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是生活如是禅
什么是禅?这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因为禅宗的最大特点,就是“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既如此,我们就不要勉强回答。且看故事:
唐代的马祖禅师,是继六祖慧能之后南禅一派最为风云的人物。经典上记载,马祖在悟道前,也是个“痴和尚”。他像当时的大多数不谙参禅真谛的人一样,每天坐在南岳衡山般若寺外一块大石头上禅定,用功至深,却一无所得。
般若寺的住持怀让禅师见到后,有心点化马祖,就趁他参禅时问:“你整日坐禅,为的是什么?”
马祖说:“当然是为了成佛。”
怀让听了,没说什么,而是随手捡起一块砖,在马祖盘坐的大石头上用力磨了起来。磨砖的声音非常刺耳,让马祖无法静下心来,又觉得好奇:“您磨砖干什么?”
怀让一边磨一边说:“我把它磨成镜子。”
“砖怎么能磨成镜子呢?”马祖更好奇了。
怀让扔掉砖,盯着马祖反问:“既然砖不能磨成镜子,坐禅又怎么能够成佛?”
道一心有所动,便请教道:“如何才能成佛?”
怀让开导说:“禅是坐不出来的,佛也是坐不出来的。参禅,不参生活;修佛,不修做人,都是白费力气。”
尽管我们无法对禅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但是每当提到禅,大家的头脑中都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僧人,盘腿坐在地上,微闭双目,敲着木鱼,念念有词……受此影响,很多人认为出家人就是一天到晚打坐、念经、敲木鱼,除此之外,啥也不做。其实,这种想法并没有错。因为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以及传入中国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生活上都是乞食于人,依靠信徒或帝王、大臣们供养,才得以维持生活。
但是从马祖开始,这种状况开始转变。马祖与他的得意弟子百丈禅师,对禅宗最大的贡献,就是身体力行地倡导“农禅”生活,说白了,就是做僧人,也要种田,尽量自给自足,而不能光靠信徒的布施与化缘。当代高僧净慧法师,则以此为基础,进一步倡导“生活禅”。
所谓“生活禅”,即将禅的精神、禅的智慧普遍地融入生活,在生活中实现禅的超越,体现禅的意境、禅的精神、禅的风采。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生活方式。因此,包括我的一位朋友在内的很多人,尤其是都市人,都非常向往并做出切实的行动,努力追求有禅意的生活。
当然,向往是一回事,结果又是一回事。别人不敢说,我的那位朋友,非但没有活出禅的风采,反倒因此平添了不少烦恼。有一天,朋友的爱人甚至跑去找到朋友学禅的老师大闹,让他“还给”自己一个从前的老公。原来,我这位朋友自从学习参禅之后,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做功课”,家事不做,孩子上学也不接不送,老婆下班回到家,辛辛苦苦做完了饭,他还不吃,要吃素食……如此,以往和谐的生活不再,禅意的生活没来,吵架的日子倒越来越多。
毫无疑问,这不是参禅的问题,而是具体到每个人如何参禅的问题。前者说过,即使是出家人,也应身体力行“农禅”生活,该念经了念经,该种田了种田。对于业余人士,更应明白,参禅也好,学佛也好,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成为生活的负担。
参禅代替不了吃饭。对于身在红尘中的普通佛学爱好者,也即通常所说的“居士”来说,参禅首先要在生活中参、工作中参,其次要学会与家人一起参。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尽到自己为人父、为人母,为人夫、为人妻的责任,先将家庭照料好,再参禅。只有这样,才能无挂碍地体会禅学之妙。否则,不仅自己烦恼,家人也跟着烦恼,连带着禅学在世人眼中也变得乌七八糟。
尤为重要的一点,我们不能像在前面故事中提到的马祖禅师一样,为参禅而参禅,搞形式主义。禅是什么?禅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参禅为了什么?为的是智慧——解决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实质问题的智慧。而智慧,更是不可捉摸的东西。这些,既不可能通过打坐、诵经之类的固定形式求得,也跟用多少功无关。禅这种东西,有点类似于文人的灵感,有时候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但去外面走走,散散心,没准一下子就福至心灵。所以,我们完全没必要拘泥于形式。有时候,想得太多,做得太多,只会起反作用。
我们很久不曾提到的“静心”一词也是一样。表面看来,一本以“静心”为书名的书,肯定应该把“静心”尽可能地体现在全书的字里行间,其实不然。回顾前面各篇,在很多章节中,我们连提都没提“静心”,但哪一篇又不是在讲“静心”呢?
