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奥的彩蛋(1 / 1)

羊群的共识 肖小跑 2340 字 26天前

Spread out the cost of the debt widely enough and a crisis can be survived.

——雷·达里奥(RayDalio),桥水基金(BridgewaterAssociates)总裁

提起达里奥,我就会想起他抖动的嘴唇。

他在每次采访中都显得很惶恐,因为对方总是打断他。其实我很理解主持人的心情,都五分钟了,逻辑线的线头还没拉出来;再等五分钟,头条句式还是没挤出来。其实达里奥也很着急,一着急嘴唇就抖。

再抖,他也一定要有头有尾地拉出整条线。

如果您很早就对他感兴趣,会发现他的逻辑没变过,只是在不断重复。在《经济机器是怎么转的》(How the economic machine works)里重复,在《原则》里重复,在上千条推文和无数演讲里重复。他还觉得不到位,还在这本《理解大债务危机之模版》(A Template for understanding big debt crisis)里再重复一次。

他在开头放了大话:如果您能把前61页读完,对“债务”这件事的观念就会改变,就一定会读完后面那400多页。

那他到底有没有放大话呢?

我觉得还是放了。首先这并不是一本新书,其蓝本就是《经济机器是怎么转的》。除他的解释之外,经济学界对于债务和危机的解释也浩如烟海,从明斯基的“金融不稳定”,到卡门和罗格夫的《这次不一样》,达里奥从口袋里掏给您看的,总有点似曾相识。

这次也一样。也许改变不了您对债务的看法,但它绝对会加深您对“债”这件事的理解。因为里面有彩蛋。

他的鱼饵——书的前61页,依然是围绕那两个“圈儿”:两个信贷周期(creditcycle)。

一个商业周期(business cycle),一个债务周期(debt cycle);一个5到8年,一个50到70年;一个以衰退结尾(央行加息,收需求,紧借贷),一个以去杠杆为大结局(资本需求方和供给方关系完全扭曲,央行控制资金成本之手被废);一个经常发生(大家习以为常,政府亦可应对),一个隔代发生(大家伤好忘痛,政府无从下手,最后一地鸡毛);一个可以止血(央行再降息),而另一个则隐痛绵绵无绝期。

说到圈儿,我又想起另外三位。一位是我们熟悉的周金涛,一位是管仲,还有一位是派瑞特(RobertPrechter)。这三位分别画出了自己的圈儿。

我很佩服这几位“宁做我”的风格。圈儿是什么形状不重要,他们的逻辑体系和思考方式更有意思。毕竟这种泄露天机的事情,尤其是“财”机,如果真能算得精准,大家人手一本万年历就财务自由了。

每轮周期最后长成什么样子,未知因素太多。不管是画圈、画弧还是画浪,都有点像算命。算命不仅需要迷思,还得有勇气。

大家喜欢在暴跌中重温周金涛。他临终前说:2018年之后,大家能明白我说的话。

我依然不太明白他的话,因为他说过很多话,每句都细思极恐。跟达里奥的两个圈儿相比,周的圈圈们要玄幻得多:以康波60年周期加上熊彼得四阶段(繁荣、衰退、萧条、复苏)打底,周期和周期之间又层层嵌套,极其复杂。这种分析方法,是布大阵用的,在每场战役里奋战的交易员如果拿它做武器,就有点危险了,大概率会被市场碾杀。在枪林弹雨中,交易员更需要像一颗海草,随波飘摇,保粮草不丢。

其实世界上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大道理下有许多小循环。用一句话总结周金涛的思想,大概就是:否极泰来,分久必合,飞龙在天,亢龙有悔——满满的“宿命论”之感。或者如他所说:道法自然,天定胜人。

达里奥则不然:他认为一切不过是机器一架。如果把说明书给您,就算不能驾驭,起码能看明白是怎么运转的吧。

再看管仲。

他说:“圣王务时而寄政。”统治者施政要严格配合四时与五行运行变化,如果布政不合时令,就会导致天地之间阴阳二气的失调,后果很严重。

四时五行运行怎么看?可以观察人的行为,以小见大。管仲又说:“夫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意思是:利益和风险驱动乃人性之自然属性,亘古不变。译成西方经济学语言,就是亚当·斯密的“经济人”假设。

很巧。美林传奇分析师、心理学家、音乐家,兼技术分析专家——派瑞特(Prechter)也认为,价格波动始自人类之群体行为。就像音乐乐章,悲观与乐观交替。

这篇宏大的乐章中,1、3、5是升浪,2和4是调整浪;浪浪浪浪浪,一共五个浪。“5浪”是最后之激昂乐章。里面又有A、B、C浪,A跌,B反弹,弹起落下后,就进入C浪咏叹——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那我们现在在哪里?

升浪之末,“第五浪”的最后阶段。从1974年延伸至今的“第五浪”,是最长升浪,长过预期,长得令人惊叹。不过不要紧,派瑞特安慰大家:我们很快将回归不安的第一浪。

不管您喜欢以上哪款周期,其实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经历过一个完整的经济周期。

所谓风险管理,其实就是永恒的学习能力,以及对从学习中沉淀下来的规律和规矩的绝对服从。在经济周期中游走过几次,传承下一条记忆基因。关键在于如何把这条基因,复制到以后的无数代中,炼成那道“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护身符。当下的金融体系,缺的正是这道护身符:一个跨周期的金融工具。

达里奥会给我点个赞,因为这跟他的观点很契合:您也应该变成一架学习机器。

既然题目是“Big Debt Crisis”,这本书的重点,自然是那个50—70年的债务周期。既然无法躲避,他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去杠杆。要么优美,要么丑陋。

