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指文化的全部结果,包括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狭义的则只是指精神文化。我们这里指狭义的文化。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世世代代的活动在精神层面上的积累和积淀,相对于物质生产和物质生活,它是一种第二性的东西。在历史还主要是民族的、地域的历史的时候,各个民族在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受具体的地理环境、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制约,形成了不同的民族文化。即使在历史进入世界历史的现代,在各个民族都被卷入世界**往的时代,文化的民族性特点也是十分突出的现象,并且构成了民族交往中必须谨慎处理的一个重要问题。
文化的民族性实质上是民族主体性的一种表现形式,是民族主体长期的实践和社会生活的产物和反映,反过来又对该民族成员具有重要的影响,使他们具有一定的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顺利实现自己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形成具有民族特色的生活方式。文化的民族性对于该民族是一种共性,相对于人类文化则是一种个性和特色,众多的民族文化构成了人类文化的大花园,每种民族文化都是人类文化大花园中的一朵奇葩。世界历史的形成,经济出现一体化的趋势,使各个民族都卷入这种普遍**往之中,使各个民族的文化出现了空前的大交流、大碰撞,也使得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着自己的本来特色,但由此认为文化的趋同将会使文化的民族性消失,那恐怕就失之偏颇了。文化的融合性、趋同性和特异性、民族性是文化发展的两个不可或缺的方面和倾向,正如个人的社会化和个性化是两个不可或缺的倾向一样,它们相互影响,但决不会相互取代。
民族文化传统或传统民族文化是从一个民族文化的历史发展角度而着眼的,是从现代的角度、现今的立场理解和看待以往的文化的,它不是指既有文化的总和,而是指流传下来的还活着的东西。文化犹如一条流动着的河,它在自己的流动过程中损失掉一些水分,又获得一些水分,有一些文化因素消失了、消亡了,为人们所遗忘了,同时又有一些新生的文化因素增添了进来,总是借助于这些新生的文化分子,文化才维持着、发展着。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文化传统,每一代人创造的文化都融入到文化的长河中成为后一代人的传统文化。为了研究的方便,学者们将文化划分为远古文化、古代文化、中古文化、近代文化和现代文化,但必须注意,这些概念只具有极其相对的意义,都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和弹性,把它们僵化、凝固化,似乎确实存在着这么一些确定不变的明确的界限,这就犹如胶柱鼓瑟,完全不对了。
如前所述,任何一代人一生下来就遇到现成的文化传统,这构成了他们活动的一种背景。他们长大成人的过程,就是一个学习、理解、接受文化中的各种知识、语言规范、礼仪规范、交往规范及其所包含的各种意义等,学会如何作为一个社会的人而待人接物的过程,也是掌握先前的知识而形成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精神生产能力的过程。一个人的感觉能力、想象能力、辨别能力、思维能力以及各种情感、兴趣爱好、意志对情感的控制能力,都是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被训练和塑造出来的。学习与教育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在社会、在施教者而言是教育,在受教者个人而言就是学习,上一代人是教育者,下一代人就是学习者,社会是教育者,个人就是学习者。这是一个全面的教育—学习的过程,是一个人从一出生就开始的教育—学习的过程,是从各个方面进行教育—学习的过程。每个人都既是教育者又是受教育者,这既是说他先前是受教育者现在成了教育者,所谓先当学生后当先生,也是说在教育别人的同时自己也从别人那里学到了东西,相互影响的过程就是相互教育—学习的过程。从社会文化的层面看,其传承、其创新、其替代、其发展,都是在这个统一的过程中完成的。文化造就了人,人也造就了文化,传播了文化,发展了文化。
分别地说,文化传统对一代人价值意识形成和发展的影响,是通过这么几个方面或几个渠道而进行的:
