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人工与天籁(1 / 1)

一切事物,最美的总是自然的,人工做出来的,无论如何精巧,总不免矫揉造作,有些斧凿的痕迹,所以论文要以天籁为贵。天籁是文人学士,穷老尽气所不能到的,因为这不是可以用工力的事啊!姑以四首民歌为例。“高田水,低田流。伯母叔母当曙上高楼。高楼上,好望江。望见江心渡丽娘”,在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叙事,然而所适非人之意,已寓乎其中,此即古人之所谓比兴。比兴之所以可贵,乃因其意在此而言在彼,可以避免直接的过分的刺激,而且能引起丰富的想象。此义原非诗人所不知,后世的论诗,也贵寓言情于写景,而不贵直率言情,就是为此。然而文人学士做起来,能如此之自然么?这就是天籁和人籁之别。“头上金钗十八对,脚下花鞋廿四双。金漆笼,银漆箱。青丝带,藕丝裳”,读来觉得非常绮丽,然而极其明白易解,绝不要用什么字眼、古典涂泽,此乃所谓不着色之艳。只有不着色之艳,浓淡能恰到好处。用字眼、古典涂泽,好的也不免失之太浓,有意求声希味淡,又不免失之太淡了,这也是人籁不及天籁之处。“问鸳鸯”以下,音节突然短促。凡是短促的音节,总是含有悲愤凄楚之意的。此调用于此处,恰甚适宜,这也是天籁。有一位化学家对我说:“中国文字的程度低极了,万万不够用的。”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即以颜色字论。现在的颜色,奚翅数百千种?中国却只有青、黄、赤、白、黑等几十个字,如何够用呢?”我说:“你怕调查错了古话了罢?要晓得中国的颜色字,共有几个,是不能专据字书的,请你到绸缎铺子里去看看有许多颜色字,单看字书,是不会知道他有颜色的意义的。如妃字湖字即是。”他说:“虽然如此,比外国还少得多。”我说:“这是由于中国的颜色比外国少,不是语言的贫乏。倘使有新的颜色产生,或者输入,中国人自然会替他造出新名词来,用不着你着急。”他的意思,到底不很信。从前有一个人,对一位英国的贵妇人说:“伦敦人头发的总茎数,一定比世界上的总人数为多。”贵妇人虽不能驳他,却总不很相信。这位化学家,也未免有些像这位伦敦的贵妇人了。这些旁文,且不必说它。“藕丝裳”的“藕”字,在古典主义的文学中,就不能用作颜色字。如其用之,那也是参用白话的,决不是严格的古典主义文学。遇到此等情形,自然的口头话,做古典主义文章的人,就不能说;要说,也要遵守许多规律,不能自然地说了;这是天籁、人籁之所由分。第二首中,“咸鱼腊肉不见面,苦珠蚕豆当干粮”,咸鱼、腊肉是两种实物,苦珠却无其物,只是用来形容蚕豆的,两物还只是一物。用文人的格律评论起来,一定要说对得不匀称了。然而读起来绝不觉其不匀称,这亦是天籁的自然之妙。可见得文人学士的格律,有些是自寻窄路的。诗的好处,全在乎怨而不怒。一怒就伧父气了。“长竹枪,枪枪起,枪脱媒婆脚蹯底;短竹枪,枪枪出,枪破媒婆背脊骨”;可谓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然而读来仍觉其怨而不怒。这是因为竹枪并不是杀人的凶器,而只是小孩的玩具。用竹枪去刺人,根本只是小孩儿无意识的话,听来并不使人精神紧张,而反觉得有些滑稽的意味,就不致有累美感了。这也是言语自然之妙。

第三、四首,都是无所指的,可以随意解释的。第四首显而易见,无待辞说。第三首,若用旧时说诗的法子说起来,“丁丁头,起高楼”,我们可以说:喻自处之洁也。“高楼上,织丝绸”,喻靖献之勤也。“丝绸织得三丈八”,而不过“送去哥哥做双袜”,卑以自牧也。“哥哥自有黄金带,嫂嫂自有緮罗裙”,送去做袜的丝绸,必不见省录矣。疾君之蔽于亲昵,不察疏远之行也。“緮罗裙上一对鹤,鹤来鹤去鹤到丈母家。丈母**红绫被,阿姨**牡丹花”,伤君为近习所蔽,耽于游乐,失其威仪也。如此解释,固然决非作者的意思,然而在君主时代,行吟泽畔的孤臣,却不能禁其不作如是想,此即所谓诵义。于此,可以知道《小序》致误之原。缘古人好谈政治,歌谣本不关政治的,念到他们的口里,都发生出政治上的意义来。一变,就说做诗的人也是如此,把诵义变成了作义。再一变,就把什么人为什么事而作等等,都附会上去了。所以致误总是逐渐的,非一朝一夕之故。

有人说:“你既赞成天籁,天籁是要使用口语的,为什么你又不赞成白话诗呢?”殊不知诗是源于歌谣的,歌谣和普通的语言,根本是两物,不是一物。现在的白话诗,只是语言的调儿啴缓一些的,根本只是散文,至多有些像赋,决不会发达而成为诗。把他和民歌比较,就显然可见。现在的民歌,和二千多年前的乐府,还显然无甚异同,可见得一个民族,口中歌唱的调儿变革之难。老实说:倘无外来的新物事搀入,怕其变化的速度,要缓慢得出乎想象之外的。几千年的时间,真算不得什么。中国人歌唱的调儿,只有诗到词是一变(词之仍原于诗者除外),曲和词还只是一物。词的来路,乃是外国音乐的输入。外国的音乐,其根本,就是外国人所歌唱的调儿。现在外国的音乐,为中国向所未有的,正在逐渐输入,新诗体自有产生的可能,不过现在提倡新诗的人所走的,却不是创造诗体的路。

文人学士所做的诗,虽然把天籁失掉了,却亦有其不可掩之美。其一是精工。这是代表人工美的,恰与天然美对峙。其二是诗境的扩大。即歌谣中所不曾有的意思,未说及的事物,它都有了,这不能不说是技术上的进步。所以文人的功力,也不是白花的。不过话太说得尽了,就觉其意味浅薄,因为所刺激起的想象少了。雕琢过于精工,亦不免要因此而牺牲真意。西昆体和江西派的诗,终落第二义;近代人竞学宋诗,到底无甚意味,而如何莲舫,易实甫一类的诗,更其要不得,就是为此。

虽然如此,歌谣也并不都是好的,尽有庸劣无味的,甚而至于有恶浊的。这是因为歌是大众作品,大众之中,未尝无鄙夫伧夫之故。于此,知《史记·孔子世家》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孔子删取其三百五篇,并无甚可疑之处。古人好举成数,估计起来,觉得百位还嫌其小,而要进到千位,就说一个千字;以千位计,还觉得其不止一数,就加上含有多数意义的三字,而说三千。民歌本是重重复复的,古诗自然也是如此,所以《史记》也说孔子“去其重”。假使把现在的民歌,统统钞出来给我看,我也一定要把它删过一番的。至于重复的应该除去,那更无待于言了。所以孔子删诗之说,实无可疑,后人所以怀疑,乃因拘于要向古书中去搜集佚诗,而未一察当前的事实。现在的报纸中,也时时载有民歌,我总觉得好的很少。却记得清末,大约是丁未、戊申、己酉三年之间,《时报》曾载有各地方的歌谣,好的却极多。现在《时报》是停刊了,总还有藏着旧报的人,倘能把它钞集起来,印成一本,倒也是文艺界一件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