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舍卫城乞食”
《金刚经》是佛教的一部重要经典,在中国老百姓中,它的影响最大。《六祖坛经》说,六祖慧能就是听人诵《金刚经》而萌生出家念头的。其实,六祖慧能创立的禅宗基本精神也来自《金刚经》。只要我们认真地比较这两部经典,就可得出此结论。
《金刚经》之所以在中国老百姓中影响很大,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它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有许多相近或者说贴近的地方。比如,《金刚经》第一品“法会因由分”,说的吃饭问题。经曰:“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柢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佛在这里的形象分明是个乞丐。然而这一点也不影响佛的伟大。乞讨,在佛教叫化缘。佛教不事生产,因为按佛教的教义,种田是伤生的,一锄下去,谁知道会挖死多少生灵。既不事生产,那就只得乞讨了。佛教的化缘不能有分别心,不能因为富人有钱,就只向富人讨,穷人富人都可以讨,人家给多给少,给好给坏都可以,不能计较。因为这牵涉普度众生的问题。向和尚施舍实际上是接受佛的教化,佛的教化众生是不能分彼此的。这一点对于佛教关系甚大。
吃饭在佛教中不只是维持生存的问题,它与成佛大有关系。按佛教教义,每日一食,大约在辰时左右,过午不食。佛教藏律谓丑寅卯为诸天食时,是名初分;辰巳午为人间食时,是名中分;未申酉为畜生食时,是名晡分;戌亥子为神鬼食时,是名夜分,是故乞食在午前。另外,佛教主张不杀生,喝水,必须用布滤了才可以喝。因为,“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喝水前这样一滤,就将这八万四千虫滤掉了。
佛教吃饭这样多的讲究,是比较麻烦的,到后来只有少数的宗派坚持这些律条了。如律宗,它是最重视佛教戒律的,20世纪中国的著名高僧弘一法师就属于律宗,从关于他的传记得知,他是坚持过午不食的。然而大多数的宗派不这样拘泥。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金刚经》中所描写的佛是相当生活化、平民化的。你看他讨得饭来回到原来的住处,吃完后将衣钵收好,然后洗足,洗足后将打座的铺位整理好,就开始向弟子们说经了。这种生活化、平民化,对佛教的普及有很大的好处。禅宗后来主要发展了佛教生活化、平民化这一点,而且将这种生活化、平民化看作悟道的真谛,所谓“担水劈柴无非妙道”。源律禅师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要不要用功。慧海禅师说,当然要用功,又问如何用功,慧海说了八个字:“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源律还是不明白,因为普通的人不就是这样生活的吗?慧海则说,与普通的人不同。“一般人该吃饭时不吃饭,百种思索;该睡觉时不肯睡觉,千般计较,所以不同。”原来,禅宗比普通人还普通。这所谓普通,就是自然而然,该怎样就怎样。禅宗对佛教的最大改造就在这里,这种改造,实际上是将佛教道家化了。道家的哲学就是“道法自然”。“自然”是最高的人生境界,禅宗将它拿来,作为成佛的境界。会吃饭竟成为禅宗得道的重要门径。著名的百丈禅师一次领弟子们做锄草的劳动,一弟子听到吃饭的钟声响了,扛起锄头就走,众弟子以为这家伙要挨批评了,谁知百丈不仅不批评他,还哈哈大笑,夸奖他悟了。
二、“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相”的问题在佛教中很重要,《金刚经》谈“相”很多。关于“相”,《金刚经》提出两个问题:一是提出如何对待“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二是如何看待“不以三十二相见如来”。这两个问题实是一个问题,即如何看待“相”,基本观点是第五品中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金刚经》第三品说:“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这里说得很明白,菩萨是无相的,所谓相,顾名思义,是现象、形象,但它之所以在人心中产生,实是人的观念所致。因此,相,也可理解为观念。这里所谓“我相”,是相对于他相而言的,有我相就有他我之别。“人相”是相对于物相而言的,有人相就有物我之别。“众生相”是相对于单一的个人而言的,有众生相就有众单之别。“寿者相”是相对于夭者相而言的,有寿者相,就有寿夭之别。这三种差别,佛教均不赞成,佛教要抹杀这一切差别。佛教主张普度众生,这普度不只是度人,还包括世上一切有生之物。所以,佛教诸多事都不讲差别。
佛教的相对主义与庄子的相对主义有相通之处,但也有不同。庄子抹杀事物的种种区别,目的是为了说明事物在“道”上的一致性。道是本体,在道这个本体上,万事万物是一样的。这样,庄子的相对主义实际上走向了绝对主义。佛教的相对主义,含义比较丰富。除了众生平等外,它还有反权威、反偶像的意义。按佛教的教义,菩萨也是没有相的。庙里的菩萨,那种种形象其实并不是菩萨的真相。学佛的精义不在对菩萨的偶像崇拜,而在如何开发内在的善心。禅宗的公案中有不少“佛来杀佛,魔来斩魔”的故事,著名的丹霞禅师竟将佛像当作柴火烧掉了。《金刚经》告诉我们,真正学佛的人要完全抛开这“四相”,这是达到成佛的第一步。
