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中,寥汀公主已经抵达,正在西暖阁与宫中众人宴饮。
寥汀公主二十有四,长瑾瑶五岁,却好像瑾瑶的长辈一般不苟言笑,行止坐卧,一副老派作风。面容虽清丽,却因严肃阴郁影响了容貌,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近之气。
“寥汀,几个月未见,你看上去清减了些。”荔妃握着女儿的手,舐犊之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郡王府的当家主母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想必寥汀日夜操劳,劳心费神,才至清瘦了。”苏皇后话里有话,明面上是说寥汀,暗搓搓地指向女儿瑾瑶,这个不争气的孩子,真是让她大失所望。
瑾瑶望着窗外大雨,担心飘儿安危,今日若在金塔之中集体戒断,将会让揽月教对她颇为忌惮,那么飘儿……
“儿臣可没有瑾瑶那么好的福气,能够当一个享清福的主母,四五年不见,瑾瑶可愈发圆润了。”寥汀含笑看向瑾瑶,一个没有实权的主母,的确很清闲呢。
瑾瑶正望着大雨出神,丝毫不愿意接她这个话茬。
“瑾瑶,你二姐跟你说话,怎么这么无礼。”苏皇后嗔怪道。
瑾瑶这才回过神,看了一眼寥汀,发现她正阴阴看向自己,如同毒蛇吐着信子,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是在以前,她看到寥汀避之唯恐不及,但今时今日,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又单纯的三公主。
瑾瑶整了整发钗,清了清嗓子,“二姐说笑了,妹妹能够享这个清福,还不是因为永王怜爱,心疼本宫,到现在,一个院里人也没有,我倒是想操心都没机会。”暗指谁不会,你的夫君要是心疼你,能让你那么操心费神?郡王好像都娶了四房侍妾了吧?你作为主母能不操心吗?
“你——”寥汀紧皱眉头,怒火攻心。少顷,硬生生将怒火咽下。阴阳怪气地说,“那也是,这男人心中要是有个珍爱之人,便是那九天仙女也再难吸引得了。想必瑾瑶颇受永王疼爱,所以不纳妾喽,真是让姐姐羡慕啊。”永王豪掷千金买下盐引,为义妹上位太子妃铺路,此事已经被坊间编成佳话四处流传,三人的艳史也是各有版本,寥汀找准了瑾瑶痛处,狠狠拿捏。
可寥汀自以为捏到的痛处,瑾瑶早已不再在意。轻轻付之一笑,正欲答话,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西暖阁殿外响起:
“寥汀公主倒是对本王府上的事十分了解嘛。”
瑾瑶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永王林炳烨。
“你怎么来了?”瑾瑶脸上无悲无喜,只是淡淡的,心中却还是掠过一丝感激。
“爱妃既然来了,本王岂有不来相陪之理?”林炳烨说着,在中庭对着皇后轻施一礼。
“不知永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说罢又对宫人嗔道,“永王前来,为何不通报,本宫也好摆驾相迎,如今在永王面前失了礼数,实在不该。”表面上嗔怪宫人,实则嗔怪永王。
“皇后娘娘莫怪,是微臣不让通报,想着都是一家人,多年未见二姐,一家人难得团聚一处,何须需要什么繁文缛节。”林炳烨笑答。说罢在瑾瑶身旁就座,瑾瑶马上搂住他的胳膊,眼神询问胳膊有无问题,林炳烨会意,轻轻摇头。
林炳烨一现身,寥汀的气焰便弱了下来,看着他们你侬我侬的样子,想着自己的夫君一房一房的侍妾,心中嫉妒得咬牙切齿。
“永王与永王妃煞是恩爱,真是羡煞旁人。”荔妃娘娘诚恳地说。不管流言蜚语如何,面前的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让人艳羡。
“是啊,女儿也是头一次见到成亲那么久还那么和谐的。”寥汀又生一计,三人行,还都那么恩爱,属实不易。
“难道郡王对公主不好吗?雨那么大,竟没有陪同公主前来吗?臣在宫外,看到大雨,都在为爱妃担心呢。”林炳烨挑挑眉,假装惊讶。随即搂了搂瑾瑶的肩。瑾瑶忙扶住他的左臂,慢慢放下。
“郡王公务繁忙,自然比不得永王。”寥汀此言一出,苏皇后,荔妃,凌妃等众人脸色一变,
“永王在九州藩王之中,贡献最大,责任最重,要说这藩王公务繁忙,谁能忙过他去。只是牵挂瑾瑶,方才忙里抽闲,真是有心了。”苏皇后连忙打圆场。这两个女婿可都得罪不起。
“瑶瑶,”林炳烨轻唤,瑾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果然是他在叫自己瑶瑶吗?这还是头一遭,不禁有些好笑。“人也见了,饭也吃了。宴罢,还是跟本王回藩王使馆吧。”
“不要,我还要跟二姐一处呢。”瑾瑶美目流转,看向寥汀,“二姐,是不是啊?”飘儿一定有办法发现寥汀的古怪,待在宫中,能更好地帮到王兄。
寥汀冷冷的目光像剑一样指向瑾瑶,瑾瑶冷冷回应,林炳烨看着陌生得让他有些不认识的妻子,这还是当初那个瑾瑶吗?
