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世界是众多可能的世界之中最好的一个。
——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单子论》
在自营交易公司(Prop trading house)里,交易员对在哪个市场厮杀、用什么工具厮杀和用哪种厮杀方式,都有极大权限,除了改变一个叫作“TP(Take Profit)”的指标设定。TP,就是止盈点,或者叫获利回吐点。
改变TP,需要有极充分的理由。比如趋势彻底反转,基本面无力回天,或者消息面惊天逆转。设置TP看起来很简单,但背后却反映了整个交易理念、策略和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它反映了您对“facts(事实)”的识别能力。
而世界上并没那么多能撼动根基的“facts”,大部分是噪音和拟像。交易员进场前,就应该知道自己该在哪里出场。所谓“会买的是徒弟,会卖的是师父”,能长期在枪林弹雨中,刀口舔血存活下来的老手,绝不可能一听喇叭响就变阵。
举几个例子:
美国国债vs俄罗斯违约
先看美国。2018年3月16日,美国国债首超21万亿美元大关,为宇宙大爆炸以来之最高。2008年金融海啸的时候,这个数字还是10万亿美元,如今已经翻番。如果您再往回看,自从1835年1月1日,杰克逊总统(Andrew Jackson)清零了全部国债以来(美国历史上唯一一次),美国国债几乎没下降过。
2008年次贷危机之后尤甚。债务大山越堆越高,而美股却从危机后一年开始,沿着山坡向上一路小跑,一跑就是十年。对于这种偏差,专家从来没停止过解读——就业人数好,通胀数据佳,特朗普也许真能让美国再次强大。如果您只靠这些“解读”就判断基本面已经反转,那在金融市场这个大游戏场上,就算不被三振出局,结果大概率也是竹篮打水。
再看俄罗斯。美国债务本次创新高的四年之前,卢布跌至历史最低,三个月跌去三成,荣登全球被抛最狠货币之首。专家解读:您瞧好,1998年的俄罗斯国家债务违约马上会重演。
国债违约是一种什么操作?简单讲就是国家手里没钱还债了。这听起来很糟糕,然而是年俄罗斯政府应付账款400多亿美元,国内企业外债1000多亿美元,加起来乘以二,也不到其外汇储备的一半(虽然当年已经降到4年来最低,也有近5000亿美元)。再看普京的囤金成果:本来就是一年300吨的产金大户,十年来却从没停过买进黄金,到现在黄金储量1700吨,不久就会坐稳全球储金大户第五名。所以专家解读的“债务违约”,最多只能叫“停滞期”。
而用事实思考的人,看到的则是:美元只有贬值一条路,而俄罗斯卢布是被噪音掩盖的璞玉。投资大师罗杰斯当年曾说过两句话:“眼下没有其他任何一个股市比俄罗斯更受到‘憎恨和鄙视’,对我来说这是极好的事情”,“俄央行是当下唯一‘不太坏’的央行”。
分析到这里,如果您是在全球寻找投资机会的宏观对冲基金(Global Macro Fund),面对美国和俄罗斯两种标的,该怎么配置?
下周回国贾跃亭,下月量产特斯拉
判断事实为什么难?因为除了信息来源,您还得有克服生理缺陷的本领——人的理性会受天生直觉的影响。
比如,请听题:一个烧饼加一个茶叶蛋,一共1.1元钱,烧饼比蛋贵1元。问:茶叶蛋多少钱?请在5秒钟内回答。
1角?错了。因为您很自然地用1.1-1=0.1。
其实只要再多想一步,验算一下就知道了:如果蛋1角,烧饼比蛋贵1元,就是1.1元,加起来就成了1.2元,不是1.1元。正确答案是烧饼1.05元,蛋0.05元。这道题解个二元一次方程就出来了。
这就是用“直觉”和用“逻辑”作判断的区别。而市场是感受这两种判断模式的最佳看台。
2018年初,马斯克宣布特斯拉Model3来了。他的交车计划听起来就像一道脑筋急转弯。请听题:第一个月,交车30辆;第二个月,100辆;第三个月,1500辆;到了明年一月,80000辆!问:马斯克是如何做到的?
要解这道题,先给您讲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个小女孩,手里拿着妈妈给的一篮鸡蛋。她很开心:因为鸡蛋卖掉,可以换一头牛;牛挤牛奶,卖掉可换两头牛;再挤再换,最后可以换一个农场。
按照小女孩的逻辑,一辆Model3定金1000美金,如果收足定金,就能先把30辆攒出来。交车时收尾款,再用尾款去造下个月的100辆。如此类推,到明年一月,叮的一声,80000辆就变出来了。
所以我们如果一定要替马斯克捏把汗,该担心的不是其量产能力,而是他现在口袋里的钱,能钓来几条鱼——亦如当年的Roadster。坚持编织一个梦,只要没有资本支出,不要量产,就永远不会发生贾跃亭事件。股本小小,保留盈余大大,股价就能一直推高,梦想就能存在。
至于电动车有没有烧钱,看那几个安安静静的老牌车厂便知:电动车量产后只有平时一半利润这种事他们会随便告诉消费者吗?再观风向,特朗普的政策倾向回归传统能源,税改大概率会取消电动车抵税额。失去补贴,特斯拉还会不会存在呢?
