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1 / 1)

“你不用陪着我……”舒云望着他。

谢扶在床边守着她入睡,“你睡着了,我就去处理政务,晚一点再过来。”

“你……”

谢扶垂着眸子,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打断她,“身体不好就早点睡吧。”

默了半晌,舒云翻了个面,背过身去,面对着谢扶总有点不自在。

谢扶弓着身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肘撑在膝上,头微微低着,神色莫名。

他不满舒云刚才的反应,好像她真的不在乎他去不去那些宴会,见不见其他的女子。

可他凭什么不满,是他自己造成的局面,她的抉择才是一个识大体的女子该做的正确选择。

等到听见了舒云平静安稳的呼吸声,谢扶静静看了一会儿背对着他的她后,起身去了书房。

“她畏寒,屋里多添几个炭盆,”谢扶接过一旁小厮递过来的墨色大氅,披上身,朝书房的方向走去,“告诉那个舞袖坊的,以后别再来谢府。”

“是。”

他走了两步,想起来什么,回头吩咐道:“她不喜欢你们近身伺候就算了,从外院调几个脾性好的,心细的丫鬟过来伺候。”

守在门外的小厮恭敬领命。

一直紧闭的朱色玄门被人从内向外面推开,里面出来几个人,看穿着是这谢府的下人。

小厮一眼就望见了站在白雪之中,一身红裙的嫣然,他上前两步,面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称不上友善。

“嫣然姑娘,请回吧。”

嫣然此次出门匆忙,只批了一件披风,连个暖和的手炉都没带,这会子手缩在袖中,一张秀美的脸也被冻得有些发红。

小厮撂下这句话就要转身回府里,连多看一眼这位平常人千金难见一面的舞袖坊头牌都嫌晦气。

要不是因为替她通报消息,世子爷也不会跟舒云姑娘闹僵,原本舒云姑娘进了世子爷的内院以后,冰山似的世子爷都融化了,他们这些下人经常能瞥见世子爷冲舒云姑娘笑的模样。

世子爷本就长得俊,先前是因为常年杀伐染上的冰冷气势,如今大婚在即,他们院子里的气氛温和了不少,他们下人之间也是难得的和睦放松。

今日他这一遭,可谓是触了霉头。

嫣然哪里能就这样放他走,赶紧追上前,“你等等,真的通传给世子爷了吗?他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还是说你压根儿就没有把消息递到世子爷面前,被那个叫舒云的女子截下了。”

小厮回头瞧她,嗤笑一声,“人舒云姑娘一声没吭。”

人分三六九等,身为谢府的下人出门在外都比别的世家出来的下人,底气更硬些。

就算这位嫣然姑娘是世家公子的红颜知己,他也没有多恭敬的想法,说到底,她舞跳得再好籍契也是贱籍,罪臣家属,而他们好歹是良民。

这舞袖坊的嫣然姑娘要是再聪明点,别对咱们世子爷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老老实实和妙音娘子她们一样长袖善舞,游走于各大世家公子之间,谁都不得罪,说不定他如今还能忌惮几分。

现下,因为自家世子爷订婚的消息,她闭门谢客,得罪了不少世家少爷,认为她不知好歹,哪里还有以往的盛势。

他毫不客气地穷追不舍的嫣然说道:“咱们世子爷和舒云姑娘恩爱着呢,嫣然姑娘,任凭是哪家的大家闺秀被烟花女子找上门,都没有什么好气量,您这是存心要世子爷和咱们谢府未来的世子妃离心啊。”

嫣然被门口的侍卫拦下,不允许她踏入半分,她辩解着:“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想守在谢扶身边。

无边无垠的雪花从天空之上飘落下来,嫣然一身红裙在一片白色之中分外显眼。

“薄雪飞絮掩城西,天地似银荫。三寒却非殇,依人舞雪,玉臂扶柳絮。”

“轻含暖酒衬扬裙,疑是婵娟下兮。娇姿不寒侵?冰肌透红,只为风习习。”

侍卫和小厮哑然地看着她在雪地中翩然起舞,裙裾旋转,白雪落在她红色的裙摆上。

侍卫皱眉,眼神示意小厮,挤眉弄眼:这怎么搞?