关于静心的具体实践也如此。真正的静心,并不等同于那种强自忍耐、刻意压制出来的心平气和,当然更不是指身体状态方面的安静。很多人的共同误区,就是以为静心必须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未必是静心,或许是麻木、发呆,或一潭死水。真正的静心,是一种心情上的自在流转,智慧上的圆通无碍。
至于静心的方式,更是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比如,生活中有些人遇到事情,会不由自主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这属于明显坐不住的一类人,让他们静坐下来,心情只会更烦乱。但踱一会儿,没准就能想出办法。此外,他们的烦闷之气,多半也会在踱步的过程中得到发泄和缓解。所以,对这类人来说,遇到烦心事,到外面走走,远比坐在屋里更好。而对笔者来说,静心的方式既不是坐着,也不是踱步,而是躺在**——睡上一觉,一切都会过去。
还有人认为,静心就是想办法让人摆脱情绪的困扰,以为没有情绪就是静心。其实又不然。正如同谁也没办法让狂风暴雨瞬间停止一样,一个人也很难做到让烦乱的心情瞬间平静下来。最好的做法是,顺其自然,慢慢放松,处理好情绪,在此基础上挖掘问题之所以产生的原因,能改进的就改进,能改变的就改变,不能改变的就接纳,着手当下,放眼未来,而不是注目于不良情绪本身。
2.人生处处皆道场
台湾著名作家林清玄讲过一个故事:台南某寺院里,一位年轻的妈妈正在拜佛,忽然她的儿子跑过来,说:“妈妈,我要吃雪糕。”妈妈没理睬儿子,继续拜佛。儿子以为妈妈没听见,又说了一次,妈妈还是没理他。儿子急得嚷起来:“妈妈,我要吃雪糕,你快给我买!”妈妈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说:“真不懂事!没看见我在拜佛吗?等拜完佛再买雪糕。”谁知儿子反驳道:“等买完雪糕再拜佛吧!佛像每天都在这儿,可卖雪糕的一会儿就要走了!”
林清玄总结道:这位妈妈可能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信佛——真正的信佛是心中有佛,而不是在佛像前虔诚地磕头。
的确,磕头的未必信佛,信佛的只信佛法。而佛法,说白了就是活法,它真实又广泛地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中。所以,禅语有云:“人生处处皆道场,何必策杖礼清凉。”人只要一心向善,一心向道,身处何地,做些什么,都不重要。
古时候,有个教书先生去某寺礼佛,烧完香,他信步来到寺后的花园散步,碰巧看到园头(负责园艺的僧人)正埋首整理花草,便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只见园头僧或是用剪刀将花木的枝叶剪去,或是将花草连根拔起,移植到另外一个花盆,或是对一些看上去将要枯萎的花木浇水施肥,给予特别照顾……
教书先生不解,问:“这位师父,为什么好好的枝叶您要把它剪掉呢?为什么枯萎了的反而要浇水施肥?为什么这一盆要搬到这一盆里?有必要这么麻烦吗?”
园头说:“当然了。照顾花草,就像先生教育你的学生一样。人要怎么教育,花草也是。”
教书先生不以为然,说:“花草树木怎么能和人相比呢?”
园头一边忙活,一边说:“照顾花草,一定要把那些看似繁茂却生长错乱的枝蔓杂叶剪除,免得它们浪费养分,将来整个植株才能发育良好,这就如同收敛年轻人的气焰,去其恶习,使其纳入正轨一样。而将花木连根拔起植入另一盆中,目的是使植物离开贫膺,接触沃壤,这就如同使年轻人离开不良环境,到好的地方接触良师益友,求取更高的学问一般。之所以要特别照料那些病弱的花木,是因为它们表面上看起来已经死了,但里面还蕴藏着生机。教育学生,千万不要认为不良子弟都是不可救药的就对他灰心放弃,要知道人性本善,只要悉心爱护,照料得法,他们还是可以重生的……”
教书先生听得连连点头,最后说:“师父,您的话真是令我茅塞顿开啊,谢谢了!”
