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卷:两相忘(1 / 1)

忘川异闻录 星夜归 1682 字 26天前

故事梗概:

她嫁了他。

他负了她。

人间,已是三月。

三月廿四的初阳,已经带着沁人的暖意,万物生发,莺飞草长,新燕鸣啼伴着孩童嬉闹的笑声穿过院落,随着柔婉的阳光经过窗沿,轻轻的坠在床上。

宁初夏轻轻咳了一声,努力撑起身体,试图透过稀落的窗缝去看窗外的景致,可最终手还是无力撑起,重新跌落在床上。

时候,快到了啊。

宁初夏别过头,侧眸望着洒落在床头的阳光,原来今日少有的舒坦,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吗?

她轻轻想着,听说人死之前,会再经历一遍生前的种种,似是,似是叫什么灯来着?

走马灯。

提灯走马看来路,

一朝碎作归时花。

于是她就静静的等啊,等了半晌,只觉着那股咳嗽的感觉愈来愈扯着心肺,也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走马灯来照,索性她就开始自己细细想着,想想看如今这副病入沉疴的身体,说到底,究竟过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生呢?

记得初见那人时,好像,是在二八时的盛夏。

那时她还是清郡的县官家小姐,到郊外踏春,她乘着四抬的红木轿子,百无聊奈的数着自帘前飞过的莺莺燕燕,突然听到轿外垂溪边得诵诗声,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她好奇,于是瞧瞧掀起垂帘,却正逢那时,河边的清俊书生抬眼望来,四目交汇,风掠荷花,少女的情窦悄然萌发,慌乱的放下帘子,胸口跳的极快,像是怎么也安分不下来,脸也被这不安分的心带着红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她怎么了?

她细细的想着,想那片荷花,想那个少年郎,想着,想着,就悄悄将,那人,那景,那句诗,记了很多年。

而后是相恋。

如今想来,竟是如同许多三流文人笔下的故事,县官小姐与穷苦举子的恋情,怎么会得到一心想借姻亲高升的父亲的首肯呢?

只是与许多故事不同的是,她没有嫁与高官,也没有付命于一绸,她只是长跪于祠堂三日,晕厥后醒来看着吹鼻子瞪眼的父亲和哭着的母亲,依旧倔犟的爬起身。

她不惧声名狼藉,

她的好父亲,可怕的很。

而后,她与门楣断绝关系,嫁与他,做了新妇。

无彩无礼,只有一对红烛,他们搬离清郡,用不多的银钱盘了个破旧的院落,可新婚燕尔,破木旧窗,也胜似玉砌雕栏。

闺中少女不尝事,一朝为君妇,洗手作羹汤,浆洗缝补皆慢慢学来,虽伤痛困苦不少,笨拙而始,但他在身边,她便总满心欢喜,织布断匹,供他读书师贤。三年韶光一晃而逝,偶尔他也会写些故事卖与说书先生,日子,倒也不错。

而后便是他去赶考,临别前他在那棵榕树下久久地拥抱了她,她站在村口的榕树下,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静静望了一晌。

他们常通诗信,但彼时阡陌并不发达,家书难得,来回艰难,到底一年也约莫只得三封,她都视若珍宝,好好收着。

一晃,就是五年。

五年后的某个早晨,远处的喇叭声响破天际,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就出门来瞧,却望见远远的那个他,坐在一匹秀逸骏马上,丰神俊朗,眉眼如旧,衣着光鲜,气质却更为华贵,带着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十里红妆,来到了她的面前。

邻人议论纷纷,有羡有骇,也有讨喜的,祝福的,她呆呆地望着他,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他低下头,对当时的她说了句什么,如今竟然,已是不记得了。

所有人都硕她好福气,她却想到的是,他再京中无亲无故,非品非贵,走到这一步,得付出多大的努力……

他只记得,那时两个打扮讲究的婢女笑着喊着主母,将她迎入破旧的小屋,拿出螺瓷贝母旋纹檀木箱,为她梳洗打扮,彼时她多少年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强做镇定,入妆良久,她拿起郑重收着的破旧木钗,递给左边的貌美婢女,婢女鄙薄的望了一眼旧钗,接着巧笑倩兮的拿起一支飞凤金钗,笑说此为御赐之物,不可不用,那时她沉溺于良人,加之惊喜羞怯各半,并未觉察。

