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冠子
韦庄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任何人都生活在时间的流程中,然而人们对时间的流走又是何等忽视:黄昏过去了,黑夜来临了,今天过去了,明天又来临了……一般来说,它很难在大脑留下什么,而真正在大脑留下深刻痕迹令人不忘的时刻必定是与人的命运、幸福关系密切的时刻。这首词正是从这一心理规律出发,开头就点出时日:“四月十七”,起笔突兀。接着用“正是”二字领起,说明这个时日的特殊意义。原来这个时日正是去年作者与情人分别的时日。“别君时”,虽只三字,内涵却十分丰富,情感特别凝重。正是它,使“四月十七”这个抽象的符号放射出情感的光辉。尽管作者惜墨如金,仅只简洁地交代了这个时日的特殊意义,但由于抓住了关键,启开了读者想象的翅膀,从而使得“四月十七”这个符号在读者的脑海中就不只是一个时间的符号,而是一个充满丰富情感意蕴的审美图像了。
由时日引起回忆,头脑中自然浮现出情人楚楚动人的形象来:“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这里,“忍”“佯”“含”“半”四字极为传神。泪在眼眶滚动却不让它滴下,忍着;低首却不是真想这样,佯装;羞涩是女儿家本色,含着;眉不紧锁只是微蹙,半敛。这“忍”“佯”“含”“半”,均为中度,然极具张力,它将女孩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方面,不忍情人离去,内心极为悲苦;另一方面,又不忍伤害情人远行的兴致,不能不将这悲尽量地收敛。这“忍”、这“半”准确细腻地展示了少女矛盾的心态,而“佯低面”之“佯”,“含羞”之“含”,则从另一角度描摹了少女真挚温婉的情感和羞怩的神态。两个短句,仅十个字,将姑娘的悲态、怜态、羞态刻画得何等真切,何等生动,何等感人!艺术美创造中,不仅人物动作宜中度造型,如米隆的《掷铁饼者》,而且人物表情也宜中度取神。中度不仅在时间跨度上联系前后,而且中度一般为矛盾集结之处,为事物变革的关键时刻,最具表现力。韦庄《女冠子》对主人公神态刻画的成功,正得力于此。
作者由昔日别离情景的回忆转到对眼前孤独处境的慨叹:“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魂系远方,却无从谋面,自然转入梦中相聚。梦中相聚诚然无限快慰,然梦醒,化而为空,那快慰就转化成千百倍的惆怅!
看来,这刻骨铭心的思念,这梦萦魂牵的别苦是无法向人诉说,也无可排遣的了。“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这一句将这离情别绪说绝了。在中国诗词艺术中,月亮充当的角色非常重要,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将满腹深情寄寓于月亮,将月亮视为知音。而那月亮,在无声的转动中似乎也完全悟透了这些多情男女的无限情怀。词作用“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结尾,一方面是写实,少女确是在月夜思念心上人,月也可以说是她唯一的知情者,因为男女主人公的多少痴情就是在月下倾诉的;另一方面又是写虚,它将相思之苦扩充到一个无限的物理时空——月夜,让心理时空与物理时空合而为一,既使心理时空物理化了,又使物理时空心理化了。“没人知”三字,写得“冷”,写得“绝”,这“冷”是热的极致,而这“绝”正是绵绵挚情的另一表达。
原载《中国古代爱情诗歌鉴赏辞典》,黄山书社1990年版
二、诉衷情
顾夐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里宛如看见一位女子在尽情地倾诉她的情怀。“永夜抛人何处去?”既是怨恨,又是谴责,更是爱恋。漫漫长夜,思绪绵绵,难耐的寂寞,难耐的孤独!一个“抛”字,写出郎的负心,亦写出女主人公的哀怨。“何处去”的发问自然是徒劳的,问只不过是心放不下而已。谁知道他此时去干什么呢?寻花问柳,别有他爱,这都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最坏的还不在此,而是“绝来音”,这就更叫人牵肠挂肚的了。
“香阁掩,眉敛。”这一“掩”、一“敛”,活画出这女子的形象。“香阁掩”承“永夜”而来,又与下边的“月将沉”相照应,说明这女子等待情人归来已经多时了。她实在是绝望了。“眉敛”就是她失望的写真。这几句,动词的运用极为讲究,“绝”“掩”“敛”“沉”这四个字全是下抑的,与第一句的“抛”构成强烈的反差,这反差之中,不仅极见出郎之绝情、负心,而且极见出女之痛苦。
中国古诗词写人物,多是以“一目尽传精神”,即不全面地描摹人物的形貌,只取人物某形貌一局部,这里取的是“眉”,一个“眉敛”的特写就足以写尽主人公内心的痛苦了。一字千金!
