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哲学概论
瞿秋白
上海书店1924年出版
总论:哲学中之唯心唯物论及唯物哲学与社会现象的关系[1]
一、唯物主义互辩律哲学是社会科学方法论
哲学的目的究竟何在?何以古代初民思想之中,已经能有所谓高深玄妙的哲学呢?实际上哲学并没有什么高深,最初不过是一切智识的总称。随后智识渐渐分类、综合、组织而各成系统,就发生种种科学,——从哲学之中分出;至今所剩的仅仅是方法论和认识论。于是初民的常识一变而成“深奥微妙”的玄谈,——这也不过表面上看来是如此。科学分工的结果,使哲学渐渐能成为综合一贯的智识,有统率精神物质各方面的智识而求得一整个儿的宇宙观之倾向;更因科学进步而智识系统日益严密,于是哲学——所谓“求宇宙根底的功夫”愈益得以深入。然而初民哲学和现代哲学仍旧同样是人对宇宙的认识,——譬如樵夫看山景和诗人游山水,一样的要认一认山和水,——是人生当然的对于智识的态度:“要知道宇宙的根底,要认识宇宙的总体。”赤列尔(Zeller)说:“哲学的职任在于探求‘认识’和‘实质’的最后根底,依此根底而得一切现实。”这是不错的。然而立刻就发生新问题:能不能当这“认识之根底”是离那“实质之根底”而独立的东西?答复这一问题便是绪言的目的。我们的“我”是与外界“非我”相对待的,然而同时“我”能觉着与“非我”的关系。所以人若想哲学问题,——就是他想组合一更稳固的“宇宙念”(Contemplation de Monde)——他立刻就遇见难题:“我”与“非我”的关系,“认识”与“实质”以及“灵魂”与“自然”的关系。固然不错,有时哲学中并无此等问题发生。那是希腊哲学史的最初一期。譬如泰利史(Thales)只说水是一切的物的原始,一切物自水出,一切物复归于水。他并没有问:究竟人的意识对于这一原始物的关系怎样?其他,如以空气为原始物的安纳克西美尼(Anaximenes)亦没有问。然而后来却已重开一时代,那时的希腊哲学家便无论如何逃不过“我”与“非我”、“意识”与“实质”的问题了。直到如今,这一问题还是哲学中的根本问题。
各种哲学学派对于这一问题当然各有不相同的答案。然而假使细细考察各答案,却可以发见这些答案并不十分差异得复杂而繁多,——那不过是表面上看来罢了。大致这些答案可以分为两方面。
一方面的思想家,都以客观为出发点,或者是所谓实质、自然。此等思想家随后就各自解释:怎样于客观之上加以主观,实质之上加以意识,自然之上加以灵魂。因为他们的解释不相同,所以虽然出发点一致而此派哲学系统不尽相同。
他一方面的思想家,却以主观为出发点,或者是所谓意识、灵魂。当然此等思想家亦应当解释:怎样于主观之上加以客观,意识之上加以实质,灵魂之上加以自然。他们亦各有解释,而各自创造哲学系统。
凡以客观为出发的,——只要他是一贯的思想家,有这勇气一直推究下去,——他必成唯物论中之一派。而以主观为出发的,——便是唯心论中之一派。
总之,人对于宇宙的总概念必须先认明一切现象的根本,然后能明白研究这些现象。若是以唯心论为根本观念,我们的研究便无从校正,——因为“心”既是一切现象之源,而心却仅只是不可捉摸的抽象的“观念”。若是以折衷派为根本观念,我们的研究便只能走到半路上:一半是有系统有因果可寻的,那一半却是绝对自由的;——其结果有因果的现象也都紊乱了。所以必须就我们所能知道的所能感觉的物质去研究,一切结论可以得而校正;以物质基础的考察,实际状况的调查,来与我们的理论相较,是非正误立刻便可以明白。——因为精神现象发生于物质现象,而物质是可以实际去按察的。——这就是唯物主义。研究社会现象的时候,尤其应当细细地考察这唯物主义的,互辩律的(Dialectique)哲学,——它是一切社会科学的方法论。
二、唯物哲学之历史观和剩余价值论使社会主义从空想转变为科学
