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姐,你说好了要给我带两个苹果糖的哦!绿娆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要是被静月发现了,定要被她念叨好几日……”
绿娆缩在床上,小心的探出半个脑袋望着面前换衣服的苏静婉,有些怯怯的说道。
“放心好啦,本小姐说到做到的!”
苏静婉正努力的把自己套进小一号的丫鬟衣服里,头也没回的安慰道。
绿娆抿了抿嘴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到静月那张凶巴巴的脸。
于是她干脆将自己的脑袋蒙到了被子里去:
“静月真的今天晚上都不会回来吗?”
苏静婉脑袋里都是一会儿的庙会,心情好的很,于是即便平时没心没肺胆大无比的绿娆此刻叨念个不停,也温声细语得安慰道:
“放心啦,我有拜托福伯让他带静月回家过节,今天能进来内房伺候的就只有你啦!外房的素雪和兰心只要你不出声,就没问题啦!”
苏静婉尽可能的把自己打扮得普通而不显眼,外头的侍从也都被调遣开了,半刻钟之后轮值换班,她就可以自由啦!
苏家三小姐苏静婉,打小体弱多病,又患有心疾,本说是难以长至十岁的,苏阜满天下的求了一屋子长命锁,又建了羌园,小心的养着,在这繁华的京都里,开辟出一方安宁的净土。
自然,所有热闹的灯市庙会,节庆贺典,都是与苏三小姐完全无关的,便是每年烟火烂漫的除夕,苏三小姐都是远赴山庄,避免被京城的烟火爆竹惊扰。
日子久了,苏三小姐就开始好奇,这些她从未见过的吵闹生活,都是怎么样的呢?
书卷上画的,
绿娆与福伯说的,都那空乏,又却结着逝去娘亲诗词的娟秀,勾出一个又一个的夜梦。
终于在今年七夕抓住机会了!
爹爹到江南商绸子,调开对她想法板起脸的静月,用两个冰糖苹果和一盒子梨花烫雨糕收买了小馋嘴绿娆……嘿嘿……
七夕的庙会在离苏府不远的长山畔,只要穿过城墙下特意刨好的狗洞,就可以自由啦!
“那……小姐要早点回来哦……”
“知道啦!”
明月盈良宵,星辉落四野。
远处的灯市传来热闹的嬉闹声,总角孩童提着兔儿灯互相追逐着,老人们围着戏台看那风姿绰约的花旦舞了个花枪,一片喝彩叫好声。
张灯结彩,欢欣雀跃。
苏静婉站在长山的竹径里,愣愣的看着这喧嚣吵闹,却又无比鲜活的一切。
苏静婉捂住胸口,她的胸腔中的那颗总安静着的心,在此刻有力的跳动着,将生机随着血液送到身体的每一寸发肤,她突然无可抑制的滑落了两滴眼泪,就像是……像是……
飘在空中的草籽,
终于落了地。
“卖糖葫芦咯~嘿~”
“新扎的兔儿灯,这位小姐来一个,瞧这机灵样子多讨喜啊!”
“甜香软糯半月酥,再不来就没啦~~”
苏静婉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各种各样的声音是她在羌园里从来没听过的,她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在这几近摩肩接踵的热闹灯市中小心翼翼的走着,左看看右瞄瞄,生怕错过哪一处热闹。
她看到十人同台的大戏,和吃着瓜子叫好的人们;
她看到河川边放灯的少女,和透过灯烛印在她们脸上的娇红;
她看到单手举起大鼎的汉子,突然对着人群喷出一口火,可把她吓得险些撅过去;
她看到书中写的,书里没写的;绿娆说过的,绿娆从来没有提到过的一切。
后来她晕晕乎乎的穿过了热闹的人群,站定在秀河的河畔,轻轻的喘着气,定了定心神。
这种奇妙的,让人有些怪异的感觉,带着惶恐,夹杂着害怕,却不讨厌。
“这位小姐?猜灯谜不?”
伴随着声音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拍了拍苏静婉的肩膀,吓得苏静婉连退三步,这才看到一个面目慈宁的布衣老爷爷,整笑着看着她。
“我看小姐孤身一人现在这不怎么热闹的地儿失神,约莫是心上人拒了帕子?可别难过啦,好日子里,老伯请你猜个灯谜,可是有奖的哦!”
