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的理解,资本逻辑不只是对资本现实进程的一种描述,更是对特定历史时段的认知型的一种概括。所谓的认知型是指在特定历史时段中总存在着一种认识问题的主导图式,这是一种复杂结构的认识模式,它从日常生活中产生,并抽象、变形出思想观念与意识形态。这种认知型构成了特定时代看待问题、思考问题的主要模式,具有结构的特征。比如福柯在讨论16世纪的思维方式时指出,“直到16世纪末,相似性在西方文化知识中一直起着创建者的作用。”[21]自17世纪开始,随着语言的表象作用日益显著,表象的观念开始取代相似性,成为那个时代的思想图式。到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之后,以劳动为核心的生命理念构成了新的思想图式,与之相对应的是另一种经验。福柯的这一分析揭示了特定时代的思维方式的家族特征,但他所讨论的不同知识型之间的转变关系,仍然具有结构化的特征。在这一问题上,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的描述对于我们而言,具有另外一种启发意义。在黑格尔那里,即同样的思想在不同的阶段具有不同的展开方式,这是一种在更高阶段的呈现,比如斯多葛意识、怀疑意识与苦恼意识,在奴隶时代出现过,在后来同样也出现过,这就揭示出在同一结构层面认知型的复杂性,两种对立的思想仍然可能处于同一种认知型之中。比如他在讨论启蒙时就指出:
一派的启蒙,把当初以之为出发点的、处于现实意识的彼岸、而存在于思维之中的那个无宾词的绝对,称之为绝对本质;——而另一种,则称之为物质。……两者,诚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完全是同一个概念;它们的区别并不在于事情本身,而纯粹只在于,两派思想形成的出发点不同,并且两派在思维运动中各自停留于自己的一个定点上原地不动。假如它们越出它们的定点,它们就会走到一起,并且认识到,那在一派看来据说是一种可恶的而在另一派看来是一种愚蠢的东西者,乃是同一个东西。[22]
抽象的“物质”正是“精神”抽象的结果。黑格尔揭示出了认知型的动态发展过程以及在这种动态发展中相似意识在不同层面的回归与共存特征。这些都构成了我们从资本逻辑出发来探讨认知型的理念参照系。
从资本逻辑的历史发展来说,从重商主义的货币拜物教到劳动价值论意义上的资本拜物教,这是从一种认知型到另一种认知型的转换,这种转型与资本的历史发展过程相一致,也与人们的思想历程相一致。在资本逻辑的现实运行过程中,交换是日常生活的核心内容,生产则是被遮蔽的,从交换到生产既是社会生活逻辑的递进,也是思想观念从表象到本质的剥离。在商品交换层面会产生相应的认知型,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讨论的商品与货币拜物教就是这一认知型的母体。进入到劳动价值论之后,我们才能真正地理解资本的自我增殖与螺旋式发展及其世界历史扩张的特征,只有这时我们才能进入对人的生命的关注、对人的主体性的重视的哲学理念,或者说黑格尔意义上的绝对观念,在社会历史的意义上就是对资本逻辑的拜物教。
在哲学形而上的层面,资本拜物教体现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永恒化与自然化。关于这个问题,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就做出了深入的讨论,并成为他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的前提。在讨论蒲鲁东的思想方法,揭示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的错误时,马克思在“第七个即最后一个说明”中指出:
经济学家们在论断中采用的方式是非常奇怪的。他们认为只有两种制度:一种是人为的,一种是天然的。封建制度是人为的,资产阶级制度是天然的。……经济学家所以说现存的关系(资产阶级生产关系)是天然的,是想以此说明,这些关系正是使生产财富和发展生产力得以按照自然规律进行的那些关系。因此,这些关系是不受时间影响的自然规律。这是应当永远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于是,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23]
正是在将资本主义社会关系永恒化与自然化的过程中,作为特定历史阶段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获得了永恒存在、无须变更的合法性地位,这正是哲学观念上将资本主义社会形而上学化的地方。当将资本主义社会关系永恒化时,哲学运思的无意识平台就是当前社会,哲学所运用的范畴就是当前社会中的形式化的抽象,马克思以价值形式对此进行了说明:
如果我说,上衣、皮靴等等把麻布当作抽象的人类劳动的一般化身而同它发生关系,这种说法的荒谬是一目了然的。但是当上衣、皮靴等等的生产者使这些商品同作为一般等价物的麻布(或者金银,这丝毫不改变问题的性质)发生关系时,他们的私人劳动同社会总劳动的关系正是通过这种荒谬形式呈现在他们面前。这种种形式恰好形成了资产阶级经济学的各种范畴。[24]
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以蒲鲁东和经济学家为例,一方面批判他们将资产阶级生产中普遍化的范畴如分工、价值、机器、竞争等永恒化的形而上学错误,另一方面批判不同的经济学流派思想上的形而上学错误。这些流派包括宿命论的经济学家、浪漫派的经济学家、人道主义学派,以及各种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为目的的社会主义流派。这些都是拜物教意识在哲学形而上层面的表现。由于这种形而上已经内化为无意识,因此也就难以被这些思想家所觉察。
正是这种形而上学,这种在理性思辨层面经过逻辑论证,却又陷入无意识层面的不自知的形而上学,造成了近代以来的哲学思想中的悖论。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关于“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的讨论,以总体性与碎片化的二元悖论来揭示资产阶级哲学的物化意识,虽然有些简单,但却在逻辑深层上揭示了拜物教意识在哲学形而上层面的具体表现。
从《资本论》及相关手稿的整体思路来看,马克思的工作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分析资本逻辑的运行过程及其内在矛盾,为无产阶级提供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理论,推动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形成;二是马克思批判了资产阶级社会的拜物教意识,这种拜物教体现为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与资本拜物教(由于篇幅关系,后两种拜物教这里没有论述)以及这种拜物教意识的思想观念上的表现。在《剩余价值学说史》部分,通过对剩余价值学说史的论述与批判,马克思揭示了这种拜物教意识在观念层面的表现。不管是李嘉图从物的角度对于流动资本与固定资本的讨论,还是李嘉图社会主义者关于生产过程不能缺少资本的分析,实际上都是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永恒性与超历史性出发得出的结论。这种形而上学的思维如果不能打破,就不可能真正地破解拜物教之谜。而要破除拜物教的神话,就要真正地展现辩证法的力量。因为“辩证法对每一种现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25]对于将拜物教意识形而上的思想及其范畴来说,“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的基础上笼罩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立刻消失了”。[26]这种其他的生产形式,作为摆脱拜物教世界的生产形式,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自由人联合体”。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在“自由人联合体”中,才能从根本上摆脱拜物教。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页。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6页。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8页。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页。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1页。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3页。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7页。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7页。
[10] [斯洛文尼亚]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4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42页。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18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19页。
[16] [英]约翰·勃雷:《对劳动的迫害及其救治方案或强权时代与公理时代》,袁贤能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81页。
[17]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B.关于货币计量单位的学说”,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70—481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35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73页。
[2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页。
[21] [法]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3页。
[22] [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09页。
[2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53—154页。
[2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3页。
[2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