身份地位低下者,绝不等同于智慧和悟性也低下。就比如这位园头僧人吧,虽说职位很低,但是能把育人的道理与自己的工作相结合,阐释得那么深入浅出、精辟入理的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呢?在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武功和禅修最高且高到深不可测境界的人,不也是个扫地的老和尚吗?只要有一颗禅心,干什么都不影响参禅。
人生处处皆道场,这话同样适用于静心实践。有人认为,如果能够每天抽出固定的一段时间,集中精力,排除干扰,好好地打坐、冥想,必定对静心大有裨益。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是,这并不是说静心就等于打坐与冥想。打坐与冥想,都只是一种静心的形式。静心,无非是一种身心调解。只要掌握了规律和本质,那么坐卧行走,无处不能静心。
比如,早晨排队进地铁站时,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前进不能,后退不行,好不容易进了站,车一来,人群又像疯了似的拥挤、抢座,这一过程,其实是最好的静心修行过程。具体做法是,排队时,尤其是队伍前进缓慢时,慢慢地吸气,缓缓地呼气,最好是用鼻吸,用口吐,同时双眼微闭,不去看身前身后密密麻麻地人头。或者干脆闭上眼,想象自己是在空旷的大草原上独自散步,天上有白云,草间有小鸟,空气中有花香。看到拥挤的人群你争我抢时,要微笑,要理解人们都是为了生活奔波,都不容易。在自己不是很累的情况下,要尽量把座位让给更需要的人。如果这一趟车太挤,就不要跟人们挤,少安毋躁,等待下一趟列车的到来。
又如,工作时,遇到电脑运行缓慢,甚至死机的情况,与其心烦意乱,恨不得把鼠标摔碎,踢主机一脚,不如利用这个时机跟电脑做一个精神互动。具体做法是,把电脑的显示器关上,把自己的眼睛闭上,深呼吸,想象自己这一吸,把天地日月江河湖海都缓缓吸入了自己的胸中,想象它们在自己的胸中化作了一团气,绕五脏六腑游走,循环不息;然后进一步想象,这股气化作了活力、生命、自然、爱等能量,想象自己就是童话、神话或游戏中的主人公,顷刻间充满了正能量;想完这些,也就到了呼气的时候了,记得要慢慢地吐气,同时想象自己吐的不仅是气,还有身体里所有的垃圾、毒素,以及一切不良情绪,不健康的思想,直到吐尽最后一丝气。通常做完这些,即使你的电脑仍不给力,你也会觉得,自己的身心就像刚买来的最新款的处理器,速度世界第一,一切生活的、工作的问题的处理,都不在话下。
同样的道理,类似的训练还可以在吃饭时练习,在散步时练习,在运动中练习,在听音乐时练习,在上厕所时练习,在睡觉前练习,在起床前练习……总之,人生处处皆道场,人生处处有禅意,人生处处可静心。凡是能呼吸的地方,都可以静心。真正的静心者,不需要借助任何道具,不会拘泥于任何形式,那些,都是刻意为之,都是皮毛。
3.山是山,山非山
说到禅,尤其是参禅,不能不提苏东坡的“参禅三境界”。
所谓“参禅三境界”,就是苏东坡在未参禅前、参禅中、参禅悟道后对世界、人生的三种不同看法,这主要体现在他的三首诗中。
参禅前: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参禅中: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参禅后:
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后人把这三首诗的大意总结成三句话,就是“参禅三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什么意思呢?很简单。我们逐条说来。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此诗,是借景说理,谈的是游山的体会,也未尝不是浮沉宦海、游走人生的心得。即,人们为什么不能辨识庐山或者说是人生这座迷蒙大山的真实面目呢?因为身在山中,视野为山的峰峦所局限,所遮蔽,所见只是山的一峰一岭一丘一壑,局部而已,表象而已。只有走出山外,才能窥其真相与全貌。用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人只有经历过,才能够懂得。
不曾经历过的人,大多停留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人生阶段,不经世事的少年、刚刚踏入社会的青年大多属于这一范畴。他们纯洁天真,到处都是新鲜事物,眼睛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耳朵听到什么就信什么。别人告诉他这是“山”,他就认识了“山”;别人告诉他这是“水”,他就认定了“水”。很显然,这是一种懵然无知的状态。
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逐渐丰富,他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像原先自己想象的那样,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生活越来越复杂,问题越来越模棱;经常是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有理的没处说理,无理的倒有公信;好人难做,坏人做不来;满腔不平,无处发泄,只能憋在心里;越想越不平,越想越激愤。当然,这个阶段的人是不会再轻易相信什么的。这个时候的山水,自然也不再是以往单纯的山、清纯的水,一切的一切都从心底染上了主观色彩。明明艳阳高照,他也能想象到一片乌云就躲在太阳后面;明明风平浪静,他也会告诉你下面就是暗流涌动。
