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艺术在其发展过程中,由于种种原因,大体上可分南派、北派。北派艺术以齐鲁文化为主要,儒家哲学为内核,体现在艺术风格上则主要为朴质、沉雄、壮阔;南派艺术则以荆楚文化为主要,道家哲学为内核,体现在艺术风格上则主要为绚丽、轻灵、飘逸。前者走的道路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后者走的道路基本上是浪漫主义的。当然,由于南北艺术的交融、渗透,纯粹的北派艺术和南派艺术其实是不多的,大多是或以北派为主,或以南派为主,取兼容并包之势。易至群的彩墨画是以南派为主兼容北派的典范。他的画,轻灵飞动,惊彩绝艳,想象奇警,充满楚文化特有的热烈、野蛮、怪诞、神秘的生命意味,然而又朴质浑穆、沉雄凝重、刚健挺拔,不乏齐鲁文化突出的伦理精神。它是道与儒的统一,理想与现实的统一,诗情与哲理的统一。大胆神奇的幻想,恣肆狂放的笔墨洋溢着画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挚爱,跳**着现代生活的旋律,透射出浓郁的中华民族特有的睿智与人情意味。
在易至群近来所作的系列组画中,《楚骚辞意》是最能体现他的审美个性及艺术追求的。其中大幅彩墨画《九歌图》堪称翘楚。古往今来,以《九歌》为题材作画者不乏其人,宋有李公麟,元有张渥,明有文徵明,近代有徐悲鸿、傅抱石,可说不乏佳作。易至群的新贡献在哪里呢?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易至群对楚文化内在精神的独到认识和深刻把握。易至群将《九歌》中的两位女神——少司命和山鬼置于画面中心位置,这是大胆而又深刻的。山鬼是楚人心目中的美神、爱神;少司命是婴儿的保护神,亦可以说是生命之神。两位女神在易至群的笔下均极为姣美、妩媚。少司命亲昵着熟睡的婴儿,爱意盎然;山鬼俯瞰水面,临“镜”理妆,不胜娇柔。青春、爱、美、生命在易至群的画作中,得到突出的表现。
整个画面洋溢着楚人那种昂扬饱满的生命意志,那种美妙灵秀的青春气息,那种升天入地、不受羁绊、“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无始者为友”的自由精神。生命、青春、自由,才是楚文化的母题啊!至于神秘、怪诞、野蛮都只是它的现象。楚文化保留着丰富的母系氏族社会的遗泽,它是崇尚女性、崇尚母性、崇尚阴柔之美的。产生于楚地的《老子》就是中国阴柔文化的源头。那对“玄牝之门”的赞颂,那关于“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的雄辩,那对“牝牡之合而睃作”的讴歌,无不体现出母性崇拜、生命崇拜的色彩。应该说,易至群的《九歌图》就是以母性崇拜、生命崇拜为主旋律的。
楚文化既是充满诗情的文化,又是充满哲理的文化。屈原就是这种文化的卓越代表。他既是“发愤以抒情”的爱国诗人,又是能向“天”发出一百七十多个问题的哲学家。屈原既重“内美”又重“修能”,是君子人格的光辉典范。古往今来,以屈原为题材的画作是不少的。易至群的《屈子悲秋图》《飞腾求索》《睨临旧乡》等作品画的亦是屈原。易至群的屈原群像除了分别体现出屈原品格的方方面面外,还着重揭示屈原对理想、对真理“上下求索”“纵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关于这一点,在《飞腾求索》一画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屈原驾凤腾飞,那微仰的头颅,飘动的长须以及展开的袍袖,给人极为强烈的视觉美感。画家一改通常以屈原为题材的作品中常有的悲寂和冷峻,而赋以绚丽的色彩、热烈的氛围和明朗乐观的情调。整个画面气势飞动,灿然生辉。这才是真正的楚文化啊!这才是真正的屈子!