首先是通过语言符号系统。语言,包括言语和文字,都是一种符号,是一种特殊的符号,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其他人造符号,比如交通标志符号、行为动作符号,以及在等级社会中标志人们身份区别的各种符号,如衣服的样式颜色、建筑的形式尺寸、轿子的大小,等等,这些符号,构成了一个意义的世界,只有了解它们的规则才能懂得它们的意义。这些意义,从总体上讲分两个方面,一种是指代性意义;一种是规范性意义。前者主要是指明某个存在、某种事实,属于知识性的;后者则表现了某种规矩、某种要求,是关于价值的。它们有时候又融合在一起,一个语词,既具有指代性意义,也具有规范性意义。所谓的褒义词、贬义词,所谓的好话、坏话,都是这种情况的表现。传统文化的内容,宗教的、哲学的、艺术的、道德的、经验的和理论的等,就通过这些语言符号而表现出来,并通过人们的活动而获得自己的生命。因此,社会在使得它的成员掌握语言符号系统的过程中,就使传统文化的内容渗入进了个人的意识中,影响着个人的价值意识的形成。
其次是行为习惯系统。习惯与风俗往往并称连用,叫作风俗习惯,其实它们之间还是有一定的差别的。习惯可以是个人性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这种习惯就不是风俗,风俗则是一种社会化了的习惯,是一种群体性的习惯。这些风俗习惯是通过行为表现的意义系统,它们都代表着一定的意义,并且是一种群体认同了的意义。违反了这些风俗习惯,就是不懂规矩的表现。各种礼节、各种礼仪,都属于风俗习惯的范畴。任何一个民族都是一定的人群在一定空间领域上的存在,同一个民族的不同部分,也会有着不同的风俗习惯,所谓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连语言声调都会有所不同。但在这些不同的风俗中,又有着一定的共同的东西,正是这种共同的东西才构成了一个民族的民族性。这是一些经过长久的历史风雨而保留下来的东西,是贯穿、渗透在各种生活实践中的构成了集体无意识的东西,它们对一代人价值意识的形成具有着重要的作用。
最后是社会制度系统。社会制度系统一般是指经过国家的法令而正式建立起来的行为规范系统,与风俗习惯不同,风俗习惯更突出地表现为一种自然性,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也是自然而然地起作用的,违反了它们只是受到人们的非议和批评,而社会制度则明显地是人为的产物,是统治阶级意志和价值观念的表现,违反了它们就不单受到非议,更主要是要受到追究和惩罚的问题,所以这是一种强规范强制约。社会制度作为“制”作为“度”,都意味着它是某种标准和尺度。秦始皇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这些就都是一种制度。至于财产分配制度、官员的任命和选拔制度、权力的分配和制衡制度,也都是如此。一方面,社会规定,符合制度的才是合法的、合理的,违反了制度的则就是不合法、不合理的;另一方面,只有合乎了制度,才能获得人们在观念上的认可、认同。这些制度体现的就是价值意识,作为一种标准又影响了人们的价值意识。不仅如此,任何社会,为了维护这些标准,总要在理论上竭力论证这些标准的普遍合理性,想方设法寻找一些根据,让人们不仅懂得它是合法的,承认它是合理的,而且还要觉得它是唯一合理的。也即是说,社会总要通过意识形态的宣传,通过各种教育途径,把这种意识和观念灌输到人们的头脑中去。
还有就是道德伦理规范系统。任何社会都有自己的道德系统,从活动的各个方面规范着人们的行为和思想。道德系统主要诉诸人们的荣誉和耻辱的心理,借助于社会舆论的力量而发挥作用。如果说行为规范、制度系统等是外在的具体的形而下的东西,那么这些道德观念就是一种抽象的形而上的东西,它渗透到语言符号、风俗习惯、行为规范、社会制度等之中,并论证着、确认着它们的合理性。应该指出的是,宗教、哲学等与道德又密切联系,共同塑造着人生的理想、信念,为人生、社会提供着价值理念和价值观念。
这几个方面相比,语言符号是最基本的,它渗透在风俗习惯中,维护风俗习惯也要依赖它。它与社会制度相关联,因为一定社会制度的建立需要依赖对先前制度的沿革,需要一定的价值观念,这就离不了语言符号,宣传这些制度的合理性更需要语言符号。而风俗和制度也反作用于语言符号,形成新的约定俗成,使它的意义、使用规则等发生一定的变化。它们共同作用,使民族文化传统渗入到人们的意识中,并通过现实人们的活动而活化起来。
