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小记(1 / 1)

大学毕业后,我先是教过几年中学。大学教学生涯中,教过本科生、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也指导过好些从事博士后项目的研究人员,另外,还有一些私淑弟子。我的生活中相当一部分是与他们的交往,这中间的快乐,没有做过老师的人可能是难以体会的。

记得有一年回长沙,与我当年任教中学的学生聚会,有学生问,“老师,你还记得领着我们朗诵诗歌的事吗?”我一时想不起来,轻轻地摇头。那学生说,那首诗是《接班人之歌》,说罢,就径直高声朗诵起来:“未来的大厦谁来建,未来的天地谁主宰?我们,我们,社会主义的新一代……”一时,席上的同学齐声朗诵起来。我记忆的通道突然打通,当时的情景清晰地记起来了。

也就在那次聚会上,学生中有一位军人说:“老师,你可能不会记得了。一次,你批我们的作文,在我的作文上批了三个字:‘写得好!’那三个字对我鼓励很大,我原来是想学理工科的,因为你这一鼓励,后来就学文科。”我大体上知道这学生的成长道路,他本科上的国防科技大学,硕士上的北京大学,博士上的中国人民大学,现在是国防科技大学的教授、国防科技大学某一学院的院长,军阶已是少将了。

对老师来说,当然,学生成就越大越好,不过,我的快乐并不只是在他们的成就上,我觉得教学过程中师生的学术交流更让人快乐。记得有一位硕士生,她进校时,我让她写一篇论文,前前后后改了四次,我看了这第四稿说可以了,没想到,她说她还要再改改。顿时我身上涌起一股暖流,说:“傻孩子,就到此为止吧,文章要改起来可以没完没了的。”有一位博士生,可能更傻。她是在职生,除工作外还要照顾家,孩子、老公、公婆,一堆事,够累的了。博士学位读得很苦。一天。她来我家,说论文初稿写好了,我惊讶,因为我的博士生写论文基本上按与我商定的提纲写,写到哪里了,遇到什么困难,都会跟我说。这位同学的论文,连提纲都没有与我敲定,怎么就写好了呢?我立即看,看了两个多小时,纲目和主体部分粗略地看了,不满意。我明确地对她说了,并正面提出我的想法。她当时的反应,看得出来是非常难受的,头低着,没有怎么说话。她走后,好几天我都在思谋此事,掂量着这厚厚的约莫有二三十万字的稿子,心软了,打电话给她说:“算了吧,就在这基础上加工吧。”谁知电话那头竟这样回答:“不,老师,我觉得还是您说得对。就照您的意见改,推倒,重写。”她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坚定。我还能说什么呢?“傻”字也吐不出啊!一年后,她的论文写好了,答辩时获得一致好评,后来在国家级出版社出了书。我们曾经一起回忆这一篇论文诞生的经过,她说她无异于凤凰涅槃,而我也从中获益不少。

常听得有老师说如今的学风如何如何不好,对这点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客观地讲,学风不好的情况是有的,但好的还是多数。在我指导的研究生中,倒还没有发现学风不好的,大体上我布置的作业均能认真地完成。这其中最让我感动的是华中科技大学2012年级艺术学的硕士研究生。这年,我应华科大之邀,为这个年级主讲《马恩文论》课。这课共32课时,除了一次带他们去参观博物馆外,我共讲了七讲。每讲4课时。每次讲课,我都要留出一个小时的时间让学生讨论。全年级18位同学,每人都要发言的。我要求课后每一位同学都要将自己的发言整理成文,待课程结束后将全部发言汇成一组文章,作为这门课的成绩。我虽然这样说,心中却一点把握也没有。哪里知道学生真个按我的要求去做了。期末待他们将打印好的文章装订成册送我时,发现竟有两三个厘米厚,估计总字数不下40万。这下倒是苦了我自己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学生真个认真学了,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我教学的尊重。非常感谢华中科技大学艺术学专业2012级18位同学!

客观地说,师生交往老师指导学生的多,但是,学生提出的问题多是带启发性的,促使老师思考。记得有一次我跟一位博士生讨论身体美学问题,他问:“如果身体美学能成立,老师您的境界本体该怎么解释啊?”是啊,我持论“美在境界”,身体美也在境界吗?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深入思考了。

武大校园有桂园、樱园和枫园。桂园、樱园住本科生,也夹住硕士生,枫园则主要是博士生住。我是1994年从浙大调来武大的,刚来没有招研究生,教本科生九三、九四两个年级。我本有校园散步的习惯,晚饭后与内子经常在桂园、樱园和枫园这三园转。九三、九四两个年级的本科生就住桂园,散步转到桂园七舍,就进去看看学生,在宿舍与他们聊天,挺快乐的。九三、九四级学生相继在1997、1998年毕业了。以后我每次散步到桂园,心中就有一份思念,一份惆怅,不知道他们毕业后生活和工作得如何了。写了一首诗,调案《贺新郎》,怀念九三、九四级的学生:

年年桂园路,几多忆,春花秋月,风霜雨雾。几曾登楼访弟子,笑语透出窗户。寻觅处松涛音驻。面目清晰童稚味,算而今漂泊在何处?二三子,尚联络。

“三课”曾开史更无,浇心血,先声花树,后书著作,诸子不知存念否?设计考题犹记:美学意,咖啡吧屋。海外潘受皤然翁,抬上楼,听他说今古。过武昌,访吾庐!

词中说的“三课”是我给他们开的三门课:艺术设计美学、中国美学史、西方美学史。这两个年级的学生专业方向为艺术设计美学。所以,艺术设计美学这门课的考题是为一座咖啡吧的美学情调做艺术设计。诗中的潘受是新加坡诗人、书法家,他来中国祭黄帝陵,途经武汉,我邀他来武汉大学讲学。他到达教学楼一楼,对于上楼似有所畏惧,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那晚电梯未开通,几个同学不由分说,就将他抬起来,一直抬到三楼。每当回想此事,我都不禁会心地微笑。

2011年,原浙江大学1987级中文系学生毕业聚会,他们毕业20年了,承蒙他们看重,邀我赴会。此时,我已经不是浙江大学教师的身份了。杭州聚会两天的种种让人激动的情景一言难尽。作为老师的我,为学生的成长而感奋。回到武汉,也写了一首《贺新郎》记述了与同学聚会的感慨:

岁月恨何酷,瞬息间,物换星移,廿年飞渡!玉泉夜读当年事,来会同窗旧雨。三生情,缘结西湖。雏鹰分飞云深处,又谁知,雷鸣电闪,风霜雨露?

双十年华非虚度,归来共话气如虎。多承相邀师友意,千里赴会北山浦。君莫笑,醉倒毛家埠。图相会,在硅谷。

说是再相会,在硅谷,是因为其中一位同学现在美国硅谷生活。当然,这是理想的事,下次相会是不是在硅谷,即使在硅谷又是不是在座的这些人,那就不必管它了。

俱往矣!衷心祝愿雏鹰们搏击风雨,战胜一个一个困难,取得一个又一个成绩。同时,更祝愿你们作为普通生灵与父母、儿女们共享天伦之乐,与同事们共同创造着生活,共同享受着生活。武汉大学珞珈山下一位老人在等着你们一个又一个喜讯。

2012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