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
《面对存在与超越实存》和《告别思辨本体论》这两本书提出了存在论循环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在笔者理解的存在论中具有基础性意义。简单地说,人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其存在使得现实成为以实践为基础的辩证展开过程,是人作为主体客体化和环境作为客体主体化双向构成的开放循环,因此是可能性的存在空间和可能性的存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的存在是能在,标志能在之共在总体的社会和历史范畴就是基本的能在论范畴。初步来说,这就标示出了告别思辨本体论之后,后形而上学存在论的基本走向。然而,作为从存在论的视角探索历史唯物主义标示出来的思想成果,存在论循环这个概念在这两本书中得到的阐释与笔者赋予它的基础地位是不相称的,或者说它还是以一种萌芽的状态出现在这两本书中。从思想史关联的角度说,存在论循环的提出是受《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实践思维的启示。当然,实践思维并不只是在这一提纲之中,甚至也不可能只是在马克思本身的思想中就能得到充分呈现,而是阐释史中被发现、突出和强化的结果。这个概念的提出一方面是与对形而上学存在论历史的理解有关,另一方面与对现实存在过程本身的理解有关。《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发表已170多年,笔者想从思想史的相关性出发简单谈谈这个问题,谈提纲中包含的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以此向伟大的马克思致敬。
一、告别思辨本体论
哲学的根基是存在论,今天仍然如此。只是今天在如何论存在上问题上发生了根本变化,由此体现出哲学形态的转型。马克思费尔巴哈提纲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是触及哲学存在论根基的天才大纲。它预示了一种新的论存在的根本方式。
简单地说,存在论就是论存在,就是如何去论存在本身。因此,存在论的要害不是存在是什么,而是我们如何看待存在世界,是如何总体地理解把握世界的问题。存在是什么和存在怎么样是以存在如何被观念地把握为前提的。存在论形态不是存在的形态,是论存在的观念形态,是存在在观念中表现出来的思想形态和理论形态。由于如何论存在的不同,因此产生了不同的存在论形态。哲学史的变迁从根本上表现为存在论这一哲学根基的变化。
在这个意义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包含着天才世界观萌芽的提纲。提纲的第一条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提纲批判了唯物主义如何理解对象,唯心主义又如何理解对象,揭示了它们对对象世界的理解各自存在的根本缺陷,以及它们共同分有的思想基础。本条提纲表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都是以抽象主义、还原主义和本质主义的方式从抽象极端上去理解现实。因此,二者都是从一种抽象的受动性或抽象的能动性理解现实,而不能把握感性实践活动中的统一现实,不是以实践为基础在对象化的对象性关系中理解对象和现实存在过程。以感性的对象性实践活动为基础,马克思反对各种本体论意义上的抽象。问题不是什么被看成本体,而是在现实的感性关系之外和之先追问本体本身,这是一种非历史的形而上学的观念抽象,各种本体只是观念抽象的最后残余物。告别这种思辨本体论,马克思为存在论理解开启了新的视野,使哲学进入了后形而上学的存在论视域。
二、开启社会历史存在论
马克思的感性实践概念,针对的是哲学的思辨抽象本身。它要将哲学从思辨的天空拉回现实。马克思反对脱离现实的思辨方式和寻求抽象同一性的思辨本体,以便确立一种对象化的对象性思维,在相互关联的意义上理解现实。因此,他看到的是能动的主观因素和被动的客观因素在实践中的统一,看到的是现实存在状态和现实存在过程。这就意味着存在被理解为现实,是对象化关系和对象化活动中展开的对象性过程,既不是被把握为抽象的实体,也不是自在过程,而是人的对象性意识和对象化活动相互规定的具体展开。我们要在这样的视域中理解事物和我们关于事物的意识,事物才能被把握为具体的存在。以实践关系和实践活动为基础的社会性和历史性,成为具体性的规定,事物的存在就是这种丰富具体的规定性。先在、自在的抽象同一性本体概念被彻底地瓦解了。
存在乃是以实践为基础的现实过程。我们的存在毋宁是由我们的实践活动展开的社会历史。由此,在马克思的思想中,立足于实践的社会和历史概念成为基本的存在范畴,社会历史不过是立足于生存实践在物性中超越物性的存在状态和存在过程。因此,标志人类存在总体的社会历史成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对象。与此同时,在实践中超越自在物性的社会性和历史性成为基本的存在论范畴,也就是成为我们理解世界的基本方法论原则。我们社会地、历史地看待问题,理解存在物的存在。在社会历史成为对象并且社会历史性成为世界观原则的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成为社会历史存在论。这是一种告别思辨本体论的后形而上学存在论视域。在实践构成世界的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洋溢着阳刚之气的第十一条提纲。它根本没有贬低解释世界的哲学,而是将解释世界的哲学提升到构成现实的基本维度这样一种存在论的高度。
