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代的产儿”
“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1],马克思这句名言是千真万确的!
代表近代哲学高峰的青年黑格尔登上历史舞台,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后。当时,拿破仑作为“世界精神”横扫欧洲大陆,市民社会在西欧建立,资本主义也处于上升时期。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序言”中称:“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与观念世界决裂,正使旧日的一切葬入于过去而着手进行他的自我改造”。“这个新世界也正如一个初生儿那样还不是一个完全的现实。”[2]而他本人要说明这个时代,甚至要去超越这个时代,去解释出那个“完全的现实”。在他那个时代,能有如此野心且有能力完成这一工作的,恐怕只有黑格尔本人,他的哲学被称为“时代的产儿”[3]。
青年马克思登上历史舞台则恰逢工业革命席卷西欧,市民社会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成熟、定型,国民经济学(私人所有)取得了全面胜利;但是,与此同时,伴随着资本的积聚,贫困也在不断加剧,西欧社会进入到了政治经济学的时代,即人的全面异化的资本主义时代。在这一背景下,马克思以批判资本主义为己任,建构了一个超越黑格尔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新哲学。由于这一哲学具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性质,因此只要资本主义还在世界上存活一天,那么马克思的学说就具有不可超越的原理地位。
中国,作为一个亚细亚共同体的代表,同时又有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经验的东方古国,1978年以前一直没有经验过市民社会,但是在1978年以后,却以独特的方式突然进入到了市民社会的历史进程,用短短三十几年的时间完成着西欧用几百年才走完的历程。在这一背景下,我们的哲学也面临着急速转型的命运。但是,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我们这一代学人却未能及时跟上时代的步伐。其原因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在知识结构上,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主要来自苏联的教科书体系。这一体系的最大问题,是隔断了马克思与斯密和黑格尔的联系。而斯密和黑格尔作为近代市民社会理论的缔造者,既是马克思的批判对象,也是马克思的思想基础。在这个意义上,不了解斯密和黑格尔,就无法理解马克思,当然也很难把握他所批判的市民社会。而我们这一代学人所缺少的恰恰是从斯密、黑格尔到马克思这一知识结构。其次,是在现实认识上的先天不足。中国出现市民社会是1978年以后的事情,这对于土生土长的中国学者而言,要切身把握市民社会的内涵和规律是需要时间的,就像我们懂得不随地吐痰和遵守信号灯是市民社会“不得危害他人原则”的体现,知道《物权法》所保护的“私人产权”(私人所有)原来是市民社会的构成原理所花费的时间一样。这种切肤的现实感对于学术创作是绝对必要的,如果黑格尔不是在耶拿,马克思不是在巴黎和伦敦,他们是不可能写出《精神现象学》、《巴黎手稿》和《资本论》的。
在这样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中国学人能否像德国这两位大思想家一样,在自己的祖国进入到市民社会的历史时刻,“在概念的高度把握”(begreifen)这个时代,预示中国以及世界的未来,这不仅是中国学人不可推卸的历史使命,而且也是上天赐给中国学人的良机,因为这一切毕竟发生在中国。本书就是在这一认识下对《巴黎手稿》的解读。
二、为什么是《巴黎手稿》
《巴黎手稿》是马克思对私人所有或者说市民社会的研究。这场研究与以往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将国民经济学、德国古典哲学和共产主义理论结合起来,对这幅波澜壮阔的近代市民社会图景的研究,也是马克思第一次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对这幅“讽刺画”的态度表明。这对于坚持马克思主义,同时又在引进市民社会的中国而言,极具参考价值。
