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贝多芬《海利根施塔特[1]绝命书》(1 / 1)

严宝瑜译

译者按语

这份遗嘱是贝多芬死后(1827年)从一堆准备拍卖的遗物中发现的。可以说是反映贝多芬对人生和艺术态度最重要的文献,常被收入德语国家各种教科书和文选。据美国研究贝多芬的学者所罗门研究,此信原件笔迹工整,一反贝多芬写信或记谱,大部分都是字迹潦草、不易辨认的急就章的常态。可见他写此信是经过深思熟虑,起草后加以誊清的。遗嘱上写“给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贝多芬”,然而从行文口气和内容看,这信是写给他死后所有的人看的。文字真挚感人,像一篇散文诗。遗嘱是一封绝命书,但里面没有悲观绝望的调子;相反贝多芬热爱人生、热爱艺术的强烈感情跃然纸上。他在同时同地创作的D大调第二交响曲反映的也是这种热烈的感情,贝多芬的这部交响曲实际上反映的思想感情和人生态度并非相反,而是与遗嘱中反映的是一致的。此遗嘱已有傅雷先生从法语译出的译文,作为他所翻译的罗曼·罗兰作的《贝多芬传》的附录发表,以下译文从德文原文译出。

给我的兄弟卡尔和……[2]贝多芬:

啊,世界上的人!你们看我,甚至说我是一个脾气古怪,对人怀着敌意的厌世者。这样看我未免太不公平了!你们不了解隐藏在这外表下的原因。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有着一副善于感受别人出于善意向我表示温情的心肠;我还时刻怀着要干一番大事情来的雄心壮志。但是,请想想,六年来我处在何等绝望的境地!庸医[3]的治疗使我的病情更加恶化。我年复一年怀着病会好转的希望,但希望都落了空;最后不得不看出这是一种旷日持久的病症(治好它得要花许多年月,也许根本就是一种不治之症[4])。我生就一副火热和活泼的性格,我爱和人一起社交娱乐,但我必须很早就离群索居,过着孤独的生活。有时我也想对这一切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但我那残废的听觉给我双重痛苦的经验又将我无情地打了回来。我毕竟不能向人说:喂,请说大声点!你得向我叫喊,因为我是个聋子!啊,我怎能承认,我身上的一种感官出了毛病。这种感官在我理应比别人完美;这感官在我身上曾经是高度完美的,其完美的程度过去或现在我的同行中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的。哦,我可不能承认!所以,你们如果看到我这个一向爱和你们一起相处的人躲开你们,就必须请你们原谅;要是我在这时候被人误解,我的不幸会使我加倍痛苦。我已得不到与人交往的乐趣,我已不再能与人进行深入和微妙的交谈,我已不再能与人互吐衷肠。几乎完全孤独!即使当我处于十分必要而不得不与人接触时,我也感到完全的孤独。我像一个流放者那样生活着。一旦接近人群,我就感到万分害怕,唯恐我的疾病被人发觉。

我在乡下住了半年,情况与此相仿。我那明智的医生要我尽量保护听觉,他的建议差不多迎合了我此时的心境。尽管有时我受到想与人交际的冲动的驱使,禁不住去找人做伴,但是,当别人站在我的身旁,听到了远方的笛声,而我一无所闻,别人听到了牧人的歌唱,而我还是一无所闻;这对我是何等的屈辱啊!这类事件已使我濒于绝望,差一点我只能用自杀来收场。是艺术—她留住了我。呵!我认为,在我还没有完成交给我的全部使命以前,就离开这个世界,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就这样,我在熬过这痛苦的生活。真痛苦呵!我的身体是这样脆弱,只要发生稍为急剧的变化就使我从健康转向病态。忍耐!有人这样说。现在我必须把忍耐作为我生活的座右铭。我已做到这一点。但愿我的决心能坚持到底,直到无情的命运之神将我的生命之线割断。

这样做也许会好些,也许并不见得;我已对此处之泰然。才活到二十八岁,[5]我就被迫去做一个哲学家了,这是多么不容易呵!做到这点,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比任何人都困难。神明啊,请垂察我的心灵!你知道,我怀着对人的爱,怀着做好事的心愿。啊,人们,要是你们有一天读到了这些话,你们就会感到,你们对我是何等的不公平。但愿那些不幸的人把我看作他们的患难兄弟而感到**。— 这人为了置身于有价值的艺术家与有价值的人的行列,不顾自然为他设下的种种障碍,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

你们—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我死后,施密特[6]教授尚健在,请用我的名义求他记述我的病情,在我的病历之外再附上我写的这封信,这样至少可以使世界在我死后尽可能与我取得和解。同时,我宣布你们俩是我那笔小小的财产(如果称得起财产的话)的继承人。你们要公平分配,互相容让,互相帮助。过去你们做过伤害我的事,你们知道,我早已原谅你们。卡尔弟弟,我特别感谢你近来对我表示的亲热。我的愿望是:你们能过一个比我更好、比我少些忧虑的生活。对你们的孩子,你们要教之以德:必须有美德,不是金钱,才能使人幸福,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是道德,使我在苦难中得到超脱;除了艺术之外,也是道德使我未早早用自杀来终结自己的生命。别了,望你们互爱!我感谢所有的朋友,特别是李希诺夫斯基侯爵[7]和施密特教授。李希诺夫斯基送我的乐器[8],我希望你们有一个人能将它保存好,但决不要因此在你们中间引起争吵。如果对你们有更大好处,你们尽管可以将它们卖掉。如果我在坟墓里还能对你们有点用处,那会使我感到高兴!

