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迷恋师生恋这种模式,也许和我对男人的口味有关,喜欢的男性是这样的配置:年长,经验丰厚,可以滋养我、覆盖我;知性或理性的高度,可以供我仰视;人淡一点,活动力弱一点、钝一点,这样可以激发我的行动力,点燃我的**。所以《老师的提包》这种书,一定会对我的胃口,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又是一本随笔风格的小说,私下一直认为,这是日式小说中的精髓所在:不在情节,而全以文字的质感和细节承重。川上弘美的文字,如清泉细语,又如耳语呢喃,低柔,纤细,丝丝入扣,有细棉布的质地。
情节真是淡,淡如春雪,恬淡的气味,清白的气息,恍兮惚兮,只剩下树影掩映中的几丝雪迹。看了一遍,又复读,还是模糊于它的情节。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一个叫月子的女人,邂逅了她的昔日老师,两个人好像也没什么**、暴涨的情欲,就是遇见了,喝两杯淡酒,淡话几句家常,然后,各自斟酒,各自低酌,各自付账,各自回家,各自睡觉。一个不停地“老师……”“老师……”“老师……”,一个不停地“哎”“哎”“啊”“啊”。有时间就约了去赶集,赏花,采蘑菇。全书242页,蓄势蓄到了240页才发展为床事,真是一本有耐心的书。
然而又觉得再应该没有,甚至连这个叙事速度,也觉出了它的理直气壮,根本这就是日常生活的流速。四季流转,日兮月兮,爱意渐生,爱意渐涨,爱意拍岸。好像一棵春来的树,绿意是一点点在枝节中长出来的。秋寒四起的时候,随老师去采蘑菇,秋林深处,层林尽染,高下远近都是虫鸣,触鼻是菌类微湿的气味,满目萧然的衰草,月子不禁反刍起平时不会去细嚼慢咽的那个旮旯:“世间尽管万物堆叠,与我相关的,也只有老师吧。”这句话,初读时,只觉得淡而无痕的知己感,再咀嚼,竟是“唇齿相依”的惊心。
冬日的黄昏骤来如电,汹汹而至的虚妄感很快把人打湿,月子害怕冬天,害怕一个人的新年假期,读书泡澡整日昏昏,踩着玻璃碎片了,竟也不觉得痛,只想“若老师在,肯定又说我不小心”。我曾经写过,我读托尔斯泰,像困难时期的孩子吃糖,月子对老师亦是,他是她心底的一块糖,心境最苦的时候,拿出来舔一下,甜蜜一下,再收起来。泼墨如水的爱情看得太多,难得看到一个俯首吝惜如斯的,就觉得心疼。
春回的时候,爱意已经浮出水面了,对着老师新交的女伴,嫉妒的锐角刺出来,由爱故生贪,故生嗔,故生占有欲,天下同心,心同此理,这是爱的标志。月子转移嫉妒的方式是找另外一个男人小岛,试图平衡一下,仍然没有面对面的计较。只是不软不硬的距离感,她和老师真是同类项合并。夏天的雷鸣惊心,再掩饰又有什么意思呢,还是大方地伏在老师的膝头说“我喜欢你”吧。流云穿过了暴怒的雨层,天地骤亮。秋寒又来,老师的反射弧也真是够长,他的身体携带他的气味,漫漫辐射过来。月子与他不过是咫尺,心和心,却走不到心里面,一边想呵手试暖,一边对自己的心发出警示音——“切勿冀望,切勿冀望”。因先前累计的重重暗影,最后的那个冬天,真是童话般的结尾,那么奢侈的明亮,虽然突兀极了,老师的钝然,他用俳句啊,师尊啊,大男子主义啊,堆砌而成的距离感,全都被化解了。他突然大幅地回应了月子的爱,大方极了,连本带息的。小气人的大方,有时真是让人落泪的。
师生恋的质地,好像也只能这样,师生的关系,不全然是长幼落差,还多一层伦理的厚度,老师这样的男人,也是我喜好的那种吧——孤独体质,必须在某一个独处半径内才会有安全感的人。他收集了好多旧电池、旧陶杯,夜深的时候一个个摸出来把玩,也是把玩自己的孤独,孤独在陶杯里发出响声,在电池里微弱的呼吸。而月子呢,一个人削着苹果都会哭起来,因为想起不愿意为旧日的男友做家务,唯恐变成某种确定的关系,会给对方施压。孤独的人思路也是重叠的吧,就像老师,像师长一样礼遇月子,好比一个柔软的空气墙,使人总隔着淡淡的距离感,好像是跳某种宫廷舞一样,你进我退,极之优雅的周旋,总有一臂距离之隔。也就是这个吧,把恋爱的流程拉慢了,时间被拉成一张满弓,使得最后一页徐徐而来的爱的肯定,那样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