开宴后,趁着众人没注意,林炳烨低头对瑾瑶耳语:飘儿呢?
瑾瑶也在担心,忙说,“她一早就去金塔了。”
林炳烨剑眉紧皱,脸色瞬间惨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咯咯作响,自己最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瑾瑶看出了林炳烨的失常,她轻抚他的后背,柔声询问“怎么了?”一个早晨心绪不宁,忐忑不安,莫非飘儿出事了?
“没事。”林炳烨猛灌了一口酒,他多希望自己只是喝醉了,这只是一个噩梦,醒来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此时,雷声渐渐远去。林炳烨心绪烦乱,以使馆有事为由,起身告辞。
两个时辰前,东市金塔外的酒楼,太子同江逊一直在望着金塔,临窗饮酒。
太子不说话,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今日早朝告了假,他不能抛下杨飘一个人去朝堂,失魂落魄的样子会被那帮老狐狸一眼看穿。
随着窗外风雨大作,酒楼的窗户也摇摇欲坠,小二几次上楼来想要帮忙关窗,都被江逊阻止了。
太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金塔,当雷声响彻半空,似乎看到一条闪电降下,如锁链般缠住金塔。他猛然起身,指着那条光线,
“太傅,那是什么?”
“闪,闪电!是闪电!”江逊心中大骇。
“飘儿为何要选在今日今时?为何要向你打听雷雨情况?”太子红着眼眶,两手撑着桌子,一下子靠近江逊,瞪视着他的眼睛。
“飘儿姑娘自有主张,她——”江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飘儿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她将怎么为这些人集体戒断,他知道她会帮助这些人戒断,也见识过一对一戒断,唯独没见过她为上千人同时戒断,他以为就像之前一样那么容易。
太子一下抓起他的衣领,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太傅,她才十五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她能有什么主张,她知道什么厉害!?”
话未说完,太子的咆哮声被接踵而来的轰轰雷声淹没,风雨夹杂着泥土落叶灌进楼内,太子想也不想,一把丢下江逊,跑下楼去。江逊重心不稳,跌坐在椅子上,见太子不见了,用尽最大力气高喊:
“沈岩!拦住他!”
沈岩眼见闪电环绕金塔,金塔之内想必凶多吉少,见太子疯了一样跑进雨中,赶忙上前,同几个亲随一起,将太子死死抱住。
又是一道闪电被引入金塔,太子死侍将他死命拉回。“殿下,不可啊殿下!”
江逊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下了楼,看着落汤鸡一样的公瑾,大力甩了他一个耳光。
这是他做太傅以来,第一次打了自己的门生。
“一寸山河一寸血,飘儿姑娘若以身殉国,那也是为了安熹的未来,太子的前程!你怎可辜负她一番苦心!”江逊哆嗦着手,指着被闪电环绕的金塔,“你有没有想过,南都常年雷雨,城中十二座金塔,为何偏偏这一次雷雨,偏偏这一座金塔引了雷?若是他人有意为之,那只能怪我们百密一疏,若是飘儿自己有意为之,那就是她早有计划!”
