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中国向来有归隐田园、寄情草木的传统,以此作为修炼心灵的方式。古人与我们已是烟尘久远,就说说近代的吧。周瘦鹃,写《秋海棠》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其实也精于花草种植。他用稿费积蓄买了一个园子——紫罗兰庵,栽有奇花异树,素心蜡梅、天竹、白丁香、垂丝海棠、玉桂树等。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我**花木,终年为花木颠倒,为花木服务;服务之暇,还要向故纸堆中找寻有关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抄暝写”,我曾经买过一本他写的《花语》,文人的笔法工雅加怡情养性,实乃中国园艺文学之发端。
不只中国,国外的作家也有回归田园之心。比如契诃夫:和贵族出身、生来拥有土地的贵族托尔斯泰不同,契诃夫是赎身农奴的后代,一直到父辈才被赎成自由身。他自幼家贫,父亲破产后为躲债逃亡莫斯科,他留在家中,变卖家产寄往父亲处,17岁就开始写稿养活自己及家人。他生计负担重,很早就罹患肺病,他因为家贫四处搬家,一直没有固定住所,直到他贷款买下梅里霍沃庄园。契诃夫,这个农奴的后代,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他欣喜万分地给朋友写信,“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件比一件有意思。鸟儿飞来,积雪融化,草儿返青”,他每天五点起床,十点睡下,亲自去整地耕种。他给朋友写信买来各色种子,种下了苹果树、樱桃树、醋栗,还有他心爱的玫瑰花。很有趣的是,他种的无论什么品种,开出的都是白玫瑰,别人说“那是因为你的心地纯洁”。
再说个离我们近点的例子吧。台湾女作家丘彦明,她原来是《联合文学》的编辑,后来辞职去荷兰学画,继而隐居田园,过起耕读生涯。她的两本书我都翻破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装订问题,尤其是那本《荷兰牧歌》)。她的草木文字好看,主要是因为:一、她身处欧洲,笔下的很多花草香料都是我闻所未闻,非常好奇;二、她不是买成品切花,而是自种的,从种子购置到萌芽开花,都描述得很细致;三、她受过美术训练,能把整个过程付诸形色;四、她的生活安然却不空虚,是尘嚣之后的隐退,并不是纯主妇式的苍白。那个闲适的“度”恰恰好。
丘彦明雅好园艺,她又定居在荷兰,荷兰人有自己动手修缮房屋和花园的习惯,家家屋前屋后都有园地。丘彦明喜欢美术,她的花圃也很讲究配色,牡丹、芍药、罂粟、荷花、薰衣草、郁金香,此起彼伏,依次开谢。有次芍药盛放,她拍照,画画,还未尽兴,干脆把花瓣铺满各房间地面,铺出一条花径,到哪里都能闻到花香。李欧梵赞美她是当代芸娘,她夫君唐效曾经为她用玻璃刀割破莲子助其发芽,为她刻藏书章,真的有那种精神知己的味道。丘低调,说年轻人不要模仿他们这种小资生活,殊不知,对我们来说,太阳尚远,但必须有太阳。美好意境对人是有精神营养的。
《少女布莱达灵修之旅》里写道:“对于人生,有两种不同的态度——建造或耕耘。建造者实现目标可能要花费多年,但终有一天会完工。那时他们会发现自己被困在亲手筑成的围墙里。在收工的同时,生活也失去了意义。选择耕耘者则要经受暴风雨的洗礼,应对季节的变换,几乎从不歇息。然而,和建筑不同,大地生息不止。它需要耕耘者的精心照料,也允许他们的人生充满冒险。耕耘者能认出彼此,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株植物的生命历程都包含着整个世界的成长。”丘彦明种地,也是志不在收成,而是从花果菜蔬的生长中学到生命的功课。
据说周瘦鹃是个善于理财的人,而丘彦明也很有幸可以定居荷兰,但不是每个作家都像他们这么幸运能购置自己的园地,有些四处游走、客居他乡的作家,就只能用笔端记录下路过眼见的花木了。比如汪曾祺,他少时生长在苏北,后去云南求学,再后来北上在京剧团工作。他写过很多关于草木的文字。我很难写他,一写就得摘他的原文。他的文字看起来句句都是白话,口语化,但是神来之笔。美在意境、气韵。他的文字说实也实,比如写小时候和姐姐摘梅花,梅花枝多,好踏,要采旁枝逸出、花开一半的,这样插瓶才有韵致,又开得久。这是很简单的白描,但那个场景真美。还有写木香,记得有两排木香长在老家运河两岸,搭枝成头顶的花棚,再回去问,老家人都说没有——恍如梦境,简直是桃花源嘛。