国人从传统的共同体中独立出来,以市民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是需要有充分的认识和足够的心理准备的。近代市民的根本特点是“经济人”。这种人的本性,不仅仅是一个追逐自己利益的“孤立人”,还是一个时刻与他人处于分工与交换关系中的“社会人”。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个与他人的敌对中,实现普遍性的存在。这与我们在传统共同体中对人的理解和社会的理解完全不同,用马克思的话说,“产生这种孤立个人的观点的时代,正是具有迄今为止最发达的社会关系的时代”。不仅如此,市民社会还是一个必然会出现两极分化的社会,其中还包括着贫困和苦难。马克思与斯密和黑格尔的最根本的不同,是他对市民社会及其本质私人所有的否定态度,从而将前人所能达到的理论坐标从对市民社会的肯定推向了对市民社会的否定,推进到了共产主义。而《巴黎手稿》就是对市民社会这一双重本性的最深刻的认识。它的存在,是国人的幸运,也是世界的幸运。
我本人一开始对《巴黎手稿》的解读并没有这一高远的立意,一切都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1995年我在日本一桥大学读博时,开始了对《巴黎手稿》的阅读,尽管当时已近而立之年,但对《巴黎手稿》的理解则完全是一个门外汉。阅读下来的结果,就是打消了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书时那一坚硬的教科书式理解框架。真正开始研究《巴黎手稿》是在2002年回国以后,我写的第一篇关于《巴黎手稿》的论文是《〈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及其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1期)。从这篇论文起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六载。在这期间,之所以迟迟拿不出一部解读著作来,除了自己的懒惰以外,主要原因是一直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巴黎手稿》解读框架。没有解读框架,当然就不可能有什么新解释,其结果充其量只能是一些文献梳理工作,或者将原作的论述用自己的话再复述一遍而已。这样做,我心有不甘。我是个宁可极端,也不愿意在思想上中规中矩的人,当然更不愿意重复别人的东西。
在《巴黎手稿》的解读上,学术前辈们所采用的解读框架各不相同。卢卡奇用的是“对象化与异化的差异”;阿尔都塞用的是“意识形态与科学的断裂”;广松涉用的是“从异化论到物象化论”;望月清司用的是“市民社会和交往异化”;孙伯鍨和张一兵用的是“两条线索说”。从这些框架来看,要重新解读《巴黎手稿》前景并不乐观,因为他们给后人留下的可以创造的空间太少了。尽管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巴黎手稿》,但几年来,我思考最多的,仍然是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解释框架问题。其结果,就像本书所展示的,我给出了“从个人到社会”,“从国家到市民社会”,“从费尔巴哈到黑格尔”,“从异化劳动到交往异化”、“物象本身的逻辑”,“从主观的内在原则到客观的外在原则”等解读框架,尽管这其中也不乏有与学术前辈们的重合之处,但我还是力图做到有自己的独特内容。这一点,相信读完本书的读者会有所感悟。
由于入选了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受出版期限的制约,本书的脱稿有些仓促。在本书里,我没来得及讨论《第一手稿》的[工资、资本的利润、地租]一节,也没有单辟章节讨论《第三手稿》中[分工和需要]等问题——尽管在本书的草稿中它是作为第十五章存在的。此外,书中也没有系统地引入成熟时期《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资本论》中的思想。这一方面是受到了本书的主题即《巴黎手稿》研究的限制,另一方面跟本人长期的研究计划有关,即我想日后再对《德意志意识形态》、《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资本论》进行详尽的解读。不过,连自己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能完成这一目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三、为什么是黑格尔
