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太子仍然迟迟不说要走,细问秦昭家中情况,家乡何处,尚有几个子女。秦昭一一作答,宾主相谈甚欢,直饮到月上中天。
当提到长子秦玙时,太子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一变。
“秦玙,可是督造金塔的梓人之一,没错吧?”太子自幼过目不忘,他看过梓人名单,便都悉数记下。
“正是,他嫌寻矿采矿辛苦奔波,不愿继承草民衣钵,从小草民却又按照采矿人的标准教导他,因此他投靠了朝廷,依靠自己的本事混碗饭吃。”
“不错,他负责的是金塔地基的建造。的确跟寻山采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太子殿下英明!”秦昭奉承着。
“好了,人也见了,饭也吃了,您就别在这尬聊了。”杨飘站起来,对公瑾道,“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百姓们谁都不希望迎接一个荒淫无度的统治者,但都对荒淫无度的事最感兴趣。
“本王还偏不走了。”公瑾在花墙前那一排太师椅中挑了一张坐下,往后一靠,“这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有美人相伴,正是人间好去处。”公瑾不顾一旁的秦昭,伸手握住杨飘的手,杨飘一把抽回,公瑾的手呆立在半空,随即五指回味地握在一起。
“殿下,这,不好吧,飘儿是未出阁的姑娘,于礼不合,还望太子殿下三思。”秦昭此言一出,杨飘开始对他另眼相看起来,此前看秦昭只会溜须拍马,见到太子就吓得魂不守舍,想不到为了维护女儿竟然能够突破本能,挺身而出,不愧是个汉子。
“既如此,那本王……”太子话说一半,沈岩进来,在一旁耳语“永王殿下来了。”
沈岩刚说完,林炳烨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真是好兴致,飘儿,月下把酒言欢,怎么能忘记了义兄?”
公瑾原本欲离开,今见林炳烨闯进来,一样不避嫌,不禁心中醋意大发。干脆不走了,屁股就像黏在椅子上一样。
“永王殿下,夜已经深了,本王与飘儿正打算就寝。”说着,一把握住杨飘的小手,十指紧扣,让她甩都甩不开。
周公瑾你这个幼稚鬼。杨飘心中无奈。
“太子殿下与义妹尚未大婚,还是要懂得避嫌得好。”林炳烨强压心中的怒火,也在对面拂衣坐定。
秦昭左看看右看看,不想一尊大神还没送走,就又来了一尊,这两边似乎都心情欠佳,不如先走为上。
“小老儿想起来还有活计没有做完。先告退了。”
“慢着。”林炳烨一进门就觉得此人眼熟,安熹采矿界无非就寥寥几个门派,大部分人他都见过,“阁下可是秦匠官?”
秦昭正欲答话,杨飘赶忙吩咐他道,“先去看看洗澡水烧好了没有,我急用。”秦昭忙趁机出去了。
二皇子一党都以为秦昭已死,若是再被人发现踪迹,不止是他,连同张空极都要受到牵连,林炳烨瞒天过海之计也要揭穿。
林炳烨深深看了一眼杨飘,这个丫头,果然在帮秦昭遮掩。自从来到南都,她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秘密越来越多,让他难以看透。
“王爷,您来我府上,有何贵干哪?”杨飘赶忙陪笑。
“没事便不能来了吗?”林炳烨望着她宠溺地笑着,“你这伺候的下人也太少了,门房就一个,这花厅连个看茶的都没有,小翠呢?”
此时小翠正在后厨洗盘子,感叹着今日这郡主府,粗使丫鬟都没有,事事都得她这个“总管”负责,这种洗盘子刷碗的活,撂了三年没做,如今又拾起来,真是越活越倒退了,根本没察觉到王爷这个恩主也来了。
林炳烨的字字句句都扎在太子心上,他大力将杨飘拽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面上仍然温润如玉:“分晴,给王爷看茶。”分晴可是东宫的丫鬟,由她看茶,飘儿是谁的人一目了然。
分晴作为刚被从催眠中唤醒的人,没有被安排重活,是以在花厅服侍,原本就机灵的她哪能放过这次替太子殿下出头的机会,赶忙周到殷勤地斟茶倒水。
“是我今日早来了,侍奉的下人都还没就位,估计明日就到齐了,王爷不用担心。”杨飘回答道,手被太子紧紧握着紧挨着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转向林炳烨在回答他的问话。
尴尬至极,要是现在地震多好,她就可以马上逃跑了。
林炳烨略微颔首,打量了下四周,“这郡主府还算宽敞,如今朝廷调查揽月教,你参与其中,又是重要一环,万事都要小心。尤其是身边的人。”林炳烨沉吟着看了一眼太子,意有所指,然后话锋一转,
“比方说刚才那个人,你跟他熟吗?”
