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猢狲散。
董梧田死后,王大牙失去了倚仗,怕死的他乖乖交代出了很多内幕,不但把董梧田与耿鄙伟康勾结的机密交代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对毒杀金繁的事也供认不讳。太守张鼎依律判了王大牙斩刑,并且发了告示。同时,还贴告示通报了董梧田的罪行,整整列出了十条大罪,每一条都足够死刑。
百姓们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想起前不久还耀武扬威、欺压盘剥过他们的朝廷钦差御马监史,原来竟是个十恶不赦的不法之徒,一时间西凉府上上下下拍手称快。好在,那恶徒已经死于去京城的路上,据说是被黄巾余党杀了。杀得好,杀得大快人心!
处理完这些事情后,张鼎及时派人帮助娄叶接管了金繁马庄。虽然董梧田和耿鄙伟康狼狈为奸,使得一部分凉州大马落到了龙首山土匪军手里,好在马庄里仍然有一大批待长的凉州大马的子孙……
娄叶带着孩子给张鼎磕头,奸人已除,金繁马庄总算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死里逃生的娄叶感激落泪,对张鼎拜了又拜。
马庄是金繁留给他们母子安身立命的资本,因此回到马庄的娄叶再不敢掉以轻心,从此洗尽铅华,一边教养孩子,一边专心学习生意经。几年之后,娄叶终于可以独当一面,成为金繁马庄真正的主人。
自从馨儿走后,不论是汗血宝马还是铜天马,无疑都成了马超的一种精神寄托。如今,斯人已去,天马不再。自己被称为“名震天下的少年英雄”,竟然连自己身边的爱人和骏马都保护不了,你凭什么名震天下?有什么资格妄称“少年英雄”?愤恨之余,马超的心底积满了思念和伤痛,以致于压得他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此刻听见有脚步声走近,马超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阿离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意:在这里站很久了吗?一上午了没看见你。
马超勉强咧了一下嘴角:也没站多久。马超说着认真地看着阿离,问:身体怎么样了?看着脸色好了很多!
阿离轻笑: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马超朝阿离点点头,移开了目光。
这个女孩子看似温婉柔顺,骨子里却透着一种超凡脱俗、处变不惊的气度。那日在去京城的路上被马超救下后,马超那矫健的身影就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现在回想起来,整个过程实在惊险,而阿离因为马超的原因,表现得也异常镇定。在那样的境遇之下,若是换作别的女子,恐怕早已惊慌失措、哭天抹泪了。也就从那一天开始,马超心里对阿离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沉默了一会儿,阿离才缓缓开口:我这两天可能就要离开马庄了……舅舅觉得马踏飞燕是他铸造生涯里最完美的作品,所以他打算从此封炉,“金盆洗手”,再也不从事铸造的事情了。同时,他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再那么硬朗了。我要跟舅舅一同回去,在他身边伺候照顾他。
马超料到谭一马会离开马庄,只是没想到他会封炉。所以听到这样的消息,他稍稍有些吃惊:谭师傅要封炉?
阿离望着马超的脸,点头“嗯”了一声。
马超别过头看向天马曾经的槽头,自语道:是啊!马踏飞燕的确是一个最完美的铸造。也只有谭师傅才能铸成那样完美的、精妙绝伦的艺术品!
阿离看着马超伤神,心里不忍:孟起,你不要太着急。总有一天,铜天马会找到的!
马超回过头,叹气道:但愿吧!
马超两次失去天马的伤痛阿离都是看到的,所以她清楚,说再多安慰的话也是无用的,只好转开话题:我听舅舅说,你马上就要回凉州城了是吧?我帮你收拾一下要带走的东西!
马超一愣:你舅舅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
阿离轻轻一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牧马人。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军统帅孟起!现在,新庄主娄叶已经接管马庄了,马庄里也陆续恢复正常,你的使命也完成了,你自然是要回去做你的将军的。难不成,你还要留在这里牧一辈子马?
难得见阿离这样与他玩笑,马超倒是有些意外,随即也展开了皱紧的眉头,笑道:虽然不能喂一辈子马,但马却是我一辈子的最爱!……阿离见马超破天荒地笑了,高兴地望着他笑。紧接着,两个人再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着马超渐渐远去的背影,阿离心中有些黯然。孟起,我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始终占据着你的心房!你念念不忘的不只是天马,还有她……通过马超对那个女孩子的痴情程度来看,她应该是一个知书达理、十分干练的女子。就是无缘与她见面了。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要见见她,也能了却我一桩心事……阿离一直看着马超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了,她才回到了匠作坊。这时候,舅舅谭一马正在房中收拾器具。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跪倒在了谭一马的面前:舅舅。
谭一马被外甥女的举动吓了一跳:阿离,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阿离跪上去扶着谭一马的腿:舅舅,您能不能先不要封炉?
谭一马不解:阿离,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吗?你怎么又变卦了?你告诉我,你这是为何?舅舅封炉的原因你不是也知道吗?
阿离眼睛里泛起了泪花:舅舅,您能不能再铸一匹马踏飞燕?