本书的一个很重要的视角是黑格尔。说起来惭愧,我的导师都是研究黑格尔的。岛崎隆教授是《逻辑学》专家,岩佐茂教授是《精神现象学》专家,他们同时也都研究马克思,这是日本马克思哲学研究者的特色,就如同很多研究马克思经济学的同时也是斯密专家一样。在上他们的Seminar时,读的大多是黑格尔的原著。可惜我当时懵懵懂懂,未能理解黑格尔著作的意义。尽管如此,关于黑格尔的知识还是像一个“硬盘”一样塞到了我的大脑里。直到这些年做《巴黎手稿》研究,这个“硬盘”才逐渐被开启。其实每个人在读书时都可能会被放进一个个“硬盘”,它们能不能在需要的时候打开,不仅取决于每个人的机缘(问题意识),还取决于“硬盘”质量(是否是经典)的好坏。因此,我是主张学生在读书期间去啃经典的,尽量在年轻时多塞进几个高质量的“硬盘”,以备日后之用。
本书中间部分(第七、八、九章)讨论的是黑格尔,其中的第八章是本书最长的一章,主要涉及的是黑格尔耶拿时期的《精神哲学》。不记得有谁说过,“不研究黑格尔,思想是无法深刻起来的”。事实上,很多具有马克思思想特征的一流学者,譬如卢卡奇、马尔库塞、哈贝马斯、霍耐特等人,都曾经从黑格尔哲学中汲取过营养。而且,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起,在西方世界都曾不同程度地出现过“回到黑格尔”运动。这场运动的旗手是卢卡奇,他的《青年黑格尔》开启了从黑格尔入手研究马克思的路径。几乎与卢卡奇同时,马尔库塞发表了《理性和革命》(1941年),洛维特发表了《从黑格尔到尼采》(1941年),科耶夫和依波利特在法国掀起了一场“复兴黑格尔”的运动。但是很遗憾,我国却迟迟不能出现这一运动。相反,在对马克思的影响关系的认识上,黑格尔的地位还不如康德,甚至连主张“回到黑格尔”的卢卡奇也受到了牵连。贺麟和王玖兴先生在《精神现象学》的“译者导言”中,就曾专门批评了卢卡奇“用马克思主义词句去颂扬黑格尔,把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看成黑格尔的历史观点和唯心辩证法的直接继承和发展”的“错误的观点”[4]。他们之所以发表如此严厉的意见,固然有时代的局限,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国黑格尔学界和马克思主义学界的认知。尽管从20世纪末起,开始出现改变这一状况的征兆,譬如张一兵在《回到马克思》中就将“黑格尔对古典经济学的认同与超越”视为以往研究中“被遮蔽的线索”,提倡要认真研究黑格尔与古典经济学的关系[5],但从整体上看,黑格尔研究在我国的缺失状况仍未得到真正的改观。
尽管因时间短促,学识浅薄,自己可能还远未能消化黑格尔,但我还是想打破这一现状。本书对黑格尔的解读,在我国的一些黑格尔专家看来可能是一种“离经叛道”,因为这一解读并不是在他们所熟悉的知识论和形而上学领域中进行的,而是在经济学和社会哲学领域进行的。不仅如此,本书对马克思的解读,由于有着这一强烈的黑格尔视角,可能会被指责为“黑格尔主义者”。如果真会那样,我也甘愿接受,只是觉得,这未免给我的荣誉太高了。我相信,尽管切割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是说明马克思独创性所必不可少的程序,但那些未经研究就予以粗暴切割的行为,反而会降低马克思的思想水平。当然,我的目的绝不是要将马克思解释成黑格尔,而是要在马克思的水平上去解释马克思,而黑格尔是马克思水平的基础。
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一书的“序言”中,曾谈到过什么是对哲学的侮辱。他这样说:“最恶劣的一种侮辱就是……每一个人都确信,他能毫不费力地对一般哲学加以判断并进行论争。人们从来没有对任何其他艺术和科学表示过这样极端的侮辱,以为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把它掌握。”[6]但愿自己不被归属于黑格尔所说的“人们”之列,因为自己实在是在尽自己所能去理解马克思的哲学。至于是否做到了,我还没有把握,但在主观上绝对没有因轻率而有“侮辱”之意。
四、谢辞
我要特别感谢清华大学,是清华大学在我回国找工作时收留了我,使我能够在这里任教。对于我所从事的事业,谢维和副校长的支持和信任,令我终生难忘。2012年,清华大学成立了“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研究中心”,我出任该中心主任,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邓卫教授也给予了我无私的帮助,在此一并表示深深的感谢。本书也是该中心所承担的清华大学自主科研计划“以新MEGA为基础的马克思恩格斯手稿研究”(项目号20101081800)的部分成果。
和同辈学人相比,我在学术创作上无疑是较晚的一个,不仅10年没有写书,甚至截止到目前为止,自己在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还没有一本正式出版的专著。为此,也经常受到同辈朋友,甚至学生的调侃。不过,尽管如此,直到本书付梓之际,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本书出版得是不是早了些?