现代社会里显然有阶级的矛盾:“有者”与“无者”之间,受雇的工人与雇者的资本家之间,阶级利益的矛盾日益激厉,这种倾向是很明显的;再则,现代的生产制度里一切现象都是无政府的。——对于这种现状的考察便造成现代的科学的社会主义。所以社会主义是研究社会现象的结论。然而理论方面,社会主义乃是18世纪法国启蒙派哲学之更进一步的、更一贯的学说。社会主义的理论,虽然根据于经济的事实,却亦与其他的新理论一样,最初必先渗入当时的思想界,一社会的思想亦是一种社会现象,所以社会理论往往能代表“时代精神”;因此对于社会的新理论必须先彻底重新审定旧时代之“精神”,就是创造新的哲学,新的宇宙观,——如此,方能确立:——根本的观念不变,对于枝节问题的答案,始终出不得旧思想的范围。
法国启蒙学派于思想上是大革命的先声,他们自己便是革命者。他们不承认一切“威信”。宗教、宁宙观、社会观、国家观,——一切都受他们严刻的批评;一切都应当合于所谓理性,不然,便不应当存在。理性因此便成一切的准则。那时,正是黑智尔所谓“全宇宙放在头里”的时代。——这最初的意义本来是说:人的智力及其所发见的理想应当做一切人类事业及社会制度的基础;后来便更进一步说:现实生活若与此等理想相矛盾便应当消灭。从前的一切社会、国家的形式既然是非理性的,便都束之高阁;——以前的都是些谬见。过去的事只值得叹息而已。现在方才有些光明;从此一切迷信、特权、冤屈、压迫都应当消灭,而代之以永久的真理、永久的正义,根据于自然律的平等,不可侵犯的人权。直到现代(二十世纪),我们才明白那理性世界不过是理想化的资产阶级社会:永久的正义变成了资产阶级的法律;平等只是人人在法律之前的平等;最高贵的人权便是资产阶级的财产权;最理性的国家原来是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十八世纪的思想家,也和以前的学者一样,跳不出当时社会的时代范围。
法国大革命之后,实现了那理性的社会,设立了那理性国家里的新机关,无论怎样比以前的好,——却始终还远不及真正的“理性世界”。贫富之间的矛盾,不但不消灭,反而更加厉害了。根据于资本主义而发达的工业,使劳动群众的贫苦变成现代社会制度的常态。商业愈益变成投机垄断的性质。革命时代的“博爱”实际上变成商业竞争里的妒忌欺骗。强暴的压迫代以卑污的贿买。武士的剑代以老班的钱。诸侯的“第一夜权”转移于工业家。娼妓的**风披靡天下。婚姻制度仍旧是“正式的合法的蓄妓”。一言以蔽之,启蒙学派所预允的人道正义丝毫没有实现,引起社会的大失望。综合这种“社会的失望”的,——便是十九世纪的乌托邦派。
那时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及资产与无产两阶级间之矛盾,还没有十分发展。无产阶级刚刚从贫苦群众分出而渐成一新阶级之中心,还没有独立为政治行动之能力。我们既是受压迫的,又是所谓“弱者”,必需有外来的自上而下的辅助。这种历史环境便影响到伟大的社会主义创始家。不成熟的资本主义发展及不成熟的阶级意识便生出那不成熟的理论。那些社会问题,还没有十分明晰,——因为经济关系的不成熟,所以解决的方法便专在理论中去求。于是发明新的社会秩序,要想自外而入,强行之于现实社会,或者用宣传的方法,或者简直设立模范社会。这种新社会理想就是所谓乌托邦主义;乌托邦的社会主义愈细密的计画,愈显得是纯粹的理想。
乌托邦派之所以成其为乌托邦派,正因为当时资本主义的发展还很弱,除理想以外不能见实际行动的可能。欧文、圣西门、傅立叶不得不以自己的主观想象创新社会之说,因为当时旧社会里所能组成新制度的成分还没显现得很明切。乌托邦派既然自己想象新建筑的图样,亦就和启蒙派一样,要确定那永久的正义和理性的世界。然而他们的理想世界比较起启蒙派来,真正不啻天渊之隔……他的意见,以为资产阶级的社会是不正义的,非理性的;与以前的封建制度同样的应当消灭。理性与正义之所以至今不能实现,仅仅因为大家还不曾正确的知道,——正因为没有伟大的贤智,不知道真理;现在乌托邦派便以此自任。社会现象的大变——社会主义之实现,并非历史发展的结果,必不可免的事实,而是人类之幸运的偶然。假使早五百年“生此圣哲”,人类便能免五百年之斗争和苦难。既然绝对的真理无关于时间空间及人类的发展,那社会主义的发明岂非全赖时机!乌托邦派否定资产阶级的社会,以为是非理性的不正义的,然而他们不能解释他,不能发现真正的动力足以毁灭此社会而创造新制度的。他们只批评旧的而想象新的;那想象的理性虚构一地上的大国,如此而已。