再铸一匹马踏飞燕?谭一马吃惊不小。他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物件,盯着阿离:阿离,马踏飞燕的铸造不同于其他铜马的铸造,不是想铸就能铸得成的!再说了,当时为了让铜天马在天下独一无二,铸完后已经把马踏飞燕的模子砸碎了,现在要重铸,谈何容易?
阿离急忙说道:舅舅,这个阿离知道!可是以您的手艺,再铸一匹马踏飞燕也不是没有可能呀!
谭一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摇头道:阿离,你这是为难舅舅啊!
阿离听舅舅这样说,慢慢地松开了双手,坐在了地上,眼泪汪汪道:舅舅,这可如何是好?
谭一马扶起阿离,脸色有些沉重:阿离,你给舅舅说实话!你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孟起?你是为了孟起,才要我再铸一匹马踏飞燕,对不对?
阿离低下头,偷偷地抹了一把泪水:舅舅,我……我看他丢了铜天马后那样难过消沉,心里实在不忍!
谭一马眉头一皱:阿离,你喜欢上了孟起,这个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他,可有说过喜欢你?你要知道,这种事情是两个人的事。
阿离听谭一马问得这么直接,脸上泛红,低着头没有说话。
看这样子,谭一马就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没有错。是的,还用得着阿离亲口承认吗?知子莫若父,谭一马是看着阿离长大的,只要看她的神情就知道答案,而这样的答案已经有不少次了吧?谭一马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道:也罢!那我就重新开炉,试着再铸一匹铜天马。
听到这样的话,阿离顿时开心不已。她一下子跳起来扶着谭一马的胳膊笑着撒娇: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舅舅最疼阿离了!舅舅,你就放心吧,您肯定能铸成的!
谭一马却是神色严肃:阿离,我答应重新铸造马踏飞燕都是为了你!虽说孟起是少有的英雄才俊,我也十分喜欢,可我们与他毕竟门第悬殊。他是名门之后,现在又是西凉军的将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会看上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吗?他会娶你为妻吗?
阿离坦然一笑:舅舅,我没有想过那么多。但是,我敢肯定孟起他的心里一定有我。我只是想让他开心,让他不再消沉,其他的我也左右不了。一切随缘就好!
谭一马疼惜地看着阿离:阿离,我知道你虽为女儿身,但一向聪明豁达。只是,这毕竟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舅舅怎么能不想这么多呢?倘若真能再次铸成铜天马,那铜天马就是我们向孟起求亲的礼物!
阿离急道:舅舅,我们不能这样!孟起于我有恩,若不是他涉险搭救,我此时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呢。
谭一马叹了口气:傻孩子!孟起若能娶到你,那是他的福气!
阿离扶着谭一马坐下,舅舅,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这种事也不能勉强,您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就一直陪着您,伺候您,谁都不嫁!
谭一马想要再说,阿离却把茶杯推到了他的嘴边。谭一马无奈摇了摇头,但心里已是打定主意要再铸一匹铜天马,为马超娶阿离为妻创造条件!
谭一马说干就干,凭着记忆,他一点一点地塑造泥马。阿离也主动为舅舅画出了天马图。有了阿离的天马图,舅舅的泥马出来了,模型很快也出来了。可是,铸出来的铜天马却出了问题,有几个地方根本就不像。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马踏飞燕岂是想铸就能铸得成的?
就这样,谭一马一次又一次改造、调整泥马和模型,最后灌铜水铸造,然而,三个多月过去了,铜天马仍然没有铸成。
阿离看着舅舅越来越佝偻的脊背,禁不住泪眼蒙昽。日日跟在身旁端茶递水,尽心伺候。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自私了,几次都想劝舅舅停手。可是,这个时候的谭一马却不同意了。如果刚开始只是为了给阿离谋一个好前程才要重新开炉,但三个多月过去,一次次的失败,激起了谭一马不肯服输、再铸辉煌的勇气和执念。也就是说,重铸铜天马已经成为谭一马今生今世为艺术奋斗的终极目标。
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共五个月的时间,谭一马终于铸成了超越第一匹铜天马的马踏飞燕青铜像。也就是说,重铸的铜天马,无论造型的流畅,还是气势的表现,都比第一匹更精致、更豪放、更灵动、更协调。
同时,这一次谭一马还改良了铸造技艺,使自己几十年的铸造技艺有了出神入化的突破。所以,这匹铜天马逼真、洒脱、干练,真可谓鬼斧神工、巧夺天工啊。
看到自己满意的作品,谭一马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我谭一马这辈子还能再次铸成这样完美的马踏飞燕青铜像!真的是可喜可贺呀……
阿离看到时,更是惊喜不已。她赶紧搀着谭一马坐下,端来了一杯茶:舅舅,我怎么看着这一匹比第一匹还要好看呢!舅舅,舅舅的手艺真的是天下第一呢!
谭一马喝了一口茶,突然脸色紫红,猛咳不止。阿离连忙为他捶背:舅舅,你怎么了?
谭一马越咳越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咳了一会儿后,竟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阿离大惊,忍不住哭喊:舅舅!舅舅!你怎么了?