“争忍不相寻?”怨言脱口而出!这负心人怎能如此忍心不来相寻,害得我独拥孤衾!
以上几句着重写怨,最后一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却是写爱。怎样才能使你知道我的一片挚情呢?那只有将我的心换成你的心好了。这结尾一句,既是对郎的深情表白,又是对郎的动人呼唤,这其中,不排除有怨,亦不排除有恨,然而,这一切都融化为浓浓的爱,而且正是因为有怨,有恨,亦更见爱之深,爱之切!
这发自心底深处的肺腑之言,虽率真明白,但由于出自至性至情,读来不仅毫无浅露之感,而且倒反使人感到隽永深刻。这一句仿佛一曲结尾,升至最高音,戛然而止!然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原载《中国古代爱情诗歌鉴赏辞典》,黄山书社1990年版
扬州慢
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是南宋词人姜夔的名篇,很值得我们从美学角度去进行欣赏。要欣赏好这首词,有几个背景是要知道的。
首先,是姜夔词的美学风格。姜夔是南宋“清雅”词派的代表人物。这个词派在美学风格上不同于北宋形成的“豪放”与“婉约”两派。它大体上吸取了两派之长,取刚柔相济之妙。在美学风格的追求上,它非常看重“清”和“空”。南宋词论家张炎论词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1]“清”在中国美学兼有儒家“品格清高”和道家“襟抱清远”两义。“空”来自道家的“无”,它虚而不寂,空而有灵,同于大“道”。姜夔的词是“清空”的卓越代表,张炎说是“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2]。姜夔的词除“清空”外,还要加上“骚雅”。张炎说:“白石(姜夔)……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3]“骚雅”中的“骚”是指屈骚,具体是说屈骚那种“朗丽以哀志”“绮靡以伤情”“耀艳而深华”[4]的美学风格:“雅”是《诗经》中“风、雅、颂”的“雅”,这里主要是说《诗经》中的那种“言王政之所由废兴”[5]“怨诽而不乱”[6]的现实主义精神。
其次,是姜夔词作的时代背景。词前有一小序,非常重要。这里,最重要的是“感慨今昔”。何谓“昔”?何渭“今”?原来,自金人南下汴梁沦陷二帝蒙尘南宋偏安江左,已是近40年了。南宋小朝廷苟且偷生,无力也不思恢复中原,致使北宋沦陷区的人民南望王师一年又一年。扬州地处长江北岸,1129年、1161年金兵两次南犯,扬州迭遭兵燹,劫难深重,这是“昔”。词人是淳熙三年(1176年)路过扬州的。此时扬州一片萧条,满目凄凉,这是“今”。词人将“昔”与“今”联系起来,抚今追昔,感慨万千,这种情感,借千岩老人的评论,说是“黍离之悲”。“黍离之悲”是借用《诗经·黍离》哀西周覆灭的典故。由此可见,此词的基调是家国之伤。
以清空之风格写凄伤之国愁,就是此词的美学情调。
《扬州慢》有两个相互有内在联系的时空结构。一是实的,一是虚的。实的是诗人“解鞍少驻初程”在扬州所见、所闻、所感。虚的是诗人追忆的“自胡马窥江去后”到“而今”的一段历史。前一个时空结构较小,后一个时空结构较大,然大寓于小之中,虚寓于实中。
就实象来看,它又可分为两大系统。一是自然景象系统,一是社会景象系统。这两大系统或相对立,或相渗透,相得益彰,相辅相成,把词的意境表现得极为丰富,极为美妙,极为动人。
我们先来看社会景象系统,这是词的主体。词人抓住“空城”来写。将这座空城置于黄昏、月夜的背景中,这城就更显其凄凉。空城之空不是自然灾害造成的,而是兵燹,词人选取“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这一形象,点明主旨。为了突出空城之悲,词人又用“渐黄昏,清角吹寒”这样的情景来渲染气氛。本是寂静的寒夜,因这凄惨的戍角,而格外令人可怖。这是以有声写无声,以动写静。
词的开篇,点出“淮左名都”,领出社会景象系统。从“废池乔木”,既让人想象扬州当年的繁华富庶,见出其“名”,又让人感伤今日之残破荒凉,以写其“伤”。“竹西佳处”之“佳”,不仅在其繁华,更在其风景之美,由此领出自然景象系统。
