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来接你(1 / 1)

西凉马超 陈玉福 3002 字 26天前

谭一马的丧事由谭家料理。谭家在谭庄也是十分显赫的家族,所以,有许多亲友前来吊唁。再加上谭一马本身又是一代铸造大师,更有很多仰慕他手艺的人闻讯前来祭拜。

阿离一身素缟,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她已经哭干了眼泪,此时此刻,她眼神呆滞,机械地一张接一张烧着纸钱。因为从小就没有了爹娘,甚至记不得爹娘的样貌。有记忆以来,只有舅舅是她的依靠,小时候她被表姊妹们欺负,是舅舅替她出头;她被府学里的孩子孤立,是舅舅特意为她铸出一匣子的小铜人做伴;每次出外回来,舅舅都会带吃的玩的给她……

想到这些,阿离的心就狠狠地疼起来。都怪自己太自私,舅舅都已经封炉告老,准备颐养天年了,可是她却非要舅舅再铸出一匹铜天马,才累得他呕血而亡。舅舅,您扔下阿离一个人走了,在这孤独的人世间我要怎么才能活下去?哪里还会有我的容身之地?阿离红肿着双眼,纤弱的脊背更显单薄。在惨惨昏灯里,她的心如同一叶失去方向的扁舟,不知道哪里才是可以停靠的港湾。

停灵三日,第四日谭一马下葬。死者入土为安,可是活着的人却纷繁不止。阿离这三日不眠不休为舅舅守灵,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从墓地回来,她拖着疲累的双腿刚刚进到谭府,就有人告诉她,家主让她去前厅堂上有事。

来传话的是表妹谭春,阿离大舅的庶女。谭春比阿离小一岁,已经定了亲即将出嫁,但因为谭一马的丧事,谭府这一年都不能操办婚喜事。祖礼就是这样,谭春的出嫁便要隔上一年。这本是对亲人离世后的一种怀念和尊重,虽然谭春面上不敢说什么,可是在心里已经有了不忿之情了。现在看到阿离,就全都照着阿离发泄了。

谭春斜睨着阿离,看她还是一身的素缟,语气并不友善道:阿离表姐,家主叫你去前厅,你就穿成这样子去吗?

阿离知道这个表妹从小就不喜欢自己,原来她可以委曲求全,不管表姊妹们如何挖苦刁难,都能默默承受。但最疼爱自己的舅舅刚刚安葬,她此刻正心情郁结,哪有耐心去应付其他?便淡淡地反问:那我要穿成什么样子去见家主?大红还是大绿?

谭春可没想到阿离会以这样的态度跟她说话,噎了一下,顿时涨红了脸道:你……你……我要告诉家主去!说着跺脚转身跑了。

阿离阴郁的心情更阴郁了。她仰脸看着头顶上的一方天空,极力憋回即将决堤的眼泪。良久,才收拾好心情往前厅走去。

谭家的家主就是阿离的大舅,大家族的长房都有绝对的话语权和决策权。阿离进到前厅,厅堂里已经坐着十几位谭家的长辈,还有成年能主事的表兄弟们。阿离恭恭敬敬地向谭家家主行礼,也一一拜过了其他几位舅舅和表兄弟。然后,便垂头默默立在下首。

阿离啊!谭家家主清了清嗓子,干咳两声道:老七已经葬了,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阿离觉得大舅舅这话特别刺心,什么叫葬了?在他们心里,一个人的离世就是轻飘飘的“葬了”两个字吗?还问自己的想法,这是要发落她了吧?也好,现在舅舅走了,她本就如飘萍的命运还能再坏到哪里去呢?阿离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大舅舅,我没有什么想法,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阿离,叫家主!旁边一个威严的声音颇为不满道。

阿离侧目看去,是大表哥,谭家家主的长子,也是以后谭家的继任家主人选。此人年纪不大,却最爱装腔作势,把继承人的架子端得比他爹还足,经常鼻孔朝天、颐指气使。阿离扫了一眼大表哥,稍显倔强道:家主是谭家的主事,阿离并不姓谭,我想叫大舅舅应该更适合一些。

哼!阿离,你这是什么态度?大表哥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指着阿离极尽刻薄道:简直毫无教养!你一个孤女,是我们谭家给了你一口饭吃才长到如今,却不遵谭家的家训了?

