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虞蘅，设计了秦昭，在他发现能对抗魔花魔力的玉石之后，让他彻底失去继续探索的斗志。你姐姐絮儿，在我的授意下设计了永王。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男人最容易被爱情蒙上双眼。

尤其是，这个人还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以及发掘矿山的本领。你知道为何絮儿跟随永王三年却没有孩子吗？

一旦选择使用真面目示人，天坑谷的谷树皮从脸上脱落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子嗣稀薄的一生，若是有了孩子，自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母亲的生命便会逐渐远去，一年之内便会油尽灯枯。”

鬼斧先生的话有如咒语般回荡在密室之中。杨飘突然明白了虞蘅为何生下她之后便香消玉损，难道她也跟虞蘅和絮儿一样吗？孩子对公瑾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如果自己要付出生命才能得到一个孩子，与杀了她有什么区别？她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还是原样。

鬼斧先生像是早已猜到了她的震惊，并不理会，接着说道，

“絮儿的任务，便是分化永王与太子，得到寻矿之秘，让永王投靠二皇子，为揽月教所用，可惜，她爱上了永王，不愿意继续她的任务。她甚至鬼迷心窍地想要为永王生一个孩子……呵呵。”鬼斧先生阴森森笑了起来。

“所以你就杀了她?”飘儿咬了咬下唇。虽未谋面，这几年听到小翠的描述，让她对絮儿早已生出姐妹之情，这个发现让她心寒不已，更为絮儿不值。

“不，我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她便死于那林嬷嬷之手，也是她的命。”鬼斧先生的语气中不见一丝愧疚。

“林嬷嬷下毒，你是知道的，对吗？你是鬼斧先生，你既然可以把死侍的面皮揭下来，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易容，医术一定了得。如此说来，林嬷嬷下毒那么低劣的手段，你也早已看出，只是不说。所以，是你间接害死了姐姐！姥姥，你好狠的心哪！”杨飘一连串地说完，歇歇喘了口气，她此刻心脏狂跳，非常疲惫。

鬼斧先生呵呵笑了，“姥姥这个称谓，也可以改一改了。我不是你姥姥，你母亲虞蘅也不是我的女儿，还有你的姐姐絮儿，也跟你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说我跟你们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你们都是生于天坑谷的美丽女人，而我是生于天坑谷，选择戴上永久面皮的普通女人。而天坑谷的未来，终究要靠我们这些普通女人，而不是你们这些美丽的女人。”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们的目的很简单，搅乱安熹，报复那些凌虐天坑谷族人的恶人，权贵，让揽月教散播的贪婪与死亡在九州肆虐，

而我们，作为揽月教魔花的发源地，将成为教会的圣地，接受礼拜与供奉，天坑谷将不再是一个皇族后宫的储秀之地，而是一个让人顶礼膜拜，再也不敢小觑的圣母发源之处，那才是天坑谷最终的归宿，那才是天坑谷真正翻身的时刻。而这个，必须要仰仗二皇子来完成。”

鬼斧先生说一句，杨飘就冷笑一声，到最后，伏在自己的臂弯里咯咯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鬼斧先生冷冷地问，“你有你要承担的责任，你姐姐絮儿死了，还有你，你要继续她未完成的任务，

本来你是个木讷老实的孩子，实在没有什么魅力可言，我本打算劝你戴上永久的面皮，继承我的衣钵，你本来也已经答应下来。谁承想，你后来性情大变，执意要变美。”鬼斧先生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飘儿的变化是连她都始料未及的。

“你性情大变之后，永王似乎对你颇有兴趣，机缘巧合之下又在永王面前露出了本来面目，呵呵，那便只好因势利导，让你来完成絮儿未竟之事。

本来，你完成的很好，在梁州，永王已经不可救药地移情于你，你只要按照我们的计划，来到南都，让太子爱上你，再勾引了圣上，便可功成身退。可你，先是助太子巩固联盟，又协助他调查我们，再是助教徒脱教，你站在仇敌的一边却不自知，你好糊涂啊！”

“鬼斧先生，”杨飘从臂弯里抬起头，她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的姥姥，“魔花是什么东西？毒品。你是真不知道还是选择视而不见，揽月教带给百姓多大的苦难?我们族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她闪亮的眸子凝视着鬼斧先生的眼睛，

“我不知道该站在哪边，但我知道怎样做才不会良心不安。如果你要为族人报仇，也拜托选择一个正大光明的手段。你一方面厌恶权贵把族人当做玩物，一方面又要族人使用美人计，去迷惑权贵来复仇。不觉得矛盾吗？”

