逻辑。马克思主义一方面是揭示资本主义的各种困境和危机,同时是指明超越资本主义的革命道路和未来人类文明的基本构想,追求人类的自由全面发展。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宗旨。
但是,追求人类更好生活和更自由生活要有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人类能够存在,人类不至于在自我发展中导致自我毁灭。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集中地关注了剥削和压迫等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异化状况,而没有触及人类总体毁灭的问题。这一根本问题是在人类进入20世纪,尤其是进入20世纪下半页后才凸显出来的。今天看来,人类能够存在已经不是天然的事实。由于人类实践的发展,人类力量已经达到能够摧毁人类自身的地步,产生了诸如环境问题、资源问题、能源问题、毁灭性的战争问题等。所有这些问题都向我们表明,人类是否能够存在不再是天然的事实,不再是不容置疑的客观前提。人类的毁灭已经成为当今思想不得不面对的基本存在论事实,因此成为人类解放理论不得不面对的历史语境。
也就是说,单纯地追求人类自由发展的解放叙事已经不足以构成对当今现实的唯一思考。解放叙事必须建立在人类总体救亡的基础之上,在以实践的方式推进人类自由解放的同时必须引进挽救人类存亡的主题。我曾经将这一视角的引进看成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存在论阐释和补充,将救亡看成解放之后马克思主义必须承担的当今时代的根本使命。立足于这样的理论和实践语境理解“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命题的根本意义,我在这一命题中感受到了马克思解放叙事与新的历史时代救亡叙事之间的辩证关系。也可以说,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法,将马克思主义推动人类全面自由发展的根本宗旨与挽救人类存亡的救亡意识有机地结合起来了。因此,可能成为21世纪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理念和21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命题。
一个命题的提出可以从多个方面引起我们的思考,它起到的是指引性的作用。也就是说,我们的思考和阐释应该是延伸性的、开放性的。只有我们能够在延伸性的阐释中拓展一个命题的意义空间,发掘出一个命题尽可能多的思想维度,说出比这个命题本身更多乃至于这个命题原初未必包含的思想意义的时候,才真正谈得上对一个命题的本质性阐释,才谈得上一个命题真正引起了我们的思考。在这个意义上,这里关于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命题的思考和谈论,总免不了揣度和想象的成分。当然,基本的前提是,这是一种扎根于命题自身的提出逻辑和历史,因此是有根据和意义的揣度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