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方式批判范式的核心地位(1 / 1)

迎候马克思 罗骞 2063 字 25天前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现代性与社会批判理论。从这一主题与马克思主义的相关性出发,我想谈三个问题:其一,就现代性批判和社会批判理论而言,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范式是什么?其二,在当代思想界,尤其是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界如何看待这一范式的理论地位?第三,我自己如何理解这一范式的批判性意义,或者说,我与马克思这一范式的基本联系与差异何在?这三个问题也可以看成是我今天向研讨会的全体同仁提出来的,期望听到各位的高见,我也乐意与大家分享自己粗浅的思考。

在我看来,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性批判范式可以称为一种生产方式批判。生产方式作为人类实践的结果和条件,体现了社会历史的结构性和结构的社会历史性。由特定生产方式中介的存在才是历史唯物主义之“物”,存在之为存在的社会性、历史性是由生产方式规定的。这意味着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之物不是脱离社会历史实践的抽象绝对,绝对之物质,或绝对之精神;另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不是无规定的活动本身,不是迷恋“爱的呓语”的感性活动,也不是陷入审美主客体同一的神秘体验,而是以一定生产方式为基础的人类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生产方式乃是在社会性的、历史性的意义上对象化的存在结构和存在方式。不要以为谈实践、谈生活才是谈人,谈人的存在,而谈生产关系、谈分工、谈交换、谈价值抽象、谈所有制是谈人之外的东西。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方式概念,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体,揭示的是人类特定的存在状态和存在关系,本质上是社会历史的存在论范畴。

马克思的生产方式作为理论范式,是一个同时包含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叙事结构。立足于这一叙事结构,马克思以资本命名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被理解为现代社会历史的基本建制,既在纵向时间中确定现代的历史方位,又在横向空间中解剖现代社会结构。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解剖可以看成是现代性批判的“基础存在论”。马克思的《资本论》之于历史唯物主义,就像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之于存在论一样。《资本论》展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的现代性存在论批判。在这里,现代性批判的实质就是考察资本对存在的普遍中介及其历史后果,揭示资本原则如何全面地贯穿到政治、经济、文化、意识乃至于人之本能之中,成为现代存在的存在方式和存在规定。资本是现代进步与衰退、文明与野蛮、解放与异化、抽象与具体的黏合物,是存在物在现代的存在关系和存在形式,是现代存在物抽象的存在规定。

正因为如此,从实践的方面来说,超越现代就是打破资本对存在的普遍规定和强制,即推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此,马克思那里存在两条相互联系的论证逻辑,劳动与资本对立的阶级革命话语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辩证运动的科学话语。前者以“阶级剥削”概念为核心置于规范性领域,后者以“经济危机”概念为基础置于事实性领域。它们分别论证的是超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正当性基础和科学性基础,在价值取向的必要性和科学规律的必然性之间建立联系。阶级的革命诉求源于对资本客观规律的理性自觉和异化状态的生存体验,而不是一种主观的“妄想”。

那么,正当性的革命与必然性的危机、客体逻辑与主体诉求如何在历史中同一呢?这里似乎存在一道理论的裂缝,实则是历史的生成空间。现代通过反思性在这个辩证的空间中展开,实现着自我延伸。其理论的后果在于如下问题在实践中的展开:一方面,国家对经济的干预,资本主义毁灭性的“危机”概念在何种意义上是可能的(比如哈贝马斯《合法化危机》中的见解)?另一方面,国家对社会阶级关系的调整,对抗性的“革命”概念在何种意义上还是可能的?这两种带有反思性特征的状况,是否意味着对抗性的、冲突性的“危机”和“革命”概念将让位于常态化的“矛盾”?于是,超越现代性的革命阐释模式是否将让位于改良的进化论模式?甚至于说,资本现代性是否会由于批判的反思性达到无限期的自我绵延?如此等等。

回答这些问题,涉及对生产方式批判范式基本性质的判定。这就是我的第二个问题,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基础的现代性批判是否是一种经济还原主义批判,是否是经济决定论?我们简单勾勒一下哈贝马斯、吉登斯和鲍德里亚的回答。三位都是从现代性批判的角度反思马克思生产方式批判范式的理论家。他们不同程度地认为,生产方式使马克思陷入了经济决定论或经济还原主义。

哈贝马斯提出,马克思批判黑格尔,从反思主体性转向实践主体性,不是自我意识,而是劳动被认为是现代性的原则。人类的解放被还原为劳动解放,导致了马克思的实证主义倾向,马克思将批判理论转化成了科学主义的实证科学,混淆了科学逻辑和批判逻辑之间的关系。哈贝马斯以行为的二元论划分为基础,提出了工具理性和交往理性范畴。他认为在现代社会,支配“系统世界”的工具理性渗透到了应该是交往理性发挥作用的“生活世界”,导致“生活世界的殖民化”。由此,哈贝马斯认为,遵循工具理性的劳动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天然关系,解放应该转向规范性的交往行为领域,转向劳动经济关系之外,发挥交往理性的潜能以实现生活世界的合理化。在哈贝马斯看来,以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前提的劳动解放实际上是一个“劳动解放的乌托邦”。哈贝马斯以“交往理性”重建为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实际上是建立在否定以生产方式为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之上。

