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1 / 1)

在毕德迈尔时期,市民阶层热衷文学、音乐和戏剧,咖啡馆和剧院成为重要的社会活动场所,家庭成员喜欢在自家演奏室内乐,与家人和朋友共度闲暇时光变得非常重要,例如举办小型家庭音乐会、喝茶或咖啡聊天、跳舞或郊游。如前所述,这一历史时期在19世纪50年代被大加挞伐,而在19世纪末,当传统的家庭模式遭到猛烈冲击,人的主体性陷入重重危机之际,人们开始赞赏毕德迈尔时期所关注的个人价值、家庭价值和文化价值,怀念这段“旧日好时光”,因为它代表“安宁和秩序,私人幸福和内心平静,舒适,家居,与家人和朋友的交往。绿地里的黄房子,绿色百叶窗,入口处的多根柱子,住所旁一座轻盈通风的花园房”。

对毕德迈尔艺术的最新评判可见于一场大型展览,即2007年相继在维也纳现代美术馆(Albertina)、柏林的德国历史博物馆和卢浮宫举办的展览“毕德迈尔—简洁的发明”(Biedermeier — Die Erfindung der Einfachheit)。该展览提出两个观点:第一,毕德迈尔风格在设计上并不因循守旧,而是现代设计的开端;第二,从发源来说,这一长久以来被斥为小市民气的家居风格其实滥觞于宫廷贵族,是皇室贵族在家居风格上的另辟蹊径。最先是维也纳公爵卡尔请木匠达恩豪瑟尔(Joseph Ulrich Danhauser)设计家具,要求他去除装饰(例如金银点缀或镶边),突出几何形状,重视形式美,力图达到简洁明晰、自然实用的风格。例如一些家具细节:柜门或抽屉门不借助外面的拉手打开,而是采用插在里面的钥匙图7-14;柜子的基座造型简单优美,附上顶部装饰;椅腿逐渐变细,椅背采用疏朗的弧形线条,椅面绷上带花纹或条纹的布料;材料常用轻的果树木材,例如樱桃木、梨木、桦木,然后在上面包一层胶合板或单板,单板采用法国抛光技术,使之显露出平滑光泽,这种精湛技术要求混合油的重复使用,上漆之后再通过手工制作出光润的木材纹理,可以达到虽非实木,却胜似实木的视觉效果。这虽然不是实打实的家具制作,却也绝非省钱的木艺;去除装饰是为了亮出木材的鲜亮纹理,从而把奢侈内敛化,形成低调的奢侈,即含蓄而简洁的舒适殷实,兼具材料的美感和形式的明晰,充分展现家具的技术性和艺术性。

当这种风格的家具不再那么昂贵时,它渐渐普及到市民阶层,贵族阶层这时却已“喜新厌旧”,去追求新洛可可风格了;毕德迈尔家具的风靡与德国市民阶层的反法情绪不无关系,因为它与拿破仑时期造型夸张、装饰繁复的帝国风格针锋相对。这种家具风格进入市民阶层后,渐渐与室内布局形成协调的整体:客厅是家庭活动的中心场所,墙上挂着家庭成员及祖先的肖像画,墙纸和家具的色调互为反差或补充;座椅不再像皇宫贵族住所里那样靠墙而立,而是在圆桌旁围成一圈图7-15,以便有宽敞的跳舞空间,英国式喝茶的圆桌备受青睐,就座者没有明显的等级之分;客厅壁橱里陈列着贵重的餐具和茶具,放着小摆设,例如瓷器、玻璃或金银器皿,还绘有精美的装饰图案(例如花卉、风景)。维也纳和柏林是重要的瓷器生产中心,瓷器以精细的城市风景或细腻的花卉图案为特色,成为美观实用的工艺品。位于柏林市中心的科诺普豪思房(Das Knoblauchhaus)是关于毕德迈尔居住时期文化的博物馆,内部陈设再现了当时的家居场景。