还有叶灵凤,我很喜欢叶的草木文字,虽然很多人觉得他文字有点粗糙。有次我无意翻到一本旧书《拈花惹草》,书里选得最多的就是汪曾祺和他。在汪曾祺那种写意清丽,几乎是“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文字映衬下,叶灵凤确实是肤质糙了点。但他就像是毛姆说德莱顿“一条欢快的河流,流过村庄、城镇、山林,带着户外空气令人愉悦的气味”,不失文义的活泼。他写得多而广,在上海时就写江南植物,到香港就写岭南的。一路走来一路看,见识广,文字直接,细微处也不乏幽情,我一直记得他写小时候的寂寥,就是在一个夏日,看着一株鸟萝爬藤。还有他写木棉,“花开在树上时花瓣向上,花托比花瓣重,因此从树上落下,在空中保持原状,六出的花瓣成了螺旋桨,一路旋转掉下”——树下观花落的那个人,必有颗闲寂的心。
还有周氏兄弟。在我的成长期,网络尚未兴起,甚至连出版业都不太兴盛,依稀记得,我能读到中国的港台文学,还有欧美文学,都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事。我们那代人,以国民教育课本为主要读物。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应该都滞留着这样强制背诵的段落吧:“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话说有一年我去绍兴,特别仔细地看了百草园旧址,那大树倒是在的,依稀也能看到菜畦的痕迹。因为季节缘故还没结出毛豆,而那棵“高大的皂荚树”,经植物学家比对,确认其正身为无患子,也就是绍兴人口中的“肥皂树”。
周氏兄弟都爱植物,相比鲁迅,我倒觉得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知堂回想录》里,写到的草木文字更为朴实有味。再说周建人,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两个哥哥都远渡东洋求学,留下他侍奉老母。他不甘荒废学业,想自学成才。鲁迅认为其他专业都需要实验器材,只有植物学,漫山遍野都是花草,硬件要求较低,于是寄了几本参考书给他,他就自己背了标本箱,自行上山研究,居然还真成了生物学家。
邓云乡也爱花,但他爱的花都比较家常。他的文章胖乎乎,但又不同于丰子恺的胖。丰子恺的文章是一个白胖妇人,一个意思可以兜兜转转走很远;邓云乡的实用信息要密集很多,是个大骨架男人。他是红学专家,在写植物时也常常考据溯源。他和周瘦鹃不一样,他的文字比较阔朗,没有雅士之逸致,也不栽花种树,笔下常见的不过是些平常的华北树木,幼年山乡里的杏树、胡同里的槐荫,顶多看见小盆栽比较漂亮时会顺手买两盆,或是过年节插点梅枝之类。那代文人里,老舍也爱植物,而且会养,这是我看汪曾祺提起的,说老舍的爸爸是花匠,他自幼承袭父辈的爱好,很会侍弄**。新中国成立后老舍当了文联主席,也会喊同事们去看。
再说说国外的作家吧。黑塞有几本很难忘的书,**漾其中的,是绿色的静意。之前读《堤契诺之歌》,对其中的景语颇难忘。诧异黑塞可以用那么多的笔墨去描摹一朵云的胖瘦变化,一棵树的春萌秋凋。后来又读《园圃之乐》,倒是读出了绿色诗情之后的背景色,也就是疲劳感。德国发动的世界大战,人文灾难,还有黑塞的反战立场,让他失去了苦心经营的家园、农庄、国籍、亲人、文学前途。他一个人蜗居在异乡的陋室里,漫漫冬夜,离群索居,备尝人间冷暖。形单影只,孤身坐在火炉边,他用旧园里带出来的一把小刀削木头,然后投进火炉,看着炽热的红火中,自我、雄心、昔日的荣华,一寸寸烧成灰。有一天,他丢了这把小刀,感慨纷纭之后,又自嘲道,“看来我的处世恬淡,还是根基肤浅啊”。带着这个背景,看他的田园日记,才明了那种大难之后,对微物琐屑的自珍。这就是光影效果,真正疲倦的人,才知道休憩的好。他们的爱向下扎根,归隐田园,那里没有政治风云,没有人事对流,没有难伺候的读者,没有挑剔的编辑,没有浮夸势利的官宦。
又如恰佩克。他写过一个很有名的园丁日记,说园丁可不是闻闻玫瑰的香味而已,他是要历经四季的艰辛,从春天的积肥,收集尿肥、鸟粪、烂叶子、蟹壳、贝壳灰、死猫开始,到夏天不能出游,守着植物浇水,一直到冬天,万物凋零,园丁最大的享受就是在暖炉边看植物商品目录。他有一个园丁的灵魂,无论是在戏院喝下午茶,还是在牙科诊所,都能嗅到同类气味,找到同道中人。两个衣冠楚楚的绅士,从今天天气,慢慢聊到人工堆肥和害虫。
英美有个文学流派叫自然文学,里面的作家都是热爱大自然的。比如梭罗,有次无意读到他写的《野果》,这本书让我很吃惊,《瓦尔登湖》里那个大谈人生哲理、不断对现代工业社会及人际发出鄙夷之词的梭罗杳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帽子上安了储物架、用一本琴谱收集标本、执一根手杖丈量土地、能够识别矮脚蓝莓和黑莓、品出野苹果和家苹果酒、对植物的地理分布洞悉于心的田野观察者。