吉登斯认为现代性包括资本主义、工业主义、监控和军事暴力四个内在相关的维度。在他看来,马克思理论是一种以资本主义经济批判为核心的社会学,它只是揭示了现代性的经济维度。历史唯物主义以生产方式为叙事基础,是一种典型的经济还原主义和决定论。历史唯物主义不但赋予历史发展一种虚假的统一性,而且对现代特殊性的认识也完全失败了,既不能阐释现代性的反思性导致的自我延伸,也不能揭示当代社会运动超越阶级斗争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鲍德里亚则认为,马克思的批判理论受到生产主义话语的支配。马克思将革命理论建立在生产力或生产方式批判的基础上,混淆了人类解放和生产力解放,蕴含着巨大的政治经济学神话。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形成的“生产之镜”用于考察整个人类的历史,“正是资本精心阐释的最为巧妙的意识形态幻象”。在鲍德里亚看来,现代已经进入了消费社会,发生了一场马克思主义想理解而又不能理解的社会革命,真正颠覆了有关政治、革命、无产阶级和社会阶级观。认为当今的社会“仍然被商品的逻辑所决定的观点是落伍的”,必须代之以“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不再采纳生产方式这个基本概念,而是把它看作特定模式的随意的内容”。

从以上简单的勾勒不难看出,在现代性和社会理论批判方面,国外马克思主义思想界存在逃离马克思“生产方式”批判范式的趋势。与此同时,国内也出现了面对资本大踏步前进而对资本哑然失语的理论局面,我们无法对此进行全面讨论,我想简洁指出的是,这一理论景观起码带来了三个基本后果:其一,现代性概念离开资本原则,被阐释为一种意识形态特征,涉及价值取向、思维方式、叙事风格等;其二,现代社会批判往往流于对现代杂多社会现象的无限追踪;其三,现代性批判话语同现代社会批判理论之间奇怪地分裂,没有相互通达的桥梁。就拿我们今天会议的主题“现代性与社会批判理论”来看,就体现了现代性与现代社会之间进行的某种谨慎的隔离。我强调马克思生产方式概念的基础意义,并且将资本阐释为现代性的本质范畴,用意就在于应对这一系列理论后果。在我看来,放弃了生产方式,不论就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批判,还是就科学社会主义而言,都不再有马克思,也不会再有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性的历史唯物主义存在论批判。

当然我知道,坚持生产方式批判范式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如何将其从经济还原主义的诸多解释重压中释放出来。唯有如此,才能从绝对必然性的规律中解放历史,确立新的历史时间意识。这样才能拓展生产方式为基础的批判理论和历史叙事的阐释空间。我曾经在博士论文中以“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出场语境及其限度”为题提出过向若干方面延伸的可能性。今天我想换一个视角,这就是在现代性批判中引入“死亡”意识,将以下三点纳入思考:其一,资本推动的人类发展已经触及环境和自然资源的底线;其二,与资本结盟的现代军事和非军事力量能够多次摧毁人类,人类发展已经触及到了社会底线;其三,太阳系和地球本身的生命极限已经被科学地揭示出来了。在我看来,第一点和第二点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存在内在联系,当时还没有进入马克思的视野。我认为,“死亡”应该成为现代性批判和现代社会批判的必要意识。在资本现代性批判中引入“死亡意识”,其理论的后果至少有三方面:

其一,超越资本现代性的论证基础,不能单一地置于生产方式自我演进的必然性概念之上。循着这种外在逻辑,资本的全面实现可能是人类的终结;这种超越同时也不能单纯置于人类解放这种建构型的诉求之上,而应该同时考虑人类免于自我毁灭的消极救亡视角。

其二,在超越资本现代性的道路上可能需要多样性探索。总体性的暴力革命道路至少被核恐怖动摇了。制度化的政治实践应该能够提供更多解放潜能,而不是完全被封闭在现代性的框架之内。

其三,成熟走的是下坡路,超越资本现代性的未来文明可能会处于人类衰落过程之中,而不是进入无限上升的完美状态。那时,“占有”不再是人存在的基本取向,资本驱动的发展主义和外在的物化因素不再作为存在意义的尺度,物的无限涌流和人的欲望之间的恶性循环将被打破。

在这一点上,我受到海德格尔的影响。我只不过是将“死”的存在论意义拓展到了“类”的层面上罢了。差别在于,不是从个体“先入死亡”之“畏”的时间体验确证存在的意义,而是从资本规定的冲突原则中领会和阐释这种死亡,从而反观历史实践意义的生成。另外,利奥塔也讨论过人类自然灭亡的必然性。他将这种死亡看成是一个物理学能量守恒的故事,以此质疑形而上学、真理等的意义。而我强调的是人类“死亡”人为的可能性,而不是自然的必然性,强调此种可能性与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的存在关联,由此突出历史的开放性和可能性,突出历史主体对存在历史的担当。也正是如此,批判才能获得意义,思考才能获得尊严,我们今天的聚会才能同历史关联起来,哪怕它只是历史长河中无名的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