自然景象系统如何呢?词人写了两类不同情调的自然景象:
一类是绚丽的、暖色调的。如“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类景象的色调与社会景象的色调恰好相反。无意识的红花、青草一到春天,只管兴致勃勃地舒枝展叶,招蜂引蝶了,它哪管人间的是非善恶,悲欢离合!无情之自然与有情之人类构成何等强烈之对比。好个“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谁”,真是寄慨遥深啊!这类自然景象对社会景象是反衬。
另类自然景象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冷月无声。”二十四桥是扬州著名名胜。唐代诗人杜牧当年游览扬州,写了不少名篇。“二十四桥明月在,玉人何处教吹箫”“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章名”都是杜牧的名句,这些诗句引发人多少美好的怀想!如今,桥仍在,水依然,不同的是那份“玉人何处教吹箫”的风流、繁华没有了。如果仅就这层意思而言,这自然景象对社会景象也是一种反衬。不过,这里的自然景象与上面谈到的“荠麦”“红药”等景象在色调上是不同的。“荠麦”“红药”等景象色调为暖,而“波心**,冷月无声”的景象为冷。这种自然景象与“废池乔木”“清角吹寒”的社会性景象是合拍的,这是正衬。
以上说的是景,就情来说,流**在这景色中的情是感伤的,凄婉的,愤慨的。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词人并非直抒胸臆,而是将如此纠结、如此复杂的情完全融化在形象之中。词人移情于物,化景物为情思。那戍角的“寒”,那明月的“冷”,其实,都是词人的感觉,戍角无所谓“寒”,明月也无所谓“冷”的。是词人将自己内心的那份痛苦寄寓于清角与明月,从而让人从戍角声中感受到寒,又从明月中感受到了冷。
词人表达情感采用了多种手法,化景物为情思是其中之一,另一种手法就是借古以伤今。词中有两个人物,一是词人本人,另一是杜郎——唐代的诗人杜牧。这两个形象一实一虚,亦分亦合。词人将杜牧引进词中,具有多重审美效果:第一,加强词的纵深感、历史感。杜牧诗是历史上扬州繁华的见证,而姜夔自己的作品则是现今扬州残破的见证,这一对比十分强烈,在强烈的对比中深化了作品的思想。第二,增强了作品的美感。杜牧的诗极清雅,意境很美,杜诗的美一方面来自扬州本身的美,另一方面来自诗人天才的创造。将杜牧的诗句引进词中,为词作平添了一份清雅,增强了作品的审美感染力。第三,强化了抒情。杜牧是最爱扬州、也是最会写扬州的。他笔下的扬州当得上人间天堂,极美,不过,那是他那个时候的扬州,试让他重到扬州,他会有什么样的感慨呢?姜夔说“重到须惊”。这“惊”,是惊骇,是惊愤,是惊叹。一个“惊”字,振起全篇。其实,这是借杜牧,抒发自己的惊骇、惊愤、惊叹之情。
整篇词,由多重之景、多重之情复合组成,结构极为完整,严密,但又生意盎然,虚实相映,相得益彰。全词真正做到了他所说的“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
这里,我们还要特别提出,姜夔这首词的幽独美和冷峻美。词人追求一种凄冷的色调,词中“波心**,冷月无声”一句成为“词眼”,它在气氛上笼罩全篇,那种幽独中的伤感真如那冷月下波动的流水,汩汩地流向无尽……
将姜夔的词与辛弃疾的词比较下,可能更能领略姜词的清丽与雅卉。辛词也有与姜这首《扬州慢》题材相近的作品,但辛弃疾的处理则有些不同。辛词境界要阔大,气势要雄浑,词的情绪要昂奋一些,愤懑一些,但它没有姜词的工巧,清丽,这是很清楚的。
原载《中学语文》2000年第3期,署名李晓湘
[1] 张炎:《词源·清空》。
[2] 张炎:《词源·清空》。
[3] 张炎:《词源·清空》。
[4] 刘勰:《文心雕龙·辨骚》。
[5] 《毛诗序》。
[6] 刘勰:《文心雕龙·辨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