这也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然而,这还只是处在这一阶段的人的表面现象。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深层次原因往往是“这山看着那山高”。人一旦有了这种心理,就会自然而然地整日为向谁看齐、向谁学习、如何攀登、如何处世绞尽脑汁,机关算尽,永无满足的一天。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制高点,天外还有天,人外还有人,循环往复,无始无终。而人的生命却是有限的,短暂的,以短暂抗无限,哪有不痛苦的,不产生挫败感的呢?这正是苏轼在第二首诗中感叹的:“庐山烟雨、钱塘大潮,那都是天下的胜景,没有见过的人,无不为不能一睹为快而遗憾;等到有朝一日,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欣赏了这两个地方的景致后,这才觉得它们虽然美丽,却也不过如此。”
尽管如此,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很难超脱,这主要在于人们对人生的领悟、理解不同。很多人,都是追求一生、劳碌一生,心高气傲一生,最后发现自己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于是抱恨终生,“未到千般恨不消”。只有少数人,通过自己的修炼,终于把自己提升到了第三重人生境界,既“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境界。
处在这个阶段的人,尽管仍然少不了芜杂之事,但都能一笑置之,既不与现实作对,也不与旁人计较,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凡事都往好的方向努力。既“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广长舌”,所谓广长舌,顾名思义就是宽而长的舌头,特指佛的舌头,佛祖的舌头。这来自于一个典故,据说当年佛祖弘法时,有些外教不信,不服,佛祖便伸出自己的舌头,其宽其长,把整个脸及前额都覆盖住了,这在当时是有智慧的表现,古代的一些相术也认可这一点,那些外教这才皈依。据此,广长舌其实也有佛祖说法的意思。那为什么说“溪声尽是广长舌”呢?有人认为是溪声悦耳,如同听佛说法,让人喜悦。其实并不尽然,溪声或许悦耳,但听得久了,也会烦。尤其是在夜里(夜来八万四千偈),对那些睡眠不好、有心事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只有达到了悟道之后的苏轼的境界,才会把一刻苦不停的嘈杂溪声想象成佛祖的说法,欣然接纳。
总而言之,达到了这一境界的人,无论外界环境如何,都能保持内心的喜悦、平静。任你红尘滚滚,我自朗月清风。达此境界,即便客观世界中的山水被污染,也能乐观看待,了解被污染的山水仍是山水,仍是可以治理的山水,有希望的山水,孕育未来的山水,我们离不开也不能离开的山水。
这就是禅。它既不粉饰世界,也不诋毁世道。它强调的是以平常心观照人生,观照社会,以一种进退两相宜的意识做事、处世,以一种感恩、慈悲之心去待人、交友。不自我封闭,也不随波逐流;不自我折磨,也不折磨别人。只在异彩纷呈的人生中找寻一份原装的精彩,滋养自己心中那片山水田园。
4.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翱是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师从“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官至刺史。受老师以及时代影响,李翱一生崇儒排佛,但死后却在禅宗史上留下了鼎鼎大名。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主要得益于他的一首《问道》诗。话说李翱在任朗州刺史期间,听说当时的著名禅僧惟俨恰在此地不远的药山上开宗立派,就派手下去请惟俨下山,名为参禅论道,实想借机攻讦。谁知手下去了几趟,都被惟俨巧妙谢绝了。没办法,李翱只得亲身前往,哪知就在山边松林中,巧遇了正在松下读经的惟俨。
李翱虽然排佛,但不失为一个有素养的人。他的侍者前往通告,说明自己前来拜访,惟俨仍然毫无起迎之意,对李翱一行不理不睬。侍者只好再次上前提醒惟俨:“太守已等候您很长时间了。”惟俨仍然装作没听见,只顾读经。这下,李翱也受不了了,忍不住怒声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说罢转身欲走。
这时,惟俨才慢条斯理地问:“太守为何看中自己的耳朵,而轻视自己的眼睛呢?”
这话是针对李翱“见面不如闻名”而说的。李翱听了一惊,赶紧转身拱手谢罪,并请教惟俨禅师什么是“戒定慧”。
所谓“戒定慧”,是禅宗北宗神秀禅师倡导的渐修形式,即先戒而后定,再由定生慧。但惟俨禅师师从石头希迁禅师,属于惠能的南禅一派,讲究的不是渐修,而是顿悟,两者有关本质的区别。因此惟俨回答说:“我这里没有这种闲着无用的家具!”