小厮两手一摊,表示他也不知道这嫣然姑娘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这大冬天的,她搁这室外跳舞,也不嫌冷得慌。

她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引得咱们世子爷心软吧。

小厮最后开始开口冲雪中跳舞的嫣然喊了一句,“嫣然姑娘,您可回去吧,您就算跳一晚上也不可能会等到世子爷心软出来见您的。”

话语被风带着飘荡过去,也不知她听清了没有,想来是听得清的,但是她还是固执地在雪里跳着舞,企图以此打动谢扶。

小厮摇摇头,冲侍卫道:“她要跳就跳吧,等会儿跳不动了,她自己个儿就知道走了。”

月亮高悬,鹅毛大雪压在枯败的树枝上,黑树白雪红灯笼,谢府门外天寒地冻,有人一身红裙默默起舞,内院的屋里,炭盆燃烧,温暖如春。

舒云近来睡眠浅,有时候是喉间发痒,咳嗽两声便醒了,有时候是因为神力溃散带来的不适感,实在不是适合让她入睡的身体条件。

今晚亦是如此,屋里很暖和,她裹着被子坐起身,低头就看见里里外外地面上摆满的炭盆,无烟的银炭烧得通红,时不时爆着一两个火星。

她人睡得有些懵,靠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

门外新调过来的两个的丫鬟以为她在睡觉,两个年轻活泼的女孩站成一堆,窃窃私语,聊着八卦。

时不时有零碎的片段传到舒云耳朵里,她本没有在意,等她回神后,才听了个仔细。

“那个舞袖坊的嫣然还在外面吗?”

“在,我刚刚从那边儿新拿了些银炭过来,就听见他们说起这件事。”

那个丫鬟小小年纪,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她还真是不死心,何必呢,明明是个风光无限的花魁,好多西凉公子哥儿都喜欢她呢。”

“她喜欢咱们世子爷呀,听府里的嬷嬷们说爱情使人盲目,她恐怕就是了,现在还在外面跳舞呢。”

“跳舞?这大冬天的,还跳了这么久……”

“嗯……”

两人间气氛有点沉重。

其中一个丫鬟小心翼翼地说道:“世子爷知道这件事了吗?”

她的小姐妹回答,“知道。”

“知道了没去,这么冷的天气,那个嫣然姑娘会不会冻死在咱们谢府门口啊?”

“……”

“谁知道呢……”

舒云靠在软枕上,乌黑的长发垂落在床榻上,发尾坠在床沿边儿,她就盯着那一点头发尖儿,想着什么。

良久,她掀开被褥起身,随便给自己套了两件衣裳,披了件披风,又伸手拢了拢头发,拿一根素色的发带绑住就算了事。

等门外两个聊天聊得不亦乐乎的丫头听见动静,匆匆忙忙赶进来时,她已经穿戴整齐了。

两个看上去年纪尚小的丫头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低到胸口上,极其害怕这件事让世子爷知道了,怪罪她们照顾不周。

她们可是知道这位舒云姑娘虽然在他们谢府待得时间短,却是世子爷当真宠爱的人。

舒云抬眼瞧了瞧她们畏畏缩缩害怕被罚的样子,手伸过去摸了摸她们的头,“我不喜欢人老待在我身边儿,这点谢扶是知道的,他不会罚你们。”

“如果他要罚你们,”舒云一停,“你们就来告诉我,我去跟他说。”

两个被摸了头的丫鬟闻言,感激地看着她。

舒云笑了笑,转身向门外而去,“走吧。”

两个丫鬟连忙跟上去,轻声询问,“舒小姐,我们去哪?”