阿离看着盛怒的大表哥,心里暗暗不屑道:原来他这么些年一点儿都没有长进,还是那个一碰就炸的炮仗呢!阿离想着小时候的大表哥,永远是一副气鼓鼓的神情,反而心情轻松起来,微微笑道:大表兄说的这话阿离可承受不起。关于教养,我自小跟着表姊妹们一起上的家学,难道是教习先生把坏的教了阿离,好教养都教给了其他人吗?

你……大表哥气结。厅堂里隐隐有嗤笑声响起。

好了!都消停下吧!谭家家主将茶碗重重按在案上,摆手制止,不耐烦听这些小辈间的斗嘴,更不愿意看着自己精心教导的接班人在众人前失态。谭家现在虽然是他主事,但其他几房也不是没有非议。没想到阿离伶牙俐齿,几句话就激得自己儿子当场出丑。他环视了厅里众人一圈,才把目光盯在阿离身上,干咳两声道:阿离,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吧?春儿比你还小一岁,眼看就要出嫁了却赶上老七这事。你也不小了,大舅舅做主给你配一门好亲事如何?

一个年轻姑娘,当着这么多人说亲事,还要问她本人如何。阿离错愕,羞愤让她苍白的脸颊显出一片红晕,她咬了咬唇,忍住眼眶的酸涩问道:大舅舅,这就是所谓的教养吗?当着一屋子的人来问一个女孩儿对自己亲事的想法?况且您也说了,我舅舅刚刚……阿离说着流下泪来,哽咽道:自来亲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我的父母健在,若我舅舅还在,断不能看着阿离受这等屈辱。

谭家众人被阿离质问,想一想也是,哪有这样直不愣登说话的?女孩儿家脸皮薄,即使是说亲事,也该请了后院主母,妇人家和颜悦色慢慢儿去问才是!

谭家家主见阿离一哭也没有了办法,又看众人脸色不善,似乎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此时自知理亏,也顾不得阿离刚才的无礼责问,便和缓声音对阿离道:老七走得急,也没有交代你的亲事,大舅舅也只是关心关心。长辈过问一下,怎么倒成了屈辱?

听谭家家主说得冠冕堂皇,阿离忍住悲声又问:不知道大舅舅要怎么关心?怎么过问?

这个吗……谭家家主看阿离的态度好像有些松动,料想她一介孤女只能仰仗谭家,便故意吊了下胃口,才道:你看你大表兄,老成持重又仪表堂堂,你与他又是自小相熟,我想把你……

大舅舅!阿离厉声打断谭家家主,大声道:大表兄早已有妻有妾,你这是要将阿离置于何地?

阿离,我可以休妻的!大表哥急急说道。看阿离瞪着他,又悻悻地住了嘴。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冷哼一声道:老大,吃相也忒难看了点儿吧?

阿离抬眼看去,是谭家的老三。

谭家家主瞪着谭老三,怒道: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谭老三慢悠悠喝了口茶:你这么急着把这丫头强塞进长房,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人附和,都盯着谭家家主看他接下来怎么说。

谭家家主变了脸色,气咻咐地说:你们这是胡乱揣测!

是吗?谭老三阴恻恻笑道:老大,你敢说自己不是为了老七留下来的东西?

阿离听到此处总算明白了,他们这是在打着舅舅那些宝贝疙瘩的主意。谭一马是闻名遐迩的铸造大师,亲手制作并珍藏了不少贵重的物件儿。那些东西是不是价值连城不好说,但曾经有很多达官显贵用高昂的出价来求取,都被谭一马婉言谢绝了。阿离想起舅舅有一次跟她说起的玩笑话,说要把他的东西都留给阿离当嫁妆。阿离当时还恼嗔舅舅的情景,清晰地在脑海里回放。难怪!难怪大舅舅要把自己给了大表兄,原来是为了她手里保管着的那些东西。舅舅的丧礼刚刚结束,她的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他们就急不可耐的要来谋取财物,如此吃相委实难看极了!