在人们分裂为阶级的社会中,社会制度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意识形态都具有强烈的阶级性,是一定统治阶级的利益、观念和意志的表现,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和新的统治阶级的上台,它们就要发生较大变动。这种变动是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变动的结果,反过来又反作用于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使之发生一定的变动,引起语言和风俗的变化。这种变化就形成了民族文化的时代性的实质内容。民族文化的时代性差异,总是与其阶级性相联系的。但阶级性是民族性的一种特殊情况,民族性是本民族的各种阶级性中的一种共性。混淆它们之间特殊和一般的关系,或是把特殊变成一般,把阶级性当成是民族性,或是用一般代替特殊,以民族性否定阶级性,都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这些错误表现在现实实践中,就容易导致错误的文化政策,对民族文化的发展起不利的作用。
在世界走向一体化的今天,任何一个民族都面临着如何既吸取其他民族的先进经验和文化又要保持自己文化的民族特色的问题,在中国这样经济落后的国家,还有一个如何继承传统的文化又要实现民族文化现代化的问题。这是一百多年来中华民族一直面临着的也是没有得到很好处理的一个大问题,也是我们在今天要严肃对待的一个大问题。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新文化,建设有中国特色的价值观念,就必须处理好古和今、中和外的关系。冯友兰先生曾云,传统文化现代化,核心还是古今中外的问题。古和今,即是如何从今看古,以古为今,古为今用;中和外,实际上也是以我们的“今”为主,如何看外,如何用外,外为中用。
有着几千年历史的中国传统文化,从其时代性质上看,属于古代文化,是农耕时代的文化,是以人的血缘依赖关系以及相应的等级制度为基础的文化,这是它的底色和基调。但它已经融入了中国人的血肉之中,形成了体现在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思维方式中的一种共同的民族性,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民族凝聚力。西方各国是率先实现了现代化的国家,他们的民族文化也是属于现代化了的文化。中华民族要现代化,要向先进的民族学习,要吸取他们的一切积极的有用的东西,但一定不要忘记,这个积极,这个有用,是对我们有用,对我们实现现代化有用。因此,我们的学习和吸取,不是要抛弃我们的传统,而是借现代化的别的民族的文化实现对我们传统文化的扬弃,实现一种创造性的转换。
在我们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新文化的时候,还有一点是要注意的,这就是如何理解这种特色,是否需要刻意突出这种特色?在世界历史时代,在经济全球一体化的今天,由于交往和交流的频繁、深入,文化的互渗、趋同是必然的,是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一种倾向。但与此相反,为害怕失去自己民族文化的特点,许多民族特别是落后民族都在刻意保留和突出自己文化的传统特点,以对抗、抵御先进民族的文化霸权主义。
我们以为,这里关键的问题是民族主体的主体性问题,是我们的主体性问题。对于其他民族而言,我们民族不仅只是“我们”,还包括我们的先人祖宗、我们的子孙后代,我们只是我们民族的一部分。在我们民族内部而言,“我们”就是我们民族的现实,是我们民族的代表。我们要对得住先人祖宗,更要对得住子孙后代。但要做到“对得住”,首先的、根本的就是把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做好,把我们的民族搞得发达起来。只要把握住了这一点,我们就不必有太多的顾虑。
我们不必刻意去突出传统文化的特点,因为我们知道,在我们身上已经融入了传统的许多东西,我们无论怎么搞,无论搞什么,都消除不了我们身上的这种民族性,搞出来的自然就是带有中华民族特点的东西。民族性决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所处的时代正是大变革的时代,是中华民族从农耕社会转化为现代工业社会的时代,我们肩负着文化民族性转变的任务和使命,刻意保留、坚持传统,就会裹足不前并影响到这种转变。文化霸权主义当然是要反对的,但我们只能站在现今时代的高度,站在人类文化发展的高度,而不是站在民族文化本位的高度,来理解和实行这种反对。我们不能消极地从保守的角度去反对文化霸权主义,而是应该从积极和进取的角度去反对文化霸权主义。吸取一切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无论这东西是传统的、本民族的,还是外民族的,包括那些搞文化霸权主义的民族的,不要一开始就心存芥蒂,而是要虚怀若谷,冷静分析,以我为主,为我所用。鲁迅当年倡导的“拿来主义”,也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