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对自我结构有重要的影响，这突出表现为在西方文化强调人与人的分离的情况下产生与发展起来的独立型自我结构，以及在东亚文化强调人与人的联系、关系的情况下产生与发展起来的互依型自我结构（Markus & Kitayama，1991；2010）。如果自我结构是在文化的影响下形成的，是一种习得的认知结构，那么，既受西方文化影响又受东方文化影响的个体，可能同时具有独立型自我结构与互倚型自我结构。而且，使用文化启动的方法我们还可以单独启动独立型自我或者互倚型自我。研究表明，这样的设想是正确的。

香港人既是在中国文化的环境中生活的，但由于香港在英国的百年统治之下，也浸透着西方文化，因此，香港人同时具有独立型的自我与互倚型的自我。利用香港人这一特点，伍锡洪等人（Ng et al.，2010）进行了一项文化启动下自我结构转换的脑成像（fMRI）研究。前面我们介绍过朱滢等人（Zhu et al.，2007）关于中国人自我神经基础的一项研究。他们发现，中国人思考自我或母亲时都激活了腹侧内侧前额叶，但是，西方人思考自我激活了腹侧内侧前额叶，思考母亲并不激活腹侧内侧前额叶。伍锡洪等人应用自我参照效应范式进行脑成像实验，研究文化启动对具有双文化背景的香港学生自我神经基础的影响，探讨在同一类被试身上（都是香港人）能否得到类似于朱滢等人（Zhu et al.，2007）分别在中国人与西方人身上得到的结果。

脑成像结果发现，在西方文化启动下与不认同的人参照比较，自我参照激活了腹侧内侧前额叶。更重要的是，与母亲参照比较，自我参照也启动了内侧前额叶。这说明在西方文化启动下香港人的自我与母亲的神经基础是分离的，即自我“住”在内侧前额叶，但母亲没有“住”内侧前额叶，这与朱滢等人（Zhu et al.，2007）研究西方人的结果是一致的，即西方文化启动下香港人的脑成像结果类似于西方人的结果。

另一方面，在中国文化启动下与母亲参照比较，自我参照并不激活腹侧内侧前额叶，这与朱滢等人（Zhu et al.，2007）研究中国人的结果也是一致的，即在中国文化启动条件下自我与母亲同住在腹侧内侧前额叶。

图8-7 伍锡洪等人文化启动下香港被试脑成像结果示意图（Ng et al.，2010）

在第七讲我们说过，中国人（包括台湾人、香港人和澳门人）为适应今天经济全球化、文化多元化的时代，发展出双文化的自我，即在集体主义文化下发展出互倚型的自我，而在个人主义文化下发展出独立型的自我，以便更好地在不同国家、地区或文化下生存发展。伍锡洪等人的脑成像结果表明，这种双文化的自我已深入脑髓。因此，伍锡洪等人关于双文化自我神经基础的研究，是对中国人具有双文化自我的极好的证明。同时，该研究也表明，各种文化对大脑都有深刻的影响，这为文化神经科学提供了新的强有力的证明。

第六讲我们说到，中国人的自我是辩证的自我，即中国人能够容忍矛盾，认为A与非A可以存在于同一事物中。那么，当我们进行辩证思维时，它的神经基础在哪里呢？王非等人的一项脑成像研究试图回答这一问题（Wang et al.，2016）。已有的知识表明，自我的信息加工（例如，决定人格形容词“友善的”是不是适合描写自己）与内侧前额叶（vmPFC）和前扣带回（ACC）有密切相关（Zhu et al.，2007）；另外，监控矛盾的信息加工（例如，尽快说出用红墨水写的“绿”字，这时，“绿”的字义与它的颜色有矛盾）与前扣带回的背侧部分有密切相关（Posner et al.，1998）。根据这两方面的知识，王非等人设想，既然思考自我和对矛盾事物的信息加工都与前扣带回，特别是它的背侧部分（dACC）密切相关，那么前扣带回的背侧部分就是自我辩证思维的神经基础。

他们进行了一项脑成像实验来证明这一设想。27名中国大学生参加了该实验。实验有两个条件，①自我条件：要求被试对呈现的矛盾形容词（聪明的—愚蠢的）或不矛盾的形容词（愚蠢的—不值得信任的）是否适合描绘自己作出按键判断，与此同时，核磁共振机器对被试大脑进行扫描。②他人条件：要求被试对呈现的矛盾形容词（聪明的—愚蠢的）或不矛盾的形容词（愚蠢的—不值得信任的）是否适合描绘胡锦涛（时任国家主席作为公众人物）作出按键判断，与此同时，核磁共振机器对被试大脑进行扫描。当把条件①与条件②中的大脑激活进行比较即矛盾形容词部分（自我减他人）减去不矛盾的形容词部分（自我减他人），结果是：前扣带回背侧部分有显著激活，换句话说，当被试进行与自我相关的辩证思考时（我既是聪明的也是愚蠢的），前扣带回背侧部分就激活了，两者有显著正相关（参见图8-8（A）部分）。被试前扣带回激活程度（图8-8（B）部分纵坐标：dAcc’s Relative Activition）与被试自我辩证思考的程度（Score on Dialectival Self Scale，对所有或大部分矛盾形容词都说适合描绘自我的，属于高程度的自我辩证思考，对一部分矛盾形容词说适合描绘自己的，属低程度的自我辩证思考）相关情形见图8-8（B）部分。

王非等人的研究首次为中国人自我的辩证思维提供了神经科学的基础，即前扣带回脑区支持中国人关于自我的辩证思考：儿子摔断一条腿并不是坏事；丢失了一匹马也不是坏事，等等。

图8-8 自我辩证思考与前扣带回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