李翱似懂非懂,只好岔开话题:“大师贵姓?”
惟俨说:“正是这个时候。”
李翱更不明白了,他只好悄悄问站在一旁的侍者。侍者说:“禅师俗家姓韩,‘韩’者‘寒’也。时下正是冬天,可不是‘韩’吗?”
惟俨听到后斥道:“胡说八道!若是他夏天来,也如此问答,我难道还得改姓‘热’不成?”
李翱忍俊不禁,笑了几声,气氛顿时轻松多了。接着,李翱又问惟俨什么是道?
惟俨用手指指天上的云朵,又指指地上的瓷瓶,然后问他说:“理会了吗?”
李翱摇摇头说:“没有理会。”
惟俨又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翱还是不解。但再看惟俨,他已闭上了眼睛,再无进一步点破的意思。李翱只好自己苦苦思索。突然,一道阳光从林中射下,正巧照见瓶中的净水,李翱豁然开朗,不禁随口念了一偈:
炼得身形似鹤形,
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
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翱是不是真的领悟了禅机呢?不知道,反正这首诗成了千古绝唱,被后人一再引用。那么,“云在青天水在瓶”到底是何意呢?确切地说,这同样没有标准答案。不过我们可以根据禅机与佛理试着解读:所谓“云在青天水在瓶”,是说道也好,禅也罢,都是不可言说,也无法言说其妙的。如果一定要说,只能找个与之类似的事物勉强解读,天上的白云,瓶中的清水,就是类似的事物之一。禅是什么?道是什么?惟俨禅师并没有机械地为李翱下一个勉强的定义。他只是委婉地指出,你不需要关心禅是什么,道是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有禅意的生活,当如天上的白云一样,逍遥自在;得道后的心情,亦应如瓶中的清水,随圆就方,纤尘不染。
李翱是否领悟了这个道理呢?单看这首诗,似乎是领悟了。但实际上并没有领悟。我们且看他不久之后的另一段故事。话说李翱拜访了惟俨禅师之后,觉得自己获益匪浅,当时他在官场中的处境也称不上开心,于是不久又去拜访另一位禅僧——南泉禅师。
刚一见面,李翱就给南泉出了个脑筋急转弯:有这么一个人,他在一个瓶子里饲养了一只小鹅。天长日久,小鹅长成了大鹅,被困在瓶里,再也出不来。现在,这个人既不想打破瓶子,又想把鹅救出来,请问禅师,假如是您,怎么做才能让鹅出来?”
李翱刚说完,就听南泉高声叫道:“李翱!”
“在!”李翱很自然地答应。
南泉一笑:“这不就出来了嘛!”
李翱一愣,继而也笑了。
李翱为什么也笑了呢?因为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瓶中之鹅,不过是他自己那颗庸人自扰的心。人,原本就不该在瓶中养鹅。这正如很多处在瓶颈阶段的世人,原本就不该把自己关进狭窄的“瓶”中,这个瓶,可能是瓶,可能是利,也可能是情。想把自己解救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放下过多的欲求,把鹅养在该养的地方,或者干脆把鹅放生,也把自己放生。
这个故事也从侧面提醒我们:尽管我们不能给禅下个准确的定义,即禅是什么,但我们可以从中得知,参禅最忌讳什么,那就是钻牛角尖,自己给自己下套。禅,讲究的是灵动,超越,无拘无束。
禅宗史上还有一首更著名的禅诗,即傅大士的“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这四句中,除了“人在桥上走”一句,其余三句都让人如坠五里雾中:既然把(拿)着锄头,怎么能说是空手呢?既然骑着水牛,怎么能叫步行呢?至于桥流水不流,更是不可思议。其实根本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因为禅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解读这首禅诗,当然也不能依循常理。在我看来,这首诗讲的无非是灵动、发散思维和开放的胸怀。如第一句,把锄头扔掉,不就成了空手了吗?也只有先把锄头扔掉,你才能去拿别的东西。但不管你能拿多少东西,一双手仍然要自由自在,一颗心仍然要无所挂碍,就像你手里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一样。说白了,人在世上走,无论如何,别让外物影响你的内心。
5.要静心,更要净心
两年前,我去一家公司讨要一笔拖了很久的欠款,对方指着办公室里的一幅观音像,几乎以一种发誓的口吻说:“马老师,我现在确实遇到了困难,你再等等吧!你放心,我是学佛的,我要昧良心,观音菩萨也饶不了我……”说实话,我当时的反应很没风度,我几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算了吧!你这样了也学佛,学出来也是歪嘴和尚!”结果和对方大吵了一架,然后拂袖而去。