如果这样,我将抱着快乐的心情去迎接死亡。假如死亡在我有机会施展我全部艺术才能之前就降临,我虽横竖命苦,但死亡毕竟来得过早了;我本愿意它来得晚一些的。然而即便死亡早至,我也满意,因为它岂不将我从无穷的痛苦中解放了吗?死亡,你来吧,什么时间到来都可以!我将勇敢地迎接你。别了,我死后,请不要把我完全忘记,我是值得你们记住的,因为在生前,我常常惦记着你们,想使你们幸福:愿你们得到幸福!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1802年10月6日于海利根施塔特

给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在我死后阅读并执行

海利根施塔特,1802年10月10日。—这样,我就向你[9]告别了!—当然是很伤心的。—是的,我亲爱的希望—病至少能在某种程度内治愈的希望,—把我完全抛弃了;好像秋天的落叶一般,它们枯萎了!—这希望对我来说也枯萎了!几乎和我来时一样—我去了。—即是很大的勇气—它常在美好的夏天充满我身心的—也消失了。—啊!万能的主呀,给我哪怕是一天纯粹的快乐[10]吧!—欢乐的真切的回声我已有多久没有听到了呀!—啊!什么时候?—啊,神明!什么时候我才能在大自然与人类的庙堂中感觉到欢乐呢?—永远不能了?—不能了!—啊,这太残酷了!

[1] 此译文曾收唯民编《贝多芬论》(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1),标题原文 “Heiligenst?dter Testament” 为后人所加,前曾依傅雷先生直译为:《海利根施塔特遗嘱》,现考虑到这是贝多芬在企图自杀前写的遗嘱,故此次改译为“绝命书”,似更为贴切。本文较前此译文尚有多处改动。

[2] 原稿在这里的名字空着,这只可能是他另一个弟弟约翰,空着不写的原因不明,许多研究者有种种猜测。著名学者格罗夫在他的《贝多芬和他的九个交响曲》一书中认为,这封遗嘱实际上是写给世上所有的人看的,所以考证出不写他另一弟弟名字的原因,对理解遗嘱的影响不大。

[3] 见贝多芬1801年6月29日致韦格勒的信,信中指出先后为他治耳病的有四位医生,他们中有让他洗冷水澡的,有让他到多瑙河洗温水浴的,有要他用杏仁油涂耳朵的,有叫他在手臂上敷草药的,其中一位,贝多芬称他为“蠢驴医生”。

[4] 从此处开始的斜体黑字,在手稿上都是在字下画加重线的地方。

[5] 写此信时贝多芬应已三十二岁,他计算自己的年龄一般要比实际小两岁,这是因为他八岁在波恩开音乐演奏会,他父亲谎报他的年龄为六岁,比实际年龄小了两岁,贝对此信以为真。但在这里说的年龄比实际小了四岁。

[6] 约翰·施密特(1759-1807),维也纳大学解剖学教授,音乐爱好者,为贝多芬治病,建议他下乡在安静的环境中保护听觉。贝多芬为答谢他,曾将他的《降E大调七重奏》(op.20)改编成《E大调钢琴三重奏》(op.38)献给他。

[7] 卡尔·李希诺夫斯基(1756-1814),是贝多芬的贵族朋友和重要资助人。初到维也纳贝寄住在他的府邸,并在每周五举行音乐会,演奏贝的新作。贝相当多的乐曲是献给他的。《D大调第二交响曲》便是其中之一。贝曾因拒绝李要求贝多芬在他的别墅中为法国占领军军官演奏钢琴,与李争吵,不告而别并向李写了这样的纸条:“公爵之所以为公爵,只是出于偶然的出身;贝多芬之所以为贝多芬,则全靠自己。公爵现在有的是,将来也有的是,但贝多芬只有一个。”并与之断了来往。

[8] 这是一套弦乐四重奏乐器,两只小提琴(一为瓜尔内里,另一为阿玛蒂),一只中音提琴(1690年制),一只大提琴(瓜尔内里)。现存波恩贝多芬故居博物馆内,经常有人用它们来演奏,音质甚好。

[9] 此处“你”(dir)指何人,有种种解释,如果指的是他的两个弟弟,那么应该用“你们”(euch),格罗夫猜是贝的女友特蕾瑟·布隆施维克;有人按上下文判断,认为这个“你”是指贝所在的村庄海利根施塔特,我取此说。

[10] 多数学者把此处贝多芬加重提到的“欢乐”一词,与他在波恩时期早已喜爱的,后来用来谱写第九交响曲合唱乐章的席勒的长诗《欢乐颂》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