宁宙观及社会观的总概念虽然因社会的突变而移易方向,然而哲学理论之确切与否却是研究社会现象的方法论里的根本问题。启蒙派和乌托邦派固然能彻底摧折旧时代精神,却因不能切实于客观社会生活而失败,——只知道社会“应当”如此,却不知道社会研究“是”怎样发展的,当然更不知道从“是如此的社会”怎样进于那“应当如彼的社会”。所以不但应当变更社会观,并且应当变更研究此社会的方法。乌托邦之所以仅有空想,正因为他不变社会哲学的方法。
法国哲学之后,有德国的新哲学,——黑智儿集其大成。此种哲学方才认宇宙是永久的动变、改造、发展之过程,同时竭力研求此动与发展之“内的关系”。于是过去的人类历史已非无意义的强暴现象杂乱堆砌而成,——而现在等绝对的哲学理性来审判罪名,使可立刻置之此地;历史已成人类发展之现实过程,——思想家的责任就在于研究出人类发展的自然途径,而且在貌似的偶然里寻出一切过程的“合律性”。然而黑智儿是唯心论派。“思想”对于他,并非实在事物之反映,却说事物及其过程乃是思想之反映于现实者。他所谓“思想”是先天地而生的。因此,一切因果都是倒置,所得现象间之联系乃不切实际。可是汽机的发明引起进步的新阶级,——受雇的工人阶级;而剧烈的阶级斗争,——欧洲各先进国里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斗争实现,——那时对于历史的观念方才得到彻底变更的可能。那些从前的经济学家以为劳资的利益是相同的,劳资之间有谐和的可能,自由竞争可以得全国的共同福利等等观念,都受事实的驳诘,暴露他们的虚妄。大工业使潜存于资本主义生产方法内的阶级矛盾发展到极点,——这种生产方法的破灭已成必不可免的事实。
于是宇宙及社会的变易观便不能不以能“动”能“变”的主体归之于物质:——物质如此流变,所以思想亦反映而流变。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相斗的阶级都是生产和交易之关系的产物。历史的流变有了现实的物质基础。社会的经济关系,经济结构是历史的现实基础(Labase),法律、政治、宗教、哲学以及其他思想只是社会的筑物(La surèlêvation),他们的变迁是随着经济结构而变迁的。于是唯心论便从他最后的“避地”,——社会科学里逐出;并且得着解释“人的意识发源于实质”之方法,不像从前专以意识来解释实质的来源了。
旧时的乌托邦主义,虽然批评资本主义社会,然而不能解释明白他,所以亦没有办法可以颠覆他;他们只能一味的否认资本主义,说他不好。新的宇宙观却给了科学的确定的结论:资本制度与以前的种种经济阶段一样,仅仅是一期间的现象,——生产力的发展及进步的阶级斗争必定能使他败灭。资本制度的秘密发露了剩余价值论,——那是他经济结构里的根基;从此现存制度的“所以不好”,便得有根本上的分析解释。证明了:那“占有不付值之劳动”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亦就是剥削工人制度的基础;而且剩余价值之最后的归纳地,便是增加积累资本的有产阶级之所谓“社会生产”。如此转辗不已的资本制度生产的过程,已经研究明白,——一切社会现象的枢机本在于此。因有此等伟人的发见:——唯物哲学之历史观与现存资本主义社会的秘密之解析,——所以社会主义,将来社会进展的动象之理论,便能从乌托邦一变而成科学,——此后还当逐步研究证实他呢。
因此,社会哲学——现代的社会之综观及将来的社会之推究,应当:(一)先从哲学上之宇宙根本问题研究起;(二)继之社会现象的秘密之分析:(三)再进于社会主义之解说。
总体框架
绪言 哲学中之唯物唯心论
总论
第一 哲学
一、宇宙之源起
二、生命之发展
三、细胞——生命之历程
四、实质与意识
五、永久的真理——善与恶
六、平等
七、自由与必然
八、互变律
九、数与质——否定之否定
第二 经济
一、社会的物质——经济
二、原始的共产主义及私产之起源
三、阶级之发生及发展
四、分工
五、价值的理论
六、简单的与复杂的劳动
七、资本及余剩价值
[1] 本章内容选自《社会哲学概论》绪言和总论,并作了删节。文中标题由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