图7-14 毕德迈尔家具

图7-15 毕德迈尔时期的客厅布置

最后,我们可以通过毕德迈尔时期的画家科尔斯廷的四幅室内画来看这一时期的绘画如何融合了室内设计和生活理念。在他的早期油画《绣花女》(Die Stickerin,1812)彩图20中,人物坐在窗前,脸侧转过去俯向绣框。画面后方靠墙的长沙发上放着乐谱和吉他—吉他是与宫廷乐队的演奏或钢琴相对的比较安静闲适的独奏乐器,适于轻歌慢调、自吟自唱。沙发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位年轻人的肖像画,画框上缠绕着常青藤,这说明,画中人是绣花女已故的未婚夫或丈夫。左侧窗户虽开着,却被窗帘遮挡住一部分,窗户上部还挂着帷幔;窗台上放着几个花盆,屏障般将窗外世界阻隔开来。画面右侧的镜子反射出绣花女的脸,与她的头部以及更远处墙上画中人的头部之间形成距离相等的三条线,这一间接刻画手法去除了绣花女表情的神秘成分,将之确定于家居生活场景和现实家庭关系中,相当于一幅风俗画。

油画《台灯下的阅读者》(Lesender im Lampenlicht,1814)图7-16表现的是书桌旁、台灯下独自一人静静阅读。在宁静的晚间时光,阅读者从喧嚣的日常生活返归安宁的个人修养天地。画作采取简化手法展现阅读者的聚精会神:人物所处的空间呈极其简单、空空****的立方体形状,其色彩是单一的绿色,外部世界完全被排除在外,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的台灯,屋子的其他部分处于黑暗中,读书者的身体显得静止不动,他正全神贯注于书中文字,时间似乎趋于静止。与注意力的集中、室内陈设的极简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阅读者通过读物可以无限扩展内心世界、精神空间;如此一来,简约的画面场景指向丰富的理念世界,室内陈设的“空”恰恰反衬出精神世界的“满”。

图7-16 科尔斯廷,油画《台灯下的阅读者》,1814

油画《灯下缝纫的年轻女子》(Junge Frau,beim Schein einer Lampe n?hend,1828)图7-17展现的也是晚间的室内场景。房间里弥漫着半明半暗的幽谧氛围,台灯灯光照亮人物的脸部,使之成为画面焦点。在这封闭的室内空间里,窗帘完全垂下,仿佛一堵白墙,遮挡住窗外的风景,不再有凭窗眺望(表现人物对窗外世界的好奇或对远方的憧憬)。画中女子低头专注地缝纫着,房间里充满庄重的寂静,似乎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室内的唯一装饰是窗帘幕帷的坠子;墙壁涂成清新安谧的果绿色;窗台上放着一本《圣经》。油画《对镜梳妆》(Im Spiegel,1827)图7-18里的房间宽敞明亮,家具和人物装束都很朴素简洁,单色墙纸不带任何装饰图案。

图7-17 科尔斯廷,油画《灯下缝纫的年轻女子》,1828

图7-18 科尔斯廷,油画《对镜梳妆》,1827

从这些室内画可以看出,毕德迈尔时期的画风以简洁取胜,光线清晰严格,色彩基本是含蓄内敛的绿色和棕色。这些艺术手段反映出市民阶层推崇的道德理想,即朴素、诚实、勤劳、谦逊和忠诚。这些品德使之区别于贵族,正如毕德迈尔的家具风格之简洁内敛截然不同于帝国风格的豪华奢靡。毕德迈尔时期的文学、绘画、服装和家居形成一致风格,市民阶层由此首次发展出独立的生活文化:毕德迈尔可谓150年前的小资,正如当时的奥地利作家格里尔帕策(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在诗中所写:

人生如梦:/尘世里唯有一种幸福,/这就是:内心的静静安宁/和胸中的了无歉疚!/伟大很危险,/荣誉是云烟;/它所带来的,是微不足道的影子,/它所拿走的,却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