优美去杠杆,就是倚天又屠龙,多招齐上:冷处理一些,勾销一些;财富自有产向无产转移一些,钞票再印一些。既要又要还要。无论如何都要把名义经济增长率拉扯到名义利率之上。美国2012年的去杠杆,让达里奥觉得很优雅,而同时他认为欧洲的去杠杆则是丑陋的。

而最终的大结局,依然在于“印”(In the end,policy makers always print)。不论是非,在于多少。

如果钞票印得太少,一切变丑,丑得像希腊;印太多,一样很丑,丑得像魏玛政府。据史料记载,政府爱“印”,上千年人类历史无一例外,没人能守住这条底线。“印”这个字,至少在道德上是非常不合价值观的。“印”的结局,也是猜不到的(真正的“印”或者“放水”,简单粗暴:不经银行,直接接盘冻死的资产,从休克机构手里买债券,塞钱进对方口袋。当然,退出/缩表时,一样简单粗暴)。

但是达里奥觉得这并不是最坏的选择(least worst option)。

为什么?

就好像大雄和野比打架,如果冷处理,完全不管,任极端情绪排山倒海,制造的痛苦肯定比收益大得多。

如果简单粗暴地惩罚大雄,把大雄的课间餐全部拿去补偿野比,财富抹掉得太快太多,导致大雄破罐子破摔,搅乱全班秩序,也许更难收场。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平衡。大雄的课间餐逐日减量,转移给野比加餐。让胖子瘦一些,瘦子壮一点。这当然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解决的。

所以呢?如前所述,也只有倚天又屠龙,多招齐上,钞票依然要印。达里奥自己在书中总结:解决债务危机,就像在面包上抹酱,越薄越匀越远越好。

但是,这“印”着去杠杆的钞票,对每个国家也从来不是公平的。您所在的国家到底扛不扛得住?还得看结构。

正反都是债,为什么还要看结构?

看结构是为了搞清楚到底欠谁的钱。毕竟欠自己人的,跟欠外人的,结果会很不一样。

我妈做的菜再不好吃,在家里都能自产自销;我咽不下去,我爸可能觉得味道还不错。只要家庭成员风险胃口不一样,且渠道通畅,机制透明,总能解决掉。我们可以把菜回锅,腌成咸菜,或者混在一起做成馅,包成饺子,一天吃一个,总有吃完的一天。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如果我妈开餐厅,做给外面的客人吃,顾客交了钱,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他们会投诉到消费者协会,还会联合街坊邻里一起抗议——不给说法,永远别想再开张。

债多,如果是内债,由国人共同持有,那无论重组、核销,还是债转股、证券化,都是为了便于消化。而外债,由外国人持有,他们的神经比我们脆弱得多,信用稍一恶化,马上就抽贷不玩了。如果外债占国家债务总量半数以上,整个国家的资产负债表就会扭曲,爆发债务危机的概率会直线上升。正如当下的阿根廷、土耳其诸国。

那还债还不行吗?

拿什么还呢?欠的是美元,当然得用美元还。

噢,不好意思美联储收水缩表了。就算您所在的国家有充分的理由借新还旧,地主家也没米了。

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的“恢复”永远比其他国家“优雅”,因为这个国家,永远享有尊享待遇(exorbitant privilege)——负责给世界印钱。全世界还债的钱,都要美国来印,包括它自己的。

别难过,其实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以上都不是我推荐这本书的主要原因。

该书最吸引我的地方,仍然是达里奥的方法论:海纳百川信息归集法(synthesis information)。也就是书里的彩蛋。

每个牛人都有一个精神导师。比如索罗斯和波普尔,格林斯潘和科日布斯基。

但是达里奥没有。

如他自己所说,他几乎没读过经典经济学理论和大部头,所有规律都由自己一手一脚试错、反思,再记录下来;所有感悟均源于自己在市场上的厮杀和经验。而他得道之方法,就在书中第三部分。

他先收集大量的数据,然后开始幻想。幻想自己穿越回当时的环境中做交易,听着当时的头条新闻来建头寸,幻想自己看到头条时的心脏悸动。感受所有,模拟一切。

模拟的结果,凝结为48场危机模板:泰国、马来、土耳其、俄罗斯,从恶性通胀到通缩到衰退,不同原因不同情况,全部以简洁的两页搭配图表总结出来。这48个案例的价值,引一句沃克尔的原话:“他总结出来的东西,比美联储靠谱得多(he produces more relevant statistics and analyses,than the Federal Reserve)。”

这种“身临其境,事无巨细”的方式,帮他清醒地分辨出什么是“情绪”,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市场的“共识”,还有打开机会宝盒的那把“密钥”。

就像对称加密。您看到一个词“npofz”,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而达里奥有“密钥”——他知道所有字母都由其后一位来表示。于是您看到的是“npofz”,他看到的是“money”。

达里奥的“模拟”和“信息归集”法,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观众,实际却是藏在观众中的导演,一边看广场舞,一边导自己的独幕剧。

他用了38年,把“模拟”出的密钥和规律,对比现实、调整、再修改,输入海量信息和多面的事实,输出了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放进了这本书中。

找到蝴蝶的翅膀,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衍生的大水塘。

最后发一点感慨。

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会想另起炉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撰传记,纂理论——这大概是人类争取不朽的一种方式吧。

索罗斯暮年之后,大肆宣传不被当今主流所接受的“开放社会”哲学,几乎成了传教。达里奥也一样不厌其烦地发推特,不厌其烦地演讲,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的原则:“Pain+Reflection=Progress”。他想让大家相信,世界真就是一架机器。

这活儿很累,好在所有工作都将变成算法。“将来的一切将由算法主导,不管您乐意不乐意”,达里奥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