在易至群新近出版的画集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其他一些取材广泛的佳作,而且技法也多变,不过,不管题材怎样丰富,手法怎样变,总是有一条无形的主线贯穿着他的画风,那就是对楚风楚韵的热烈追求。你看,他画关公,大红晕染,满纸灿然,突出的是关羽的忠义。他画京剧人物穆桂英,以淡蓝、杏黄画其袍,以大红绘其冠,于一片清丽灵秀之中,突出那一双既锋芒如剑又不失妖媚的大眼睛。色调上的富艳、璀璨,造型上的概括、夸张,布局上的均衡、饱满,气氛上的飞动、雄奇,风格上的浪漫、神秘,这一切均让人联想起如火如荼、瑰丽无比的楚国艺术的神韵。
再看《藏原风情》组画中的《冬天的太阳》《沃原之子》和《草原琼浆》,惊彩绝艳的浪漫楚风亦跃然纸上。这里,湿润苍劲的线条,灵秀雄健的泼墨,饰极反素地运用红、黑两色的基调,无不在张扬着楚风本色。画中藏族女牧民**着**,体内充满着青春的生命活力。她们或让柔嫩的肌肤享受着冬阳的温暖,或匍匐在广袤的草地上,或哺乳、亲吻怀中的婴儿。这些形象都让我们联想起《九歌》中的少司命、山鬼,她们一样的妩媚、娇丽,一样地洋溢着带有野性的生命情韵。
易至群20世纪60年代初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由于成绩优异,受关山月先生的赏识而留校任教,自此有更多的机会聆听先生的教诲。关山月博大的艺术胸襟给了他很大的影响。1962年关山月曾与他在汕尾渔村住了一个月,白天写生,傍晚在海滨散步,传授学艺之道。关山月每作气势磅礴的巨幅,总把他叫到身边,让其观看作画的全过程。易至群后来经常作巨幅人物画,倾泻笔势,一气呵成。他的人物画用墨苍厚,繁茂华滋,可以明显看出关山月对他的影响。
“文革”的剧变,易至群几经搬迁。20世纪80年代初,回到了三楚之泽的武汉,开始了他艺术生命中最重要的专业创作时期。他摆脱了世事纷纭的烦扰,一头扎进对楚文化的研究中。他博览不同版本的《楚辞》的注释,务求弄懂原意,领会精髓。他遍游荆楚大地,博采楚风遗韵,对于各种楚文物更是情有独钟,品尝把玩,乐此不疲。他五赴大西北,考察丝路石窟、甘肃彩陶、汉代石刻、陕北民间艺术;三次观瞻中原文化集萃之地——十一朝古都西安。这样,使得他的中国文化修养日趋丰厚。
易至群的画以楚**韵为特色,但不是旧楚风,他将中原文化的沉雄博大注重实用理性的精神尽皆吸取进来,兼取南北之长,故而他的画,灵动中不乏凝重,柔雅中颇见雄健,绚丽中仍有朴茂。
易至群一方面注重文化寻根,广采博撷中国文化精髓,另一方面又将视野投向海外,海纳百川一样吮吸全人类的文化成果。他研究非洲雕刻,将非洲雕刻那种夸张手法用于自己的某些人物画中,使画作倍添稚拙情趣。他喜欢罗丹,进而扩大到罗丹的两位学生:布德尔和马约尔,研究他们如何步出了老师的巨大阴影,努力创造自己的独特风格,最终与老师齐名,成为鼎足欧洲雕坛三巨匠的成功经验。易至群也喜爱马蒂斯、蒙克、克利和米罗。他吸取西方现代艺术重哲理意蕴重几何构成的长处,不露些许痕迹地创造出一种既具现代意味又扎根于传统的重在主观抒情的新画风。
在艺术技巧上,易至群坚持中国画传统,讲究笔墨情趣,重视线条造型,充分发挥画面二维空间的艺术效果;在构图和色彩上,他更多地吸收汉代帛画注重时空建构的交叠,画面均衡饱满,色彩瑰丽斑斓,气势恢宏灵动,具有很强的视觉效应。他的画显然也具文人画的意味,追求画面的文学性,融诗、书、画、印于一炉,然而没有旧文人画常有的空疏、荒寂、恬淡。
在中国画革新的道路上,易至群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他的画作形成了高品位的风格,这就是以表现新时代中国人民的思想情感、审美趣味为主题,以沉雄博大、历史悠久的中华传统为根基,以绚丽多姿、雄奇灵动的楚**韵为特色。这种风格,借用刘勰评论楚辞“惊彩绝艳,难与并能”的话,我称之为“惊彩绝艳新楚风”。
原名为《易至群中国画艺术初探》,载《美术》,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