“睡了太久,浑身酸软,”舒云淡淡解释,“出来随便逛逛。”

两个丫头轮番点头,“哦。”

年龄小又单纯的两个丫鬟就这么憨憨地跟在舒云后面,一直到她们走到谢府大门口前一秒,她们俩都没有反应过来,舒云并不是“随便逛逛”。

侍卫老远就瞧见周身都被罩在披风里的舒云。

她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从远处走过来,漫天的月光幽幽地笼在她身上,雪花从她旁边降落,也说不清究竟是她肤色如雪,还是雪色如她。

眉眼清冷美艳,黛眉红唇,五官每一个弧度都是那样恰到好处,就像是得到了天地的偏爱,由造物者一笔一划细心雕琢。

侍卫们强行压下心中的惊艳,那可是世子爷的心上人,没有弯腰,站得笔直,出声唤道:“舒云姑娘。”

待到月末,舒云姑娘与世子爷婚成,那时她便是这个西凉公认的世子妃,未来的王妃。

舒云冲他们点了点头,朝谢府的大门抬了抬下巴,“劳烦开一下门。”

领班侍卫出来,出口问道:“舒云姑娘是要出门吗,需要我们替您备好马车吗?”

他们自然不能直接答应舒云的要求,这个时候出门,没有人跟在她身后,到时候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舒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摇头,说道:“我就在门口,不出去。”

侍卫们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在门口,门口有什么。

门口就只有那位舞袖坊的嫣然还在固执地跳着舞,分明人都冷得不行了,动作都已经僵硬变形。

领班侍卫背地里对手下使了使小动作,暗示他迅速去通知世子爷,面上对舒云道要求答应下来,让手底下的人开了门。

两个傻乎乎的小丫鬟这时候才明白,这位舒云姑娘从一开始的路线就很明确,就是奔着谢府门口去的,压根儿不存在什么只是随便走走。

朱色封闭的大门被打开,门外早就被冻得瑟瑟发抖,整个躯体里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似的嫣然,满怀期望地抬头看过来。

视线在落在舒云那张绝丽面容上时,心里被抬高的希望猛然下落。

不是他。

她默默收回视线,继续着她的舞蹈。

舒云跨过谢府高高的门槛,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站在谢府的门口,静静看着雪中那一抹红裙跳舞。

嫣然的动作哪怕是不懂舞蹈的人,也能明显看出来她的僵硬,这已经不是舞蹈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人体生理导致的原因。

待雪中的人一舞毕,只看见了后半段的舒云突然出声,“你跳的是旧谱胡旋舞。”

被冻得不行的嫣然停止了继续跳舞的动作,哆哆嗦嗦地看向她。

舒云淡声继续说着,“胡旋舞,‘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跳舞的时候舞衣轻盈,如朵朵浮云,很久以前这种舞蹈就很流行,是女子跳给心爱男子看的。”

嫣然打量着她的神情,可她至始至终面上都没有如她所料的任何被人觊觎夫君的愤怒,和恼意,她那双潋滟美丽的眼睛始终平静。

可这样更让她难受,因为舒云看过来的眼神,虽然平静,却莫名地让她觉得舒云似乎全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两人分明是在平视,可舒云站在那儿,她不自主地就仰着头看她。

舒云走过去,把手里加了银炭的小手炉塞进了嫣然的手里,“胡旋舞本身技巧和其他的舞比起来没有多大的优势,唯一就是它的涵义,是世间人们传达爱意的舞蹈。”

她顿了顿,“曾经胡旋舞创始人跳舞时,容貌美丽,舞起来像盛开的牡丹,回眸一笑百媚生,天儿太冷了,你即便勉强跳出胡旋舞,又能怎么样呢。”

嫣然心中妒忌,又羡慕,她不愿要她的施舍,把手炉狠狠丢了出去,声音干涩粗哑,显然是冬风干燥,伤了嗓子,“是不是你,拦着世子爷不见我。”

舒云瞥了一眼没入雪里的手炉,没有过去捡起来,静静看她,“恰恰相反,我来是成全你最后见他一面。”

身后跟着舒云的丫鬟跑过去把手炉从雪里捞出来,拍掉上面的雪,可惜雪水渗进去,炭已经熄灭了。

嫣然愣了愣,“什么?”

冬风卷起舒云乌黑的长发,她的声音清越动听,与自己形成了鲜明对比,嫣然清晰地听见她说:“你比较幸运,遇到的是现在的我,曾面对过他冰冷的样子,若是以前,我必然会放任你冻死在谢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