让我没想到的是,去年过年时,对方竟然主动把那笔钱打到了我的卡上,并一再向我道歉,说自己当日心情不好,不该与我争吵云云。总之,令我特别不好意思。
引述这件往事,无非为了说明:当时的我,虽然也称得上理直气壮,但内心的想法还是挺阴暗的。我百分之百地认定对方就是个小人,就是找个理由赖债。但结果证明,对方不是赖债,而是确实遇到了难关。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这就是。
退一步讲,即使对方真的是个小人,真的就赖债不还了,我当时的做法也不对,至少是不妥。它充分说明,我是个境界不高的人。而当时的我,又至少在心里自诩是个很有境界的人。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件事,我过后很长时间,一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经常是,在电脑面前坐了半天,一个字没敲出来。看吧,对方不仅赖了我的钱,还间接了影响了我少干了很多事,少赚了很多钱。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我甚至一度在心里诅咒对方。
所以,我在本书的最后一节,写下这篇小文,检讨自己,与大家共勉。
我不是个很有境界的人,我是个性情中人。在以前,我的原则是,别人对我好,我就加倍对他好。别人对我不好,我就加倍对他不好。这样的性格,应该说还是很“可爱”的。“奖善罚恶”,这似乎也是天理。然而事实上远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今天对我的好的人,可能明天会对我不好。今天对我不好的人,可能明天会对我好。一来二去,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复杂的,大多数人其实介于不好不坏之间。以一时的感觉来判断一个人,难免对人产生成见,失之理性。
其次,人,对好人好一点,对坏人坏一点,看似天经地义,实则大大不利。很简单,对坏人坏,通常会让坏人对你更坏。而通常情况下,我们普通人是斗不过坏人的。因为坏人用的很多损招,我们用不出来。这正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
最重要的一点,以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对待别人,尤其是别人对自己坏自己就对别人也坏,是俗人的境界,确切地说是没有境界。无论别人如何,社会怎样,都以一颗善心待人,都以一颗光明之心处世,才称得上境界。
再者,静心想想,那些与我们有交集的人和事,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都是心念所致。同样一个人,你看他好的一面,他就是好人。你看他坏的一面,他就是坏人。一件事也是如此,事由心造,心净则物净,心变则万物变。面对一些人,一些事,我们为什么静不下心来?表面看来,是心里不够宁静,本质上却是心灵不够干净。
房子不干净,要及时打扫;杯子不干净,要及时清洗。心灵不干净,自然也应及时净心。
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位虔诚的女士,经常从自家花园中采摘鲜花,到附近的寺中礼佛。有一天,寺里的禅师见她闷闷不乐,便询问其故。女士说:“大师有所不知,我每次来到寺里,整个心就像洗涤过一样清净,欢喜。但是回到家中,心就不由自主地烦乱起来。尤其是看到我老公的一些不良生活习惯,心情更是烦乱。不瞒您说,我今天来之前,就因为一件小事跟他吵了一架。请问禅师,像我这样的家庭主妇,怎么做才能在生活中保持静心呢?”
禅师反问:“我见你经常带鲜花来,想来对花草有些常识。我且问你,如何保持花朵的新鲜?”
女士答:“这简单,每天换水,同时在换水时把花梗剪去一截。因为浸水的那部分花梗容易腐烂,腐烂之后就不易吸水了。”
说到这里,女士忽然脸露笑容,说:“多谢禅师开示。我明白了。”
故事中的女士明白了什么呢?想来是明白了做人与养花一样,唯有不断净化我们的身心,提升我们的气质,并像剪去腐烂的花梗一样,不断忏悔、检讨、改进陋习,才能保持持久鲜活。
从理论上讲,净心远比静心更重要。因为静心,或许只需一些技巧。而净心,则牵涉到本质。虽说“人之初,性本善”,但生活在尘世中,沾染些俗气和污垢,在所难免,只要懂得及时向昨日那个不太好的自我告别,尽量做个更好的人,即使心不静,也还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相信我们都有一些需要及时剪除的腐烂花梗,一起修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