看到这里,估计会有很多专家和朋友们善意提醒:你买过吗?坐过吗?体验过吗?我都没有。只不过是稍微怀疑了一下其商业模式:用支出减去现金,连方程都没用,马上就能体会出对冲基金经理约翰·汤普森说的那句话“职业生涯中从没见过之荒谬(I have never seen anything so absurd in my career)”,并预言其将在3到6个月内破产。《华尔街日报》也下了诊断——特斯拉的破产指标已达1.26。1.26是什么标准?指标破1的企业通常会在两年内破产。
马斯克有梦想,有情怀,有智慧,他可以去当哲学家,或者政治家。但并不代表他能让您赚到养老的钱。在此过程中,他依然会让您看到很多能使肾上腺素加快分泌的新闻,比如特斯拉卡车,比如火星计划,比如让人瞬间移动的超级高铁Hyperloop。因为他的“皮”在“局”中(skin in the game),他必须让您看到希望,忘掉事实。
您当然可以跟着马斯克一起拥抱未来:只是别拥抱得太忘情就行。
以上两个例子告诉我们,用直觉做决定的人,很容易被做进模型,成为希望的田野上被收割的一部分。而用逻辑和方程式思考的人,却总可以先人一步,或在晚上砌墙,或卸重,或准备起跑。等到事实发生作用的那一刻,财富便在用两种方法作判断的人之间乾坤挪移。
没人能告诉您到底什么是真正的事实,您只能自己去找。而2018年脸书(Facebook)数据泄露事件,让我们看到在这个越来越嘈杂的世界里,掌握这项本领的难度正在增加。
脸书的数据去哪儿了?其实并没有丢,只不过通过API被引流到剑桥分析公司,然后被重新归纳分析,最后变成政客进行心理战的弹药。
政客是怎么玩的?精准投放。如果您支持民主党,我就用希拉里的负面信息轰炸您,目的是把您搞得很恶心,放弃支持希拉里,至于投不投对手特朗普,其实无所谓。
怎么轰炸?原理跟淘宝差不多。如果您在淘宝上找过袜子,今后您只要打开带广告小窗的网页,就会一直有袜子推荐给您。剑桥分析公司的操作也并不神奇——分析您的偏好,给您贴上标签,接下来或控制网站,或买广告,直接给您“喂”您心目中的事实。
如果美国人都可以做到以上,那俄罗斯的黑客更可以。到底有多少民族在干这种事情,没人知道。所谓的“民主大选”,也许都会变成肉鸡游戏。您坚信不疑的事实,也许是别人为您精心烹饪调配而成的。
很多能改变世界的行为,比如选举,其关键决定因素其实不是事实,而是情绪。候选人的竞选口号只不过是将来也许会实现的“可能”,比如减税,比如全民医保。而巡回演讲的目的,是激**起您的小心灵,点燃您的情绪,让“将来时”在您情绪的化学反应下变成“现在进行时”,甚至是“过去完成时”。
人性中有两个根本驱动——希望和恐惧(hopes and fears),大部分时候以“无意识”的形式存在,您自己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到有一天,您看到“一些东西”,恐惧就像擦火柴一样被点燃。而剑桥分析公司的工作,不过是用大数据找到“这些东西”,然后润物细无声,把“这些东西”推进网络和社交媒体的主动脉,让它在成千上亿的毛细血管中扩散,唤起目标受众心中最深的恐惧。
而在这个“共振”的时代,无数节点呼应,节点之间根本不用认识对方,只要形成共识就可以行动,比如全民翻白眼。而脸书是不是无辜已经不重要,和拉着木偶线的资本相比,它只是个新工具。
以上,索罗斯在达沃斯已有分教:“塑造人们注意力的能力越来越集中到少数几家公司手里”,而这会带来“深远的后果”。
既然您和我已经生活在共振时代了,该怎么办?
每个时代都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每个时代都能成就一些人和一些事,也能扼杀一些人和一些事。
当然,我们也没必要这么相对主义。我们必须承认,有些时代还是明显伟大的方面更多。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气韵,也有它要解决的主题;每个时代都脱离不了历史发展的总趋势。我们生活在具体情境中,入戏太深,碰到噪音,困惑不断,绝望与希望交织,但仍然在重复既往的故事。
莱布尼茨说过,我们所处的“是众多可能世界当中最好的一个”。这句话其实很有道理。即使是充满噪音的共振时代,也有任何其他时代都没有的东西:比如开放多元,人人参与;没有哪种力量能控制一切,每种力量都有发挥自我的空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发生,但发生的一切又都显得正常,这样的时代也许反而不容易聚齐乌合之众。您有更多实现自我的方式,也更容易形成能摆脱“被支配”的个性。
但以上的前提依然是独立的思考和判断。您不一定要变成思想家,但要中气十足,接地气,别那么容易就被“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