厅里吵成了一团乱,阿离冷眼看着谭家各房的闹剧,只觉得格外讽刺。她从小就对这个大家庭没有抱过任何期望,现在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抱怨,只剩下深深的失望。阿离摇头正要转身出去,眼尖的大表哥却看到了她,大声喊道:阿离,你不准走!

谭家众人停下争吵,齐齐向阿离看来。

阿离丫头,老七留下的东西在哪里?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谭家家主又拿出了主事人的气势。

谭家其他人也盯着阿离,一个个虎视眈眈、別有用心。

阿离眉眼疏淡,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掠过,淡然道:我舅舅的东西,你们就该去问他要,却怎么来问我?

谁不知道七叔就疼你一个人,他的东西肯定给了你!大表哥急躁地叫道:要是我们知道东西在哪里,还用来问你……

住口!谭家家主喝住了儿子。其他人也侧目而视,对这么愚蠢的人将来继任家主产生了严重的质疑和讥诮。谭家家主忍住气,用尽量柔和的腔调,甚至还从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扯出一丝笑道:阿离,你七舅舅走得突然,当时身边只有你在,他可有交代过什么遗言吗·

阿离想起舅舅的离世,愧悔而悲伤,再看一看眼前这些人贪婪而凉薄的嘴脸,她满面哀戚摇头道:没有。我舅舅什么都没有说就……

不可能!这次轮到谭老三沉不住气了:阿离丫头,你莫要在我们面前耍乌龙。老七当日受金繁马庄邀请过去时,可就带了你一个人。三年多来他都不曾回家,现在猝然死在外面,那些东西却一件都不见踪影。你敢说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阿离坚定地摇头:三舅舅,我真的不知道。

谭家众人七嘴八舌起来:阿离,你可不要太贪心了!

老七的东西都是值钱玩意儿,你想一个人吞了不成?

一个孤女,要不是谭家可怜你,还能安然活到现在?

……

阿离听着这些话,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细碎的牙齿咬着下唇,再也忍不住泪水潸然道: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舅舅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迫不及待要强夺他的东西,根本就不念一点点亲情!

谭家家主看阿离始终不肯说出东西的所在,也失去了耐心,阴寒着脸道:我看你是打算和我们整个谭府为敌了?那就别怪当舅舅的心狠!来人,把她关进柴房里去,不说出东西的藏处不许给她饭吃。

对!就这么办。看她说不说!谭家其他人皆赞同家主谭老大的说法。

阿离惊愕地看着谭家一室人,甩开来抓她的大表哥,怒道:你们敢!我不是奴隶,你们不能私自囚禁我!

哼!我们家是我爹说了算!大表哥说着就扭起阿离的胳膊要往门外带。

“我看谁敢!”一声大喝,厅堂门口进来了一个人,阳光为他的身形照射出颀长的影子。这个人直直地向着阿离走来。

孟起,怎么是你?阿离轻呼,颤抖的声音里有了七分雀跃,更有两分委屈。

是我!马超淡淡一笑:我来接你。阿离一下子扑进了马超的怀抱,泪流满面:孟起,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马超拉起阿离的手,就朝着门外走去。大表哥一声令下:来人!给我把这两个人抓起来!

门外一下子进来了十几个拿着长枪、握着刀矛的谭家家丁,堵住了马超的去路。马超一个扫堂腿,扫到了十几个家丁,拉着阿离踩着家丁们身边的空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谭家老大吃惊之余,大声道:快快快!千万不能让他们跑掉!大家见谭家家主发话了,都一窝蜂追了出来:站住!站住!站住……

马超带着阿离走出谭府大门,门外有他的一队军士护着辆马车,两个婢女看见阿离和马超出来,走上前行礼。马超让婢女扶着阿离上车,转身对着追出来又不敢上前的谭家人冷冷道:从今日起,阿离再不与你谭府有任何关系,若以后再生事端先来问过我马超愿不愿意!

谭家老大一听“马超”这个名号,吓了一跳:你是西凉军副帅马超将军?马超点点头:对!错了包换!