于是上了马车,沿着繁华的官道听着喇叭吹了一路,又舟行几日才至京城,她便摇身一变,成了相府的主母。

只京城繁华,相府庞大,常年算计于一钱一厘的她,浆洗缝补事务农桑,织布为生,又怎么可能管理的好相府庞大的开支呢?于是不多时,一应开支管理,皆归于一个得宠的姬妾,可这都与她无关。

她只心心念念盼着她的良人,一日,又一日,可却鲜少,与她会面。

某一日,望着来请安的云烟似的娇艳美人们巧笑嫣然的可人模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枯黄负有老茧的手,才看到那些娇艳的姬妾的眼中,那个黄脸婆一般的女人。

才留意到府里侍女小斯鄙薄的神色,才明白,那十里红妆,或许并不是给她的,只是给文人骚客们看的,给当今圣上的,给那个,“身负皇恩不忘发妻深得人心”的,他的。

或许在他眼里,他给了那时的她最好的一切,泼天的富贵,尊崇的地位,无尽的钱财,却给不了,或许也不知道,她最想要的东西。

富贵与尊崇,让他流连于美好,

他念着她的恩,念着她的好,却无法面对,

她老去的容颜,市井的模样。

艰难的生活叫她毁去自我,成为一个摸滚打爬粗俗活着的妇人,而非他记忆里的,那个闺门小姐。

宁初夏闭上眼,轻轻喘着,一滴眼泪沁出来,划过皮囊。

对了,她想起来了,那日迎亲的时候,他低下头对她说,

“所有亏欠你的,我都会补给你,夫人。”

他叫她夫人,而不是,卿卿。

而后的某一天,她就悄悄离开了相府,去了山长水远的某个地方,带着不多的盘缠,和那只木钗。

不久后,她就听到相府夫人病逝的噩耗。

她听到路人在感叹,多可惜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没过两年,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就去了。

孩子,对了,孩子。宁初夏猛然睁开眼睛,沉重的喘了两声,

她曾经有一个孩子的,大夫说,已经能,已经能看到手脚了……

胎掉的时候,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她沉默着哭了三天,却收在那时收到他的家书,

“卿卿,见字如晤。”

她收到他刚入京时的近况,知道他在仕生里遭人排挤,知道他念着她,于是她敛去悲伤,继续做着几份工,好将银钱寄去能给他打点上下,回复道,

“凛冬吾夫,安好勿念。”

若是早日知道那个孩子,若是没有不慎过度逞强……若是……那个孩子……

宁初夏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带出鲜血,她轻轻拭去,没关系,她的报应来了,那个孩子因为她而离开,而后很多年她都困于落疾,而这些,他始终不知晓。

也不必知晓吧。

居于华贵长久,自然生出更多野心与享受,她理解他的转变,

期期艾艾许久,只念着过往情分,没有长进不懂心计,将一生,尽交付于此,或许只是她,咎由自取吧。

没能守住最好的自己,

却将希望寄托于皮囊之下的他人的魂灵。

一晃然,这一生,就要这么走尽了,细细想来,却也着实是乏善可陈,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一晃然,她好似又听到窗外有人诵着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她抬起眼,顺着朦胧的光望去,月白色的绢帘随风轻轻摇晃着,间隙里恍惚望见一池随风摇曳的荷花,于是她抬起手,拨开隔帘,却恍惚看见一位二八模样的少女。

宁初夏愣了一下,然后听见少女笑着问道,

“值得吗?”

宁初夏望着少女熟悉的眉眼,和那帘外朦胧的光景,像是明白了什么,于是也轻轻笑了起来,朱唇轻启,

“不值得。”

少女笑意更甚,又问道,

“那你怨吗?”

宁初夏静静的看着少女的眼睛,不知从何处而起的一阵风吹过少女的发髻,陈旧的木钗被磨拭的光滑,此刻,随着飘扬的青丝晃动着,她眉眼温柔,抬手拂过少女的额头,轻轻的开口,却在那刹那听见那少女也对着她异口同声的说到:

“不悔,不怨。”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学堂的孩童轻轻的跟着先生诵着,大雁北归,不知哪家的小犬轻声吠着,像是告别,又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窗外的桃花开的正盛,将破旧的小院掩成一片娇艳的粉霞,春风吹过原野,来到这座小院,一朵桃花随风落下,恰巧飘落在窗台,春风推开窗扉,月白色陈旧布帘随风轻荡着,

床上的女人双目阖圆,手轻轻散开,曾紧握着的一根木钗垂落手边,

她笑着,

好似一场年少的绮梦。

然,

他在富贵里沉沦,

她在泥泞中死去,

再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