三、对象化活动中的存在论意识
只有在实践中介的存在论高度上,我们才能够理解提纲第二条讨论的真理性问题。那个立足于实践概念的真理性,决不能被引到相对主义、实证主义和以二元论为基础的认识论路线上。认识论路线上谈论的真理还只是正确的知识,而不是立足于实践的存在真理,不是建基于存在论过程的存在论意识。在存在论基础上理解的存在论真理作为存在论意识,是现实存在内在的构成环节,而不是抽象地独立于存在过程的关于存在的理论直观,因此不是没有时间和空间规定性的绝对真理,而是对象性的存在论意识。
在这种存在论的基础上,马克思顺带批判了认识论哲学路线上的认识论困境。在马克思看来,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认识论上的不可知论及其二元论前提(以康德及其以降的胡塞尔为代表)被从存在论的根基上彻底地瓦解,被宣布为神秘主义。马克思曾经转述黑格尔的话说,连动物也知道直接扑向猎物,而不是事先思考猎物是否在自己之外存在。在感性的生存实践活动中,根本就不存在外在的对象是否存在因此是否能被观念地把握的神秘问题。存在没有悖论。神秘的问题和难以解答的悖论是由于思辨的神秘主义方式构成的,回到生存的实践,这些神秘的问题和悖论就消失了。哲学中的许多看似难以解决的困境和悖论往往是思辨的哲学思维方式自我构筑的观念论困境。放弃脱离实践的思辨的哲学抽象,回到生存的实践本身,哲学不过是根植于生存实践的存在论意识。
在生存的实践中才能找到化解哲学困境的钥匙,在生存实践中才能实现哲学思想的价值。这是实践哲学对于哲学的基本理解。认识论哲学路向最多达到的是对于现实的理论直观,而存在论的实践哲学能够将作为存在论意识的哲学导向建构现实的方向,将它看成是现实存在的内在构成环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惋惜费尔巴哈只是一个理论家、哲学家。他的哲学是立足于市民社会的直观唯物主义,而不是立足于人类社会的实践的唯物主义。
四、存在作为实践中展开的循环过程
在马克思看来,认识的真理性在于其实践中的现实性和力量,因此不仅思想要趋向于现实,现实本身也要趋向于思想。由现实规定并洞穿现实的思想再度规定现实,使现实趋向于自身的过程就是实践中介的可能性过程。这种通过人辩证的实践活动自我规定和自我生产的过程就是超越实在的现实,就是历史。在这种循环的开放性过程中,环境的改变与人自身的改变达成了动态的一致。其中的某一端不具有高于和优于另一端的抽象地位。主体—客体、能动—受动、精神—物质、自然—历史在实践中以相互构成的循环方式成为现实自我展开的内在环节,它们是超越实在和超越现存的社会历史之内在结构和机制。
在这种存在论循环中,作为存在范畴的社会和历史,是由实践开启的可能性开放空间和开放过程,因此本质上是“尚未”和“也许”的存在领域。作为超越性的思想,哲学在这个意义上报晓未来,而不是揭示历史的命定逻辑。存在就是相互规定的思想和现实在实践中循环展开的过程。关于存在的意识作为构成要素内在于这个循环并且本身参与构成这个开放的循环。在这个根本的意义上,实践概念成为存在论的本质概念。实践为基础的存在论意味着思辨本体论同一性哲学的瓦解,呈现出了后形而上学的能在论视域。
五、为解释学循环奠基的存在论循环
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对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及其一般哲学思想的存在论领会,笔者发现自己通过实践概念亲近了伽达默尔的解释学循环。不过在这里,问题不再是阅读或认识,而是存在本身就是循环过程,就是卢卡奇意义上的主客体辩证法在历史中的展开,也就是历史地展开。实践范畴使这个循环是开放的,只要人类存在,存在就是这样一种辩证的循环。循环是存在结构。作为实践贯穿的内在论,历史唯物主义超越了立足于自在存在概念基础上的思辨辩证法。在实践中介的意义上理解存在过程,联系和发展不再是逻辑必然性的展开,而是现实生成。辩证法是实践中介的存在论,揭示了主客体相互作用和相互构成中展开的存在论循环。
存在论循环与解释学循环看似具有相同的结构。但真正说来,解释学循环应当以存在论循环作为它的存在论上的基础。因为没有实践中介的历史性作为开放性和确定性的基础,循环可能会成为封闭的死循环(如在黑格尔那里),也可能成为没有相对确定性的永恒流动性本身(某些后现代倾向)。因为生存的实践才形成了解释活动中的“间距”和“效果历史”。认识中的稳定与变异、同一与差异、历史与逻辑的辩证关系根源于生存实践的辩证法本身,因此是一种实践为基础的社会性、历史性的关系和过程。
通过对马克思思想中已露端倪却又隐而不显的存在论思想萌芽的重新发掘,不仅思辨的形而上学本体论被打破了,而且历史的形而上学目的论也将被清除。历史在实践中被理解为可能性的存在空间,而不是封闭的决定论过程。关于未来的理论本身,以及关于未来的实践道路将重新得到检视。这个检视的目的是将我们从思想和实践的重负中解放出来,去迎接那个由我们自身造成的、永远流动的、作为可能性到来的未来,以加重我们自身的存在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