太子低头不言,良久,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对沈岩说,“伞。”沈岩看看江逊,江逊挥挥手,沈岩将伞给他。
剩下几个随从也都迅速整装,几人一同往金塔靠近。
沈岩还要阻拦,公瑾说,“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沈岩只好退后,公瑾站在金塔之外,层层守卫立刻分开一条道路,他闭上眼睛,想听听金塔里面的声音,可除了风声雨声雷声,什么也听不到。
雷声的间隔越来越远,终于渐渐远去了。
岑世言率领礼部众人围在塔外,不敢近前。太常寺僧人进去之前特意吩咐,金塔门必须紧闭,法事结束后,自会有人从里开门。
方才电闪雷鸣,众人眼见道道闪电进入金塔,有如锁链般环绕塔壁,慌忙四散避开,如今雷声渐消才敢近前,想想弘寂的话,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去推门。
望着太子,岑世言也是一筹莫展,不知该说些什么,若是今日这差事办砸了,百姓同高僧都死在塔中,那自己这新任的礼部尚书,轻则乌纱不保,重则脑袋搬家。师傅啊师傅,早知道就不站在你这边,要是早站在二皇子那边,恐怕也没这么些事儿。可一想到阴晴不定的二皇子,也是心中怯怯,到底是哪边都不好站。
“岑大人,要不要上报卜相?这金塔引了雷,看起来凶多吉少啊。”礼部侍郎陈启昌问道,他也是卜相一党。
“再等等。”岑世言心乱如麻。“说不定这是高僧有意为之呢。”
“是。”
远处传来马嘶声,林炳烨与小北策马而来。
林炳烨远远见到金塔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太子同亲随站在外围观望,翻身下马,向太子处来,看到太子昔日丰神俊朗的面庞此刻如死尸一般绝望,林炳烨心中仅存的那丝侥幸也暗淡了下去。
太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金塔,目光想要穿透这层层金墙一般,一切外界事物仿佛都不存在了,林炳烨的到来他如无知无觉般。
江逊将林炳烨拉到一边,低声叹息,“金塔引了雷,飘儿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小北听到这话,脸庞瞬间惨白。飘儿也在里面?那么王爷可要剥他一层皮了。他刚要说话,林炳烨捏了一下他的胳膊,不让他多嘴。
林炳烨听到江逊此言,印证了自己的推测,但随即强迫自己冷静地分析形势,他不能垮。
现在雷声已远,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铁线是小翠让安的,小翠与飘儿一直是过命的交情,只会听从,绝不会背叛。那么就是飘儿有意让小北安放的铁丝。这丫头古灵精怪,数不尽的奇思妙想,也许想到了对付揽月教的好方法。
他又想起那日在马车中寻龙诀的奇特反应,此时,再一次将寻龙诀取出,果然,寻龙诀出现了和在天坑谷时一样的反应:失去方向,直指金塔地下。但与那日相比,反应变慢,角度变高。
他走近金塔,意欲伸手推门,岑世言慌忙拦住了他,“王爷不可啊!金塔引了雷,金门上还有没有,无从得知啊。”
岑世言话未说完,林炳烨已经将手放在了金塔门上,安然无恙。
“如果本王所料不错,雷已经被引到大地之下,金塔目前是安全的。”宜林铁矿采矿时,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好在宜林铁矿地势低洼,引雷之事并不常见。
听到林炳烨的话,太子慢慢回过神来,如果,一切并不是表面看上去这样,是飘儿有意为之……这个想法仿佛救命稻草一般,让他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和睿智。。
林炳烨欲开门,岑世言阻止了他,“王爷,高僧可是说……”
“走开。”林炳烨面无表情地道,接着去推门。
可是门从里面反锁了,怎么都打不开,小北也来帮忙,接连三个门,统统打不开。
林炳烨之前并不知道太子与飘儿的计划,如果他知道,绝不会让飘儿只身范险,现在他不关心什么对抗揽月教,不关心什么权力争夺,他只想看一眼他的女孩是否无恙。紧闭的金门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丝稻草,他一瞬间冷静全无。
“开门!”他一拳捶在门上,吼声震耳欲聋。
“林炳烨,你在这发什么疯!”太子不知道是在跟他较劲,还是在找另一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悲痛,两人对着咆哮起来,如同两头失控的雄狮。
“早知今日,就不该让你们见面,就该在我来到南都,见到她第一面就绑了她回去!”想到飘儿在金塔中可能已经重伤,甚至殒命,他急切地想要推门进去,不顾肩伤,又去推门。
“门被反锁了,像这样推,推到死都推不开啊!永王失智了不成?”太子稍稍退后,仰头看着这十二层的金塔,吸了口气,“金塔上面第二层是望楼,可否从望楼入手?”
小北急切地站出来,“小人可以上去一探究竟。”他想要帮忙,想要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弥补。
太子深深望了小北一眼,道,“很好,”转身又吩咐道,“沈岩,随同小北一起。”
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攀上金塔,小北偌大的体格身轻似燕,沈岩看了,暗暗喝彩,南都大内高手中,能有这般身手的也不多见,自己也暗自发力,疾疾追赶,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金塔之上,进了望楼。
小北与沈岩进得望楼,却找不到下去的通道,连接金塔内外层之间的悬梯已经收起,金塔内层完完全全被封闭了起来,内层看起来好似一个光滑的金蛋,已经看不到门的痕迹。
沈岩摇摇头,与小北一同飞身跃下,两人如同飞鸟一般轻轻着陆。
“怎样?”江逊关切地问。
二人叹息一声,都道“入口被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