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松涉之所以忽略交往异化还跟他当时没有注意到黑格尔和国民经济学的意义有关。在第五章的开头,我们曾对比过费尔巴哈的异化概念和黑格尔的异化概念,指出严格意义上的孤立人的主客关系逻辑,即广松涉所说的“自我异化”逻辑来自费尔巴哈,而并非来自黑格尔。而黑格尔的异化概念是主客关系逻辑的同时,还是社会关系逻辑。正像上一节我们所阐述的那样,他的异化概念中包含着主体间性,由异化概念可以推出物象化概念。而广松涉显然没有注意到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异化概念的区别,错误地将孤立人的“自我异化”逻辑归结为黑格尔,认为《巴黎手稿》中的马克思因继承这一“自我异化”逻辑而无法走出孤立人的困境。
其实,正像我们在第三章中所分析的那样,青年黑格尔派虽然取名为“青年黑格尔派”,其思想实质并非是黑格尔,而是费希特和费尔巴哈;他们的理论缺陷恰恰在于他们没能接受黑格尔辩证法以及作为其原型的国民经济学。广松涉在从青年黑格尔派出发重构早期马克思的思想时,错误地将费尔巴哈与黑格尔等量齐观,甚至将赫斯与黑格尔等量齐观,结果将马克思的整个《巴黎手稿》都归结为费尔巴哈或者赫斯思想水平的作品,这也决定了他不可能看到受黑格尔和国民经济学影响的交往异化概念所具有的革命意义。结果,当他在引入了物象化概念来解释早期马克思的思想转变时,他也只能放弃从《形态》以前的文献中探寻“物象化论”诞生的内在必然性,而是直接从《资本论》出发将价值形态论套用到《形态》上。这也是为什么他关于马克思“从异化论到物象化论的飞跃”论述总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以及为什么他只能将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描述为“断裂”的原因。
顺便说一句,广松涉的论敌望月清司也没有注意到黑格尔对《穆勒评注》交往异化概念的意义。望月清司之所以重新发现了交往异化概念,并非是因为黑格尔,而是得益于他的“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传统,即以斯密的市民社会概念为理论框架,将市民社会理解为以交换概念为基础的分工的体系。从这一传统出发,他自然会认识到《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概念的理论意义。此外,望月清司之所以提出要用交往异化来补充异化劳动,并以此来重构马克思的异化论,在本质上也是因为他采取了与广松涉类似的做法,即用马克思成熟时期的经济理论反过来类推《巴黎手稿》。在这个意义上,望月清司也没能从《巴黎手稿》本身出发揭示出交往异化出现的内在必然性。
正因为没有注意到黑格尔,望水清司才提出,市民社会概念在《巴黎手稿》中消失“这一事实基本上是由于马克思发现了斯密=英国式‘市民社会’,并将视线从黑格尔=普鲁士式‘市民社会’转向了斯密=英国式‘市民社会’所造成的……马克思在接触到经济学这门新学问以后,就毅然决然地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尝试,即要与黑格尔决裂”[72]。这一论述显然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事实不符。从《巴黎手稿》来看,马克思在接触到了国民经济学以后,非但没有同黑格尔决裂,相反才开始真正接近黑格尔,并将黑格尔的辩证法应用于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关于这一点,《资本论》第1卷第2版“跋”中的那段赞扬黑格尔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总之,广松涉和望月清司都忽略了黑格尔,而我则认为,恰恰是因为吸收了黑格尔的辩证法,马克思才能内在地完成从《第一手稿》到《穆勒评注》,或者说完成从异化论到物象化论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