谭老大马上对身后的大家说:还不快来恭送马将军?大家一看这阵势,早就吓得腿肚子转筋了,一个个马上恭恭敬敬地排列在了谭老大两边……

谭老大带着阖府众人给马超行礼。随后谭老大说:先前我们不知道马将军的身份,看将军进堂要带走阿离,我们都出言不逊……请马将军原谅则个!阿离的大表哥见父亲谭老大这样,突然跳了出来:既然是马将军,就得留下个说法。我七叔价值连城的宝贝在阿离的手里,马将军什么时候交还给我们呀?马超闻言转过身迎了上来:你说什么?谭老大知道马超的厉害,拉了一下谭家未来的家主:你胡说什么呀?

谁都没有想到,阿离的大表哥会吃了熊心豹子胆:马将军,我七叔临死之前,一定把藏宝的地点告诉了阿离,她只要把藏宝地点告诉我们,那你就带她走。

马超狠狠地抽了大表哥一个嘴巴:小子,这一个巴掌是我替你七叔打的!你七叔已经走了,你居然还敢说什么“临死之前”,一点点礼数都没有!对方的一边脸马上就肿起来了……大表哥见马超出手如此凶猛,吓得再不敢坑声了。马超又反抽了大表哥一个嘴巴:这是我替阿离打的!你完全是说白倒黑,你七叔弥留之际,我就在跟前,你七叔根本就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走了!

谭老大马上按住大儿子跪在了马超面前:还不赶紧给马将军认错?你要找死吗?谭老大马上给马超作揖:马将军,逆子确实不懂礼数,就请将军看在我外甥女阿离的面子上,饶了他吧。

谭家老少当然知道马超的威名和厉害了……同时他们还知道,而今马腾奉诏去打仗,少将军马超已经以副将的身份接任了西凉军,正是少年健勇之士。他们谁也想不到,阿离这个孤儿居然跟马超相熟到了此种程度,还亲热地称呼马将军为“孟起”。于是他们的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如果阿离成了马超夫人,那他们岂不就成了马超将军的亲戚了?现在又见未来的家主血流满面,都觉着非常解气。尤其是谭家老三,更觉着心情舒畅。于是,他带着谭家人纷纷过来跪在了马超的面前。

谭家老三拱手对马超说:马将军,既然你把阿离接走了,以后我们就是亲戚。所以,我们谭家请马将军你大人大量,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还有,请马将军问问阿离,还有什么要带的,我这就给她拿去。

马超见谭老三这样说,就转身看着阿离柔声道:阿离,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吗?

阿离静静地看着跪在马超面前的谭府众人,摇了摇头:没有了,孟起,我们走吧!说完她轻轻地放下了车帘。舅舅不在了,这个大宅子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

马超没有给谭家人打招呼,翻身上马,一骑当先地带着阿离离开了谭府。

转眼之间,阿离到马家已经一个月了。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阿离的温婉贤淑很快赢得了都护府里丫鬟仆人们的喜爱,更赢得了刚刚回营的马腾这个大家长的肯定。马超接了阿离来府里的事,起先马腾在外面打仗并不知道,现在他通过夫人已然知道了这件事。你把人家的姑娘接进自己家来住,这是怎么回事?提出问题后,马腾又觉得这不像是儿子的性格,马超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

经过询问,马腾才知道马超在金繁马庄时,受到过阿离的照顾,她舅舅谭一马就是为了给马超铸造铜天马才丢的命。谭一马临终之前还将阿离托付给马超照顾……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和阿离的身世后,马腾非常同情阿离。自馨儿去世后,难得马超还能重打精神照顾另外一个女孩子,马腾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应该鼓励。等见过阿离后,马腾更是喜欢上了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子,便默许府上众人接纳阿离,并称呼她为阿离姑娘。

一开始,马超还担心阿离在府里住不惯,后来见她和府里的人处得很好,也就放心了。闲睱时,两个人也常常在一起聊天、下棋。

府里的人见少将军对这个阿离姑娘虽然没有过分亲昵的举止,但却是客客气气,看着也是十分和谐,遂对阿离更加尊敬。渐渐地连称呼也变了,由刚入府的“阿离姑娘”,改称为现在的“小姐”了。

少将军?小姐?阿离每次听到这个称呼,也只不过一笑了之,并不多想。

她知道马超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但她也不会因此伤神。世间事,人间情,哪一样都无法预见。能这样长伴左右,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