与菩萨无“四相”相联系的是菩萨布施的“不住相”。《金刚经》云:“须菩萨,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这“不住于相”,包括了“不住色”。“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这里,重点是“不住”,体现出佛教哲学重变化的观点。对于修行的人来说,对世界的基本看法应是:一切都是变化的,不要执着于现在,也不要执着于过去,甚至也不要看重未来。人生就是一个过程,过去了就过去了,何必计较,犹如苏轼诗中所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无所住也就是住。不住即住,住即不住。在不住的过程中,能够把握住一刹那,有所开启,如飞鸿在雪地偶然留下指爪,那就是悟了。
佛教讲如来有三十二相,有八十种随形好。那么,能不能“以三十二相观如来”呢?在第二十六品中,《金刚经》说:“佛言,须菩提,若以三十二相观如来者,转轮圣王即是如来。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如我解佛所说义,不应以三十二相观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段经文很值得琢磨。佛说若以三十二相观如来,那如来可以看作转轮圣王。转轮圣王是佛教所说的太平帝王,它分金轮圣王、银轮圣王、铜轮圣王和铁轮圣王。按佛教的教义,一切众生修一切善法,则可产生太平盛世,出一个转轮圣王。转轮圣王虽不是佛的法身,但转轮圣王是大彻大悟的肉身佛,是入世的佛。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其实,三十二相也不是实相,只是对佛多生累劫止于至善的歌颂。从佛教的精义来说,佛的三十二相都是虚相,“诸相非相”,这才是如来的本相,亦即他的法身。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金刚经》说“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并不是说的“空”。如果真是空,那佛教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金刚经》第二十七品说“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法不说断灭相”。这“不说断灭相”就是不能把一切看成是空的。许多学佛的人把这点忽视了。如果把一切都看成空的,那还要做善事干什么呢?应该注意到《金刚经》第二十品说的“诸相具足”。在这一品中,佛首肯须菩提“如来不应以具足诸相见”,因为“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但是,不应忽视这“诸相具足”。诸相怎么能够具足?是因为长久修持之故,人要想成佛,就要加强修炼,使自己“诸相具足”。《金刚经》并不否定“诸相具足”,它否定的只是以“具足诸相见”。“见”即“现”,“诸相”若真个全现出来,那还真是“具足”吗?佛徒的修炼,只有达到“具足诸相”而不见“诸相”的地步,才算是到家了,这倒是有些像道家讲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无为而无不为”。
三、“佛无定法”
任何一种宗教应都是有法的,从道理上说,佛教也应是有法的,然而佛教把法的问题弄得很复杂,《金刚经》关于佛法就有种种说法:
其一,“佛无定法”。《金刚经》第七品这样说:“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耶?须菩提言:我解佛所说义,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无有定法”,还是承认有法,只是没有固定的法,没有常法。对于佛教来说,达到成佛的目的可以有多种途径,出家做和尚固然是一条途径,但不是唯一的途径。慧海禅师初参,马祖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来求佛法。马祖说:“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所谓“自家宝藏”,就是自己的那颗心,开启自己的心是最根本的。如何开启方法很多,各各不同。看禅宗典籍,我们发现每个禅师的悟道都不相同,可说每人有每人的途径,每人有每人的法。佛教的法并不神秘,所谓“担水劈柴,无非妙道”。因此,佛教的法是世间法。《法华经》说:“一切世间法,都是佛法。”