在此,我还要特别感谢清华的学子们。本书的写作是在与他们的对话和交流中完成的。从博士、硕士到本科生,他们对我的批评给了我莫大的启发。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希望。同时,我也要感谢我的夫人刘荣华副教授,她是本书的第一位读者;感谢我的学生洪凯源,他为本书的目录和索引做了不少工作;感谢蔺庆春等上我的原著解读课的同学,他们曾认真地校对过我的稿子;最后,我还要特别感谢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以及责任编辑祁传华,正是他们对我的宽容和忍耐,以及加班加点的工作,保障了本书能够按时出版。
最后,我想把这些年自己发表的、被本书收录的论文目录陈列如下:
1.《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及其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1期。
2.《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马克思的转折点——马克思《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研究,《现代哲学》2007年第5期。
3.「自然の支配」と「物質代謝」――エコロジー的視点から見たマルクスの「労働過程」における二重の論理,『季報唯物論』第105号,2008年8月。
4.从国家到市民社会——马克思思想的重要转变,《河北学刊》2009年第1期。
5.中国の市民社会論批判、『一橋社会科学』第6号,2009年3月。
6.热点聚焦:《巴黎手稿》研究的新阶段,《中国哲学年鉴》(2009),哲学研究杂志社,2009年。
7.望月清司对马克思市民社会历史理论的研究,《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
8.马克思历史理论的新解释,《现代哲学》2009年第4期。
9.“日本马克思主义”:一个新的学术范畴,《学术月刊》2009年9月。
10.从费尔巴哈的异化到黑格尔的异化:马克思的思想转变,《思想战线》2009年第6期。
11.从马克思的物象化理论剖析**易,《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1月14日第6版。
12.对象化和异化是否同一,《吉林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
13.是“日本马克思主义”还是“日本新马克思主义”?——关于日本马克思主义的学术定位的对话(上,下),《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3月25日第6版、4月6日第6版。
14.Marxism and Ecology:Marx's theory of labour process revisited,In:Q.Huan (ed.),Eco-socialism as Politics:Rebuilding the Basis of our Modern Civilisation,?? Springer Science+Business Media B.V.2010.
15.回到黑格尔——由“国外马克思学译丛”的出版所想到的,《晋阳学刊》2010年第5期。
16.「疎外された労働」と「疎外された交通」、岩佐茂編集『マルクスの構想力——疎外論の射程』、社会評論社,2010年。
17.评日本的“早期马克思论争”——兼论《穆勒评注》对重构马克思异化论的意义,《哲学研究》2010年第9期。
18.Criticism of Theory of “Civil Society” of Chinese Scholars:Problems in the Establishment of Private Property and Difference of Wealth,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Decision Ethics,Volume VII.3.Summer 2011.
19.我们是否真的需要“回到赫斯”——赫斯和马克思的关系研究史回顾,《哲学动态》2011年第3期。
20.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究竟是不是循环论证,《学术月刊》2012年第3期。
21.从个人到社会的演进逻辑——以《精神现象学》中的“物象本身”概念为核心,《哲学动态》2012年第10期。
22.从“人伦的悲剧”到“精神”的诞生——黑格尔耶拿《精神哲学》草稿中从个人到社会的演进逻辑,《哲学动态》2013年第11期。
23.异化、物象化、拜物教和物化,《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年第2期。
我在将上述论文收录于本书时,几乎都进行了大量的修改,有的已经是面目全非了。但唯独对“《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马克思的转折点——马克思《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研究”一文没作修改,保留了它的原貌。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该文是本书的基础,读者从中可以看出本书的雏形,具有史料的价值;另外,该文已经被很多学者批评,为了让它继续承担“被拍砖”的作用,还是保留它的原样更好。
韩立新
2014年1月
于清华大学新斋
[1] 马克思:《〈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页。
[2] Hegel,PG.,S.18f。《精神现象学》(上),“序言”第6—7页。
[3] Hegel,GPR.,S.26。《法哲学原理》,“序言”第12页。
[4] 贺麟、王玖兴:《译者导言:关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见《精神现象学》(上),第44页。
[5] 参见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第一章第二节“黑格尔对古典经济学的认同与超越”。
[6] Hegel,GPR.,S.17。《法哲学原理》,“序言”第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