“那是西屹州寻矿人秦昭,想必炳烨一眼就认出他了。”太子说道,转头看了眼杨飘,“飘儿何必掩饰,永王殿下是自己人,照实说,不打紧。秦昭不只是二皇子找来试药的寻矿人,更是被假死带出来的寻找玉石秘密的关键,玉石矿果然不简单,与天坑谷大有关联。”
他原本就要同林炳烨商议此事,此时提出,倒显得杨飘跟林炳烨生分了,于公于私,一举两得。
“噢?”分晴斟茶献上,林炳烨抿了一口,挑挑眉看了一眼杨飘,杨飘尴尬而僵硬地笑着。
“飘儿,现在学会有事瞒着师傅了?”林炳烨邪魅一笑,“对了,本王在梁州时也是飘儿的师傅,飘儿识文断字,诗书骑射都是本王教的,太子殿下不要见怪。”
公瑾心中早已醋海滔天,脸上已经失了颜色,他紧紧握着杨飘的手,一只手臂干脆越过头顶搂住她,“不见怪……”
“你们两个,”杨飘被握得生疼,忍无可忍,腾地调动肌力,甩开公瑾站起来,“到底想说什么?”
“飘儿,师傅有一事要私下问你。”林炳烨放下盖碗。
“永王殿下有何事不能当面问的,本王又不是外人。”随着对飘儿的爱意日渐加深,公瑾的占有欲也可怕地指数级增长。
“罢了……”林炳烨见太子今日步步紧逼,想来不是合适的时机,瑾瑶所说的事,改日待寻个机会再问。
“今日许公公来藩王使馆,说是圣上明日早朝后有召,想必是为了寻矿一事。”
杨飘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要重蹈老永王的覆辙了吗?看向林炳烨的眼神也充满了不安与担心。老永王的死因只有瑾瑶与自己知道,如不提醒王爷,就这样进宫面圣,恐怕他会吃亏……
“东西都备好了吗?”一提到政事,太子终于恢复如初,不再吃飞醋了。
“已经准备妥当。”也许是杨飘的错觉,竟然看到林炳烨微微笑了一下。“有件事,臣弟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公瑾又将杨飘甩开的手复又牵住。
这一切当然没有逃过林炳烨的眼睛,压制住心中的痛楚与醋意,林炳烨道,“金塔之下,大有文章。基底不是黄金,而是黄铁。”
“什么!”太子倏地起身,将握住的手松开,“此话当真?”
“当日金塔旁的探山钻,钻入地底带出的基底材料是黄铁,非黄金。”林炳烨认真地说,这件事牵连甚广,非同小可,他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尤其是这么重大的事。
“这就有趣了。图纸上标注的明明是黄金基底。”太子与杨飘对视一眼,“秦玙!”
“秦玙是谁?”看到两人默契如一,林炳烨心中除了痛苦竟然还有少许的欣慰。
“秦玙是秦昭的之子,也是我的……大哥。”杨飘鼓足了勇气,还是向林炳烨坦白了。
听到最后一个字,林炳烨的震惊不亚于刚才的太子。
杨飘将秦昭的事前前后后和盘托出。林炳烨的眉头越皱越紧。
“姥姥从未说过你与絮儿不是亲姐妹,包括本王在内,都以为你们是骨肉至亲,这当中竟还有如此隐情?”絮儿,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林炳烨想到絮儿,疑惑顿起,据飘儿姥姥所说,她们父母双亡,可……两者中必定有一方在说谎。他宁肯相信说谎的是秦昭,但理智告诉他不是。
“天上掉下个亲爹,我也觉得挺突然的……”杨飘讪讪地开口,“好在靠着这层关系,我们就能方便调查秦屿了不是吗?说到底,还是我们赚了……”
林炳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杨飘身上,听她如此说,才看向太子,严肃地道,“殿下若是还想迎娶飘儿,便不可再让她参与其中,此话金塔之中臣弟已经说过,不想再说第三次。”
“要不要参与,是飘儿自己的决定,她善良仁厚,若是日后母仪天下,此事就是证明自己的机会。”自从“致橡树”之后,杨飘对公瑾来说,不只是爱人,更是同仇敌忾的战友。
“此事万分凶险,稍有不慎便关乎生死,飘儿年少无知,我不能让她冒这个险。”林炳烨站起来,直视太子,毫不妥协。
“本王既然让她参与其中,便会以性命保证她的安全!”公瑾也站起来,案上的烛花爆了一下,两人当中似有无形电波,噼啪乱响,强烈的低气压让氛围压抑起来。
“其实,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巾帼英雄……”杨飘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
“飘儿,你的梦想还真是多变得很……”林炳烨深邃的眉眼此刻如洪水猛兽一般,当日在花田,你不是说你的梦想是攀附权贵,做个太子妃,母仪天下吗?
杨飘知道林炳烨言外之意,尴尬得五官都要扭曲了。粉雕玉琢的小脸皱巴巴像个核桃。以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嘀咕:“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
声音虽小,却一字不落地进了公瑾的耳朵,唯一不变的就是变……这话太对了。他竟不顾刚刚与林炳烨的对峙,笑了一下,露出一边的虎牙。飘儿总是能够一语中地,这世间万物,可不就是一直在变吗?