其二,“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此语出自第七品。“不可取”,那就是不能将如来说的法当作一成不变的教条,也就是无成法、无定法的意思。“不可说”则特别耐人寻味。著名的禅宗公案“拈花微笑”讲的就是此。《金刚经》第二十一品又说到这个问题:“无法可说,是名说法。”“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为什么佛法不可说呢?原来,在佛教看来,真正的法是说不出来的。细思也的确如此,事物的精微之处往往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尤其是体验性的东西,非得自己亲身体验一下才得以真知,这叫作“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佛教强调心的作用,主张以心传心,又讲究悟,而这悟又没有定准,看自己的感觉,自己觉得悟了就悟了。
中国哲学认为“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在“言不尽意”这点上,它与佛教是相同的,但中国哲学看重“象”,认为“立象”可以“尽意”,这与佛教不同。不过,中国哲学又讲“得意忘象”,用的比喻是“得兔忘蹄”,“得鱼忘筌”,这又与佛教相同。南宋严沧浪讲写诗要含蓄,用的比喻“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就来自佛经。
其三,“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此语亦出自第七品。《金刚经》说“一切贤圣以无为法而有差别”,除了说法的多样性以外,还想说佛法是包容万象的,即使是贤圣,对佛法的理解、运用都还是片面的,正如《百喻经》中所说的瞎子摸象一样,摸的都只是象身的一部分,并不是象身的全部。佛教就是这样,通过对相对真理的否定,将人们的观念引向绝对真理。
其四,“修一切善法”。佛教虽然讲佛法无法,但又讲修一切善法。《金刚经》第二十三品云:“须菩提,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佛教讲无法,并不是没有法,而是讲不要执着于成法、常法、定法。《金刚经》说“修一切善法”,既是善法,可见有法,而且法应有高低、好坏之别,否则又何必加一“善”字?不过,在“善”字前添上“一切”这个定语,就又通向无法了。
佛教哲学是很精微的心灵哲学,它在开启人的精神世界方面达到极致。它关于法的论述就证明了这一点。
四、“生清净心”
佛教以涅槃作为最高境界,涅槃其实质是生清净心。佛教所谓成佛之路其实就是修心。关于修心,《金刚经》有很多论述。大致说来,要修心首先要“善护念”。《金刚经》第二品云:“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念”在佛教中是一个重要概念,佛教将一呼一吸之间称作一念,认为一念有八万四千烦恼。佛教很重视这个“念”,在修大彻大悟的方法中,有四个“念处”:“念身”“念受”“念心”“念法”。四念中念心是最重要的。“善护念”就是说要好好照应你的心念,不要动坏的心思,坏的心念一动,数不尽的烦恼就来了。
其次是“降伏其心”。所谓“降伏其心”就是要将自己的不良之心降伏下来,具体来说,就是要将“见惑”“思惑”去掉。所谓“见惑”包括“身见”“边见”“见取见”“邪见”“戒禁取见”。所谓“思惑”包括“贪”“嗔”“痴”“慢”“疑”。去掉这些不良的心念,才谈得上“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在汉语中就是“无上正等正觉”。
“无上正等正觉”是什么心?《金刚经》认为是“无我”之心、“清净之心”。《金刚经》第二十五品中说:“须菩提,如来说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须菩提,凡夫者,如来说即非凡夫,是名凡夫。”这里说了两种“我”观。一种是如来的“我”观。如来认为“说有我者即非有我”,从根本上破除人我之界限。另一种“我”观是属于凡夫之人的。“凡夫之人”是非佛教徒,他们执着于我,一切以我为中心,以我的利益为行动的出发点与归属点。这种人不能成佛,只能是“凡夫”。
佛教的“非有我”思想与中国道家的“坐忘”相通,但“坐忘”主要是哲学意义上的超越,追求的是天人合一的境界,让人回归自然,回归道。而佛教的“非有我”主要是道德意义上的超越,处理的主要是人与我的关系,让我合于人,即个体与社会实现统一。佛教的精华主要在这里。它要求它的信徒有一种为人类的献身精神,大公无私的精神,这是很可贵的。
“清净之心”是就心的质地而言的。《金刚经》第十品云:“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清净心”到底谓何心,这里说得很清楚了,就是“不住色”,“不住声香味触法”,也就是抛弃人世间的一切声色犬马、功名富贵的**而洁身自好。佛教认为,这就是庄严佛土。这种清净的福气远胜过功名利禄。
生无我之心、清净之心,重要的是要有“信心不逆”的精神。《金刚经》第十五品就谈到了这种精神。所谓“信心不逆”就是彻底相信金刚般若波罗蜜大智慧的自性自度的道理,坚持不懈,绝不违背。
成佛之路在每个人的足下,而且佛也就在每个人的心灵,心灵之路如何走又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别人是无可替代的。有首偈子说得好:“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珞珈哲学论坛》第4辑,署名李晓湘,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