“尊严是自己挣的，如果自己都认为美人是祸国殃民的祸水，那么谁还会相信你不是呢？却不知，那些君王权贵，不过是自己无能，丢了江山，荒废了社稷，却要女人来担这个罪名，可悲的是，谎言重复一万次也成了真理，不单他自己信了，百姓信了，连担了罪名都女人也信了。可要是有人偏是不信，这个人又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杨飘说着毫不谦虚地朝自己指了指，“您是不是还要打压她，让她非信了不可?天坑谷的未来，只能靠我们这些拥有独立意志的人来创造，而不是靠你们，在你们这些守旧的，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人的带领下，天坑谷不可能有未来，因为从根上就是错的，再改朝换代也是一样！”

“想要独立吗？想要尊重吗？先放弃这些龌龊的手段，我有办法，帮助族人正大光明地站起来，让天坑谷复兴。”

杨飘说得唾沫横飞，她曾经在金塔之中说服了上万教众，她相信自己也能说动鬼斧先生

“你有什么办法？”鬼斧先生木然地听她说完，像是认真沉思，又像是喃喃自语。

“君主立宪制。”杨飘将君主立宪制详尽地向鬼斧先生解释了一遍，“到那时，每个人都有选举权，朝中成立议会，君王不能凭借一己之力决策，兵权归中央，藩王不再世袭，而是靠选举产生，有德者居之。”

“我不相信周公瑾能够听你的。”鬼斧先生又恢复了她一如既往的冰凉态度。“没有一个君王愿意出让他的权力。”

“我除了口头承诺，也的确给不了您什么保证。”杨飘叹息道，“原来还指望着当上皇后，能够改变这一切，可现在我活不了几天了，民主的种子已经在公瑾的心中生根发芽，只能寄希望于他。究竟他能不能做到就不知道了，但我相信他。”

“如果你只是一个好看的傀儡，也许能够活得再久一些。”鬼斧先生阴森森地说道，“但你偏不是，我一手把你带大，十几年的光阴，却看不出来你的野心。你是一个有着远大志向的孩子，可惜，你不属于我们的阵营。”她从身后的包袱内摸索出一个药丸，“今天，你必须死。”

杨飘认得这是逍遥丸。

红嘴鹄之毒遇到魔花制成的逍遥丸，马上变为剧毒。张空极已经告诉了她这一点。

“多谢先生多年的养育之恩，杨飘自知也活不过几日，现在就以死报答先生的大恩大德，从此我们两不相欠。”杨飘说着，一把夺过鬼斧先生手中的药丸，一口吞下。

鬼斧先生没有料到她这么爽快，竟好似盼望已久。杨飘的反应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你……你就没有什么遗言要说的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杨飘笑了笑，这首诗用在这里，很是应景。抛字未说完，便大量呕血，不一会儿便闭上了双眼，气息全无。

“飘儿，我的傻孩子。太子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蛊，让你如此孤注一掷……”鬼斧先生毕竟抚养飘儿十余年，虽非血亲也多少有些感情。她在她的床前坐了一会儿，便蹒跚着出去了。

周梧锵正等在外面，见鬼斧先生出来，赶忙上前询问，“怎样，她有救吗？”

鬼斧先生面无表情地说道，“她刚刚已经死了。”

“什么！”周梧锵震惊得倒退了一步，随即绕过鬼斧先生一步跨进门去，肩膀划过门框，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仿佛没有知觉。他一下奔到杨飘床前，见杨飘已经一命呜呼，脉搏气息全无。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托起杨飘的脑袋，用两指去试脖子上的脉搏，还是完全探不到。

“为什么？”他冷峻的五官此刻更显阴郁凌厉，“刚刚她还好好的，怎么先生查看过就死了?！”周梧锵恨恨地看向鬼斧先生。

“她的能力太强，与我们的立场相悖，绝不能再留。”鬼斧先生冷冷地说，并不否认杀了飘儿一事。

“可她身中剧毒，已经不能再使用她的能力了，这还不够吗！”周梧锵紧紧地握紧拳头。

“她的能力可不只催眠这一项。”鬼斧先生凄然地笑了笑，仿佛在嘲弄着什么。“她要让这世界改朝换代，变成天下大同，她要人人平等，君王让权。你觉得，还能再留吗？”