“你……”林炳烨摇摇头,他也真是拿这两人没办法。
“不管你的梦想是什么,都要以不伤害自己为前提。”林炳烨叹了口气,看出了飘儿的渴望与为难,既然飘儿如此说,那便依她。
“时辰不早,臣弟告退。太子殿下也请自重,既然尚未与义妹完婚,此刻纠缠对她名声不利。”林炳烨起身,以义兄的身份提出要求。
毕竟这桩婚事是他花大价钱换来的,作为金主,他比谁都有权力开这个口,只要是飘儿想要的,他都会双手奉上,哪怕是那个太子妃之位,但若是飘儿干出自毁清誉这种事,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请——”飘儿躬身对两位都做了个请的手势。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这对公瑾来说,可太没面子了。
“咳咳,本王刚想起来,还有奏折没有批完,就先回去了。”
杨飘又将请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林炳烨也伸着手着向门外:“太子殿下先请。”
看到两人走远,杨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为自己捏了把汗:“狭路相逢勇者胜。”
“你胜了吗?”分晴不失时机地补刀。
“胜不胜我不确定,”杨飘吹出一口气,将贴在额前的碎发吹开,“但我确定的是,现在该你刷盘子了。”
分晴吐了吐舌头,一脸不情愿地下去了。
出得门来,太子道,“炳烨,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炳烨也猜到太子有话要跟自己说,躬身站定,“太子殿下请讲。”
公瑾看了眼沈岩,沈岩知趣地退后。
“飘儿对本王而言,与一般的爱人不同,本王看待她,胜过自己的性命。”公瑾无比认真地说道,“炳烨,多谢你的成全。”说罢朝着林炳烨深施一礼。
太子金尊玉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屈尊纡贵向藩王行礼,林炳烨忙双手搀起他施礼的手。“殿下言重了。”
“今日你我但称兄弟,不论君臣,我将心中所想尽言,不怕炳烨笑话。”公瑾坦诚地说道。
林炳烨苦笑,自己对飘儿何尝不是如此,奈何造化弄人。而提起爱人二字,他此刻心中呈现的不是杨飘,而是瑾瑶的影子。
曾经,他以为絮儿便是他的命中注定,然而她死了;后来,飘儿成了他心头的白月光,然而就在剖白心迹的当口被拐走变了心;如今,那个一路陪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女人,却说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闹着要和离……自己上辈子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明,才如此情路坎坷。
“既然你美意成全,那么我一定不负嘱托,照顾好飘儿。飘儿毕竟有了婚约,这坊间传闻想必炳烨也有所耳闻,似乎……颇为不雅。”公瑾将意图慢慢吐露。
“如何不雅?”林炳烨整日在使馆内深居简出,是以并未听闻。
“炳烨竟不知道?”公瑾略微惊讶了一下,“说是你爱慕飘儿……你我君臣二人共争一女……”他边说边看林炳烨的脸色。
说得没错……林炳烨心下暗忖,这坊间传言也不尽是虚构,不禁微笑点点头。
“说飘儿乃是花妖所变,专会迷惑男人……”公瑾又看着他的脸色。
“胡说!”这样造飘儿的谣,他不准,“殿下不查查,是谁散播的谣言?还不将这嚼舌根的人就地正法!”林炳烨的脸抽动了一下,眼神凌厉起来。
“那是自然,但这段时间,还是要与飘儿保持距离得好,毕竟永王与飘儿虽为兄妹,到底不是亲生,男女有别。”公瑾绕了个圈子,终于切入主题。
原来为的这个,林炳烨挑了挑一侧剑眉,拇指拂了拂鼻子,轻哼一声,“既然今日不论君臣,那么臣弟也就肆无忌惮一回,太子殿下指婚不过四日便纳了妾,可是用性命疼爱飘儿吗?”说罢长袖一扫,背在身后,“我为了飘儿,死也甘愿。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但若是有人慢待她,伤了她,我定然将她带走,不管她愿不愿意。”
“或许这就是飘儿为什么选择我的原因,”公瑾皱了皱眉,摸了摸自己头顶,还好还是乌黑的发髻。林炳烨居然直言自己对飘儿的爱慕,让他心中再次翻起醋海巨浪。“你从未走入她的内心,仅凭自己的判断决定她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因此你永远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公瑾挺直脊背。“而我,”公瑾笑了笑,“我才是那个最合适她的人。纳妾一事,乃是父王母后为了离间和监视我们,当时正值金塔借用期间,不便与圣上争执,因此便收下了。但本王从未碰过她。飘儿将会是本王的后宫唯一一个女人,这点可不像永王。”
“你就不怕,群臣压力,邻国联姻?你就不需要,联络党羽,收服政敌?无论岁月如何更替,联姻都是代价最小,收效最高的决策。你真的愿意,为了飘儿,放弃捷径?”平心而论,林炳烨做不到这些。
“我与飘儿会想出更好的方案,解决这个问题。联姻绝不会是最佳的办法。”
“太子殿下今日的话,臣弟谨记。”林炳烨躬身告辞,策马远去。
沈岩凑过来,“殿下,您真的要为了飘儿姑娘,舍弃后宫?”
公瑾瞪了他一眼,沈岩忙低了头,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