老爷爷笑着,递了个灯笼到苏静婉面前。
苏静婉最怕和人接触,可良好的家教又不允许她转身就走,更何况面前的人约莫是好意……
那……
“满城春色争桃李……猜一灯谜用辞?便是只有那几个词罢……争桃李……灯谜总辞……当是开抢?”
苏静婉看到熟悉的灯谜,便不那么怯了,于是结结巴巴的说着,却不肯接那个灯笼。
布衣老伯一喜,接着问:
“层云隐去月当头,猜一字?”
“云隐?层……月……可是灰屑的屑字?”
苏静婉有些莫名,但还是答了。
“朝不言暮不说,一字?”
“………?朝,暮,夜?不对,午,言语……可是许字?”
“广博啊小姑娘!”
那老伯一听跟见了宝似的,连忙说:
“当今这些丫头小子,便是很少有人知晓甚么灯谜用辞了,还要说老夫的灯谜难猜,把我气的!”
苏静婉捏了捏裙角,眼神躲闪的望着鞋尖,半晌才说:
“略略多读些书罢了,担不起爷爷您的称赞……我……我我还有事,就……先……”
“可别走啊!”
布衣老伯笑着说道:
“爷爷这里还有很多灯谜,你且都看看?奖品多的是呢!省的那些臭小子们猜不出来还嫌我坑他们不是!”
“我……”
苏静婉正要推脱,却被那老伯扯住了手,要带她去摊位上,陡然被人触碰,苏静婉心慌的不行,一时之间头竟然有些晕,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时之间心里乱的不行,却陡然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
“老伯,这位小姐看来是不愿的,何必强人所难?”
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公子,轻轻用扇子点开了布衣老伯的手,对着苏静婉轻轻一笑。
布衣老伯正要瞪眼过去,看清来人立刻收势:
“七皇子殿下!啊……七皇子赎罪……老夫不过是想与这位小友相识,失礼了失礼了……呵呵,呵呵……”
苏静婉用右手捂住方才被拽过去的左手,紧张的后退了一步,心跳得很快,感觉如同像是随时要晕,身体不住的觳觫着,混乱间没由来抬起头,看了那七皇子一眼。
青衫公子,薄衫上绣着清雅的竹叶,面容俊朗,眉眼温柔不失刚毅,龙章凤姿气度自然,只简单冠着白玉束发,便好似一杆修竹,又偏生带着几分天生的贵气。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是一瞬间脑袋空空的苏静婉唯一能想到的诗句,说的,便是面前这个人。
而那位七皇子此刻拿着一把玉骨萱折扇,带着淡淡的笑看着苏静婉,轻轻的开口:
“小姐再退,可是要掉入这秀河里同那荷花同盛?”
苏静婉一愣,看了看身后,然后张了张嘴,跑了。
一直跑了很久,跑到苏静婉都快要晕过去了,她才停了下来,生平几乎从来没走跑过步的苏三小姐,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心跳的快从胸腔几蹦出来了,这才小心的靠着一旁的竹子休息。
陌上人如玉,
公子世无双。
发懵的苏静婉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诗,而后便突然羞红了脸,一贯苍白的嘴唇也难得涌出血色,艳丽极了。
他说……那人是七皇子殿下……
那个,如竹一般的君子……
苏静婉想着,就好像突然身后靠着的竹子都一时之间发烫了起来,惊的她立刻站了起来,又娇的仿佛方才池畔放花灯的少女……
年少的绮梦,随着少时的情动抽枝展叶,编织入灵魂,让回程的那段本该是不舍与失望的路程都敞亮了起来。
那一年苏静婉年方十二,便是在混乱中抬头见了他一眼,便成为了日日夜夜思念的情窦,长成了心上缠绵的朱砂。
只是,那一年的苏静婉并不知道,她的身体由着先天的不足已经如将朽之木,前往江南的苏阜是去求药而不是谈商。
就像躺在床上紧张兮兮的绿娆也不知道,她的小姐已经全然忘记了苹果糖的事儿。
世间所有缘起啊,
都是那无妄的一眼,
一眼万年,
万年再皆只梦这一眼。
明月照入四野,照着苏静婉窄小的归途,却终究照不亮,所有阴晴圆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