“她……竟这样想?”周梧锵回头看看死去的杨飘。她的抱负倒是远大，只可惜，生不逢时。

世上再无第二个杨飘，既然如此，我们天人永隔，就此别过。

这样的离别对他来说从小便是家常便饭，虽然心中寒意一片，也依然站起来如常向外走去。

毫不留恋。

殊不知，飘儿的死带走了他唯一圣洁的光，从此以后，只余黑暗为伴，但凭心魔肆虐。

“虽然不赞同，但是我敬佩她。”鬼斧先生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说，“忠王殿下，如今尸体怎么处理，需要老身用化尸水化了她吗？”

周梧锵还未说话，一直侍奉的分晴发现杨飘真的死了，不顾周梧锵不准上前的禁令，跪倒在他面前，“殿下，飘儿姑娘生前有过遗愿，希望能够水葬。还望殿下能够满足她最后的心愿。”

“大胆，你是何人，居然敢不顾尊卑，私自上前?”鬼斧先生拄棍捣地，狠狠地骂道。

“她是本王以前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周梧锵的脸上无悲无喜，似乎很是无所谓，“既然如此，那便水葬了吧。”

“分晴替飘儿谢过殿下！”分晴说罢跪倒磕头。

“这个丫头，到底是忠于哪一边？”鬼斧先生轻哼了一声。

“自然是本王这边。她与飘儿相处多日，有些主仆之情也是常理。”周梧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鬼斧先生，“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如鬼斧先生一般毫不受感情左右。本王实在佩服。”

“看不出忠王殿下也是个重情之人。若她活着，必将终有一日成为忠王殿下您的软肋，所以这也是她非死不可的原因之一。”

“这一次，先生自作主张让她死于非命，”周梧锵眸中暗沉，“下一次，先生若是再有此行为，本王不介意换一个人来合作。”

“今日是老身自专了。明日进宫去见枫儿，还望忠王殿下善为筹措。”鬼斧先生慢慢移动着，拐棍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不紧不慢，与一个晚饭后出来散步的迟暮老人没有区别。

待她被婢女引着下去，周梧锵又回到密室。分晴正在帮杨飘清理身体，整理寿衣，他静静地看着，偷偷地在分晴身后落下泪来。

“今日晚间就水葬了吧。”

“是，殿下。可水葬用的东西是否还需筹备筹备?”分晴有些为难。

“本王自会着人去办。”

周梧锵走出大殿，此时已近黄昏，晚风轻轻吹过，他闭上眼睛，这个世界的晚霞，落日，云海，森林，她再也看不到了，无论痛苦还是快乐，生前的荣宠，地位，悲伤，背叛，利用，失望，她都感受不到了，这样也好，也好……

水葬的东西很快就准备齐全，就在徙途江的支流禹陵江沿岸，此处人烟稀少，水流湍急，很是适合一叶竹筏漂流而下。周梧锵与几个亲随一起来送别杨飘。

分晴将花环放满了竹筏，杨飘的尸体静静躺在竹筏上，周梧锵帮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整理好，众人会意，向后退去，让他们告别。

周梧锵凑近了杨飘，仔细地打量她，终于，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了些什么，随后回到岸上。

竹筏载着杨飘的尸体，飘飘荡荡往下游而去。

安熹素来有水葬的习俗，人们认为水神是圣洁之神，可以庇佑亡魂超度到极乐世界，水葬之时，将尸体放在竹筏之上，让竹筏在江河湖海之中任意漂流，竹筏在急流之中慢慢拆解，约摸一两天之后，尸体便沉入江海中。

杨飘在看到鬼斧先生拿出逍遥丸害她之时，便一把夺过，将剂量微小的赝品逍遥丸代替逍遥丸吞下。同鬼斧先生辩论之时，将头埋在臂弯，打开了公瑾之前相赠的银戒指，小针刺入皮肉之后，很快便起效，配合红嘴鹄与魔花作用导致呕血，躺下后便开始了假死。

假死之时，没有气息，所有穴位经络关闭，与真正的尸体没有区别，心跳十分缓慢，整个人进入冬眠状态，不仔细分辨难以察觉。配合大量的呕血和中毒症状，才能瞒天过海。

两天之后，人便会逐渐恢复知觉，公瑾与张空极正是打了这个时间差，在下游接应。

而，周梧锵，一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包括杨飘。

他的嗅觉何其灵敏，杨飘身上的魔花味道是浓是淡一闻便知。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她又骗了自己。

他早已命人在竹筏上做了手脚，竹筏飘出半日后便会分崩离析。

他对杨飘说的那两句话是:

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如果是假的，我希望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