又如惠特曼,他在战争中,因为长期劳累,于1873年得了半身不遂,终身未愈。这病中的20年,他一直与树木、鸟儿及大自然为伴。如果说《草叶集》里我们看到一个诗情四射的惠特曼,那么在《典型的日子》里,则是一个安静与自然为伍,用纸页满载太阳光辉、鸟儿欢唱、青叶芬芳的惠特曼。有的篇章,就是写一棵树,比如《一棵树的功课》《橡树和我》,还有的就是写鸟。他的文章名字很有趣,有一篇叫《鸟与鸟与鸟》,另外一篇是《毛蕊花和毛蕊花》,就是白描动植物。《鸟与鸟与鸟》里罗列了他目之所见的鸟的名单;《一棵树的功课》里,是列举了树的名目。他写午夜12点钟接到朋友的电话,告诉他将有迁徙的鸟群飞过,他推户,开窗,在夜晚的香气、阴翳和寂静之中,辨析着各类鸟群的细微区别。巨翅扬起的沙沙声、凤头麦鸡的啼叫……虽然只是淡然白描,横铺景物,但是读得静气顿生。
还有一些作家,其实是兼跨自然科学和文学两个领域,比如农学家出身的潘富俊。我最早看的草木书就是他的《诗经植物图鉴》,然后对这类文字入迷。潘是农艺学博士出身,有学术底子,又精研古典文学。他用的是简笔,勾勒出这类植物的形色特征,结合文学作品做出点评。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文学和自然科学本是两个不同的领域,但古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文学作品中也常借草木特性来讥讽时事或赋志抒情,所以两个领域就有了交集,这也是作者以‘植物观点注解文学’的初衷”。潘字简素但素净有神。迥异于一般科普类的植物辞典。
另外还有一种对植物的热爱,属于“手边的乐趣”。买过一本日本人林将之写的《叶问》,是按照叶子的颜色、外形、大小来识别树木,文字清新有致,手绘插画也很可爱。书的篇首就说,“若是知道身边树木的名字,散步或上下班会变得快乐无比”——我就是心仪这种“附近”的气质,离日常生活不远,出没心灵闲地的闲趣,又没有远到隐居深山的绝尘。这类的作家,还有永井荷风,他的《晴日木屐》是我喜欢读的,他也常常会写到散步途中路遇的树木和花草,他对细节的留心,使文字贴地亲切,他能记住神田小川町马路上穿过香烟店的大银杏树,也知道哪家有一棵椎树,而且他不会给花木分等级。“市内散步,比起热闹的大街和景点,更喜欢日阴薄暗的小巷和闲地。闲地是杂草的花园:‘蚊帐钩草’的穗子如绸缎般细巧;‘赤豆饭草’薄红的花朵很温暖;‘车前草’的花瓣清爽苍白;‘繁缕’比沙子更细白。比起所见树木,我对路过的闲地上所开草花,更加感到一种情味。”
女性天生亲近草木,爱花的女作家可谓层出不穷。比如梅·萨藤,在中青年**洋溢的情感生活之后,到了晚年,她独居在海边,远离喧嚣纷纭的人事和情事,将感情散布于山水花木。她爱花,种了很多花,她精心料理她的花圃,每天采摘一些鲜花插在屋子的角落里。绣线菊、粉红罂粟、日本蝴蝶花、牡丹、洋地黄,这些花草出没在她的日记里。她尤其喜爱蓝色的花,在《海边小屋》中,她写道:“为什么偏偏是蓝色?蓝色的花儿,阿尔卑斯山下的龙胆花,夏季园圃里的飞燕草、勿忘我、千日红——似乎最为瑰丽。我也被蓝眼睛吸引。还有天蓝,安吉利可画中美妙的淡蓝,皑皑白雪反射的隐隐青蓝及蓝鸟。这些都是我开车穿过堤坝看见那只蓝鸟的羽毛想起的。经过阴霾的几天,海水的蓝让我喜悦。”
在花木相伴之中,她写了《海边小屋》,这本书我读了几遍,梅·萨藤吸引我的既不是思辨也不是写景,而是这些按比例混合而成的一种生活方式。她写的不仅是日子的素描,更是某种经验的梳理,从强烈的感情生活归于清隐,爱意缓缓滴入花朵、园艺、动物……不管见识高低,一个人深度整理和收拾自己的内心,这事本身就很迷人。
又比如美国有个女作家叫西莉亚,她是一个灯塔守望者的女儿,6岁就登上离陆地10公里的孤岛生活。那个岛上没有商店和树林,只有灌木丛与野花。她住在一个石屋里,然后开始种植自己的花园,在荒蛮的海岛上,每株小草都非常珍贵。她曾经痴迷地趴在地上看着金盏花开,又用船引进花种,拿半个鸡蛋壳培育花苗。她是个天生的园艺家,在她长50米、宽15米的花园里,曾经有150多种花草。她的一生跌宕起伏,嫁了个有慢性病的丈夫,后来拒绝回海岛,她就带着智障儿子回岛上生活了。每年夏天西莉亚会召开海岛文化沙龙,把波士顿的文艺名人邀请到海岛上来,客厅里布满她种的鲜花。天花板上悬空有个大海螺,里面绽放着金莲花和紫罗兰。即使是在人迹罕至的孤绝之中,也能安居内心一隅,枯荣自守,正如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