谭一马强撑着摆了摆手:没,没事。我……话未说完,嘴里又喷出了一口鲜血,脸色也由先前的紫红转成了苍白。
阿离哭着将谭一马扶到**躺下:舅舅,你撑着点!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谭一马拉住了阿离的手,表情十分痛苦:阿离,我没事,我……我是想孟起……想孟起了……你……你去找孟起。我要见……见他……
阿离泪流满面:好,好!舅舅,你等着!我马上就去!阿离跑出去叫来小伙计看着谭一马,自己骑着马向凉州城飞奔而去……
马超回到军营后,也是一刻不得清闲。这一日难得空出时间,便想着回府看看父亲。骑马刚刚行到街口,远远地看见都护府门口的守卫好像和什么人起了争执,而且还围了不少百姓。于是便催着马赶上前来。
你们让我进去吧!我是孟起将军的朋友,我真的有急事找他!马超听着声音特别耳熟,立刻跳下马拨开了人群。
少将军,这个姑娘自称是你的朋友!一守卫看到了马超,马上说道。
阿离听见守卫的话,一下子转过身来。她看见马超后,眼泪顷刻间涌出了眼眶:孟起,快,快去马庄看看我舅舅!
马超从未见过阿离这样方寸大乱,连忙问道:谭师傅他怎么了?你们不是离开马庄了吗?
阿离哭着说道:舅舅他……他为了给你再铸出一匹马踏飞燕铜像来,累得吐血了!
马超听闻后顾不上再问,与阿离一起请上了大夫,然后三人两骑即刻向金繁马庄疾驰而去。好在马超的坐骑是一匹地地道道的凉州大马,所以疾驰了一个多时辰就提前赶到了马庄。而请来的大夫却远远地丢到了后边……
谭一马听到马超和阿离回来了,挣扎着想要起身。被马超赶忙上前扶住了:谭师傅,我来了!您怎么样了?
被马超扶起来靠墙躺好的谭一马脸色异常苍白,冲着马超勉强笑了笑:我又用青铜铸……铸成了一匹……马踏飞燕。我把它……送给你……
马超顺着谭一马的手势看去,发现了比第一匹更为干练、洒脱、灵动、威风的铜天马,激动地扑过去单膝跪地:啊……真的是铜天马?马超摩挲着铜天马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了:谭师傅,你这一匹铜天马分明比第一匹更有力度、更有风釆、更有气质啊!
正说着,请来的大夫到了。马超赶紧让大夫给谭一马号脉。马超、阿离着急地看着大夫,希望能从大夫的脸上看出老人家的问题大还是不大。
大夫号脉非常认真,他号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才对马超说:走,我马上开方子去。大夫说着径直走到了门外,马超和阿离追了出来:大夫,我舅舅(谭师傅)怎么样?大夫摇摇头:你们准备后事吧……大夫说完,骑上马走了……阿离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就要倒下的时候,被马超扶住了:阿离,忍住了,不能让舅舅知道这个消息,你能做到吗?阿离明白马超是什么意思,她马上擦去了眼泪:孟起,我能做到。马超欣慰地点点头:那我们装作没事人似的进去吧。阿离点点头,调整了一下思绪,走进了屋子……
谭一马见两个人进来了,朝着马超伸伸手,但因为手无力量而垂了下去:孟起……孟……
马超听到谭一马的召唤后,马上来到了他的面前,抓起了他的手:谭师傅,你说,我来了。谭一马微笑着说:它……是你的……了……
马超看着奄奄一息的谭一马,心里难过至极,轻轻地摇了摇他的手:谭师傅,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谭一马又对着马超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身边满脸泪痕的阿离的头:阿离,这些年……你跟着舅舅受委屈了。
阿离大恸:舅舅,阿离不委屈!你不要丢下阿离一个人……
谭一马拉起阿离的手,放在了马超手里,捏着她和马超握在一起的手,用尽全力说道:孟起,我……我把阿离……托付给……你了。你……你要……替我照顾好她……将来……
谭一马话未说完,头一低,一口鲜血喷在了胸膛上,随后两手一垂,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离趴在床头,死死地抓着谭一马的手,泪如雨下:舅舅!舅舅!你不要丢下阿离一个人啊……
马超继续握着谭一马的手,泪流满面。谭一马拼死为他铸成了马踏飞燕,这份情意,让他如何报答?
马超慢慢地把谭一马的手放进了被单里,然后拉起了扑在舅舅身上的阿离的手说:阿离,舅舅是为了我的梦想而去的。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阿离泪眼婆娑:谢谢……谢谢孟起。马超轻轻地把阿离揽在了怀里:阿离,去告诉娄叶庄主,她会帮助我们发送舅舅的。把这里交给我。阿离抬起头望着马超,使劲地点了点头:孟起,我现在就去。
阿离走后,马超看着精美绝伦的马踏飞燕,心情十分沉重。心心念念的铜天马虽然失而复得了,可是这付出的代价却是昂贵的。马超慢慢地把目光从铜天马身上转到谭一马身上:谭师傅,你放心地走吧……阿离,阿离就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