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娅的温柔和甜蜜(1 / 1)

雨还在下,一个人窝在小书房里,暖气打得足足的,窗子一会儿就变得白蒙蒙的了。一边用手抹雨雾,一边心里想着那个叫本雅明的男人。在1926年的冬天,这个男人,穿过了整个欧洲大陆的冰冻雪原,去寻找他尚未成形的爱情,并且解决他自己的政治倾向(是不是保留党籍)。他要去考察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看看自己的学术生涯能不能在那里继续。火车轰隆隆地开过荒原,男人的心里忐忑不安,微黄的初雪,像纸片一样轻旋着飘下来,在普希金的诗歌里,它们曾经被比喻成处女,以形容它们的柔软、坚贞和细洁。而此刻,在这个男人的眼里,它们将一切都映衬得更加渺茫未知。

他投奔的那个女人——阿斯娅,前几天刚因为精神崩溃给送进了精神病院(后来这也是他们主要的约会场所)。他们之前见过几次面,但一切都未成定局。他使君有妇,她罗敷有夫,他不能肯定和她之间的任何事情,可是她是他的生命线,本雅明好像离了这个女人就会饥渴而死一样,可这是为什么?其中的线索,在表象世界里,真是无迹可寻:这姿色平平、脾性暴烈、自恋成宠、惜爱如金、时时濒临精神崩溃的神经质女人,情绪颠簸如高空气流,难得有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刻,可是本雅明却说,他爱她的温柔。

这真让人匪夷所思,然后就这么一页一页,一边烧水、煮蛋,一边循序读下去,发现本雅明的日记常常藏有这样甜蜜的旮旯。“1926年12月12日,阿斯娅坐在**,我喜欢看见她打开箱子帮我收拾衣服的样子,我喜欢她帮我挑出一条领带的样子”“1926年12月27日,阿斯娅为我煮了一个鸡蛋,上面写着‘本雅明’,她把它郑重地交给我”。突然明白,本雅明眼中阿斯娅的温柔,恰恰成于温柔的罕至。线性的、日常质地的、稳定的温柔,就是大面积的一洼甜兮兮的糖水,早就把味蕾催眠了,而这么一小片一小片的温柔,就像广东人的盐水泡荔枝一样,因为口感的反差,反而突出了片段的甜。甜味如沙里埋金,一闪而过,把它析出,就可以调味之前和之后的苦涩。

本雅明所动用的形容词,是我的注意力重心所在,就是不明白:明明就是个暴戾而吝啬的女人,从不大胆对他示爱——肉体上对他克制,最多只是“用手指**入我的头发”,情话里都惜字如金,不肯做出一点板上钉钉的切实保证,“嗯,有时间吧,有时间我会给你写信,那要看我的身体情况了”。本雅明却这样评价她说,“很多年了,没有人给我这样的安全感”。那是1926年的冬天,他们走过圣诞前夜的大街,苏维埃政权下的莫斯科带着无法慰藉的郊区气质:又大又空又荒寒,街道上是没膝的积雪,雪光把照明灯的灯光照出几百米远。除了寥寥几个啜泣的乞丐之外杳无人烟。他们一路无言,默默前行,在本雅明的小房间里,热乎乎的茶炊送上来了,“咕嘟咕嘟”地在炉子上滚。“阿斯娅背靠着小圣诞树躺着,我能清晰看见她的脸,很多年了,我没有这样的平安夜的安全感了。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之后她离去了,我被这晚满满的活动消耗过度,很快上床睡觉了。”

我想,本雅明可能属于那种气质贫弱,交流欲也淡漠的人,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活在自己的郁郁不安里,心里满是死角和隔夜的心事,淤积出很多内伤。这本《莫斯科日记》里,他写得最多的,不外乎是莫斯科的市井素描,近距离的民生多半是他眼睛看到的,而不是凭交流能力得来的信息,当然语言不通也是个问题,可是也看出一涉及集体活动他就很疲沓,很不安、焦灼。而阿斯娅呢,却是一个说话不计后果、行动力健旺、热衷于在公开场合展现锋芒、与人口舌交战的女人,像本雅明这样一个自我黏稠、高度密封的男人,有时,也很需要这样一个尖利的女人来刺穿他的内敛,让他释放。这个女子,放在人海中是不会被湮没的,她不容易开心,可笑起来却像个孩子;她容易满足,心中却有永恒的妄念与渴望——如此强烈,以至生命对她,时常成为一种压制与屈辱。她不美丽,她不贤淑,她不温良,没关系,我们爱她的真。

本雅明好像是家有贤妻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一个情绪不稳的疯癫女人才能带给他安全感呢?难道本雅明君有受虐癖吗?当然不是。呵呵,贤妻,一般都是双手双脚非常勤快,端茶送水,洒扫除尘,随男人的手势俯仰不已,可是她们的智性和性感,却长年处在一种昏睡的惰性之中。而阿斯娅呢?她鲜有关心和照顾别人的温情,她根本连长时间注目于另外一个人都难以做到。可是这个女人,智性却非常活跃,她的体内有一个极其敏感的搜索雷达,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抓住这个男人的表达方向,并与他信息对称,获得交流快感。有了她,他精神中最奢华也是他自己最珍爱的那部分——他不被世人承认的学术成果,他孜孜研究,却不为人注目的旮旯零碎,他心里那些纠结未平服的荆棘,都有了被赏识和落地的机会。没有交流对手的寂寞,终于被缓解了,这种“海内存知己”的踏实,才成就了安全感。

想想看吧,这个男人,他怀抱对苏维埃这个新生政权的好奇、新鲜与冀望,来到苦寒的苏联近身考察,可是眼前的一切,都让这个“左”倾的知识分子失望:物资贫乏,交通闭塞,信息不畅,政治空气过度浓厚,文字狱还没有大肆兴起,之后被抓进劳改营的那批移民作家,现在还活跃在文化舞台的前景上,可是空气里,已经有了冰雪欲来的凛冽气味:所有的剧本和小说都被严格审查,能上演的最后只有横平竖直的样板戏。低温的政治气候,比酷寒更要他的命。他像所有20世纪20年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在战后的惶惶中无法立身,更不用说是立学立言,做一个乱世的学人,比一个搬家的大杂院里找窝下蛋的老母鸡还烦躁吧。原以为新生的政权是一个安乐窝,可是事实狠狠地扇了他的耳光。如失重心、心旌摇乱的惶惶中,她的那一点知己的暖意,更是救命的。

我觉得很有意思,爱情吧,它只能是一个人的事情,至多是两个人,第三者一参与评判就烦絮了。我说,“爱情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如果你说贤妇的柴米之爱才是爱,那么最爱宝玉的是袭人;如果说关心对方的事业前程才是爱,那么最爱宝玉的是宝钗。可是最重要的不是我们的判断体系,而是宝玉的需求。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足够大的精神自为空间,交流通畅,调情快感,这个,只有黛玉能给他。

这话题是扯远了,最完美的答案还是由本雅明自己给出吧:

爱一个女人,不仅意味着与她的缺点相连,也不仅意味着与她的弱点相连,她脸上的斑点、皱纹、不整齐的衣衫、不匀称的步伐,比一切的美丽的东西更能持久吸引你的注意。这是为什么?因为感觉不是头脑里产生的,它是在身心之外,我们那眩晕的感觉,在爱人的光彩中,像鸟儿一样扑腾着翅膀,鸟儿在树叶里寻找庇护,而我们的所爱之人,她们的皱纹、不雅的举止、崴着的步态、明显的瑕疵,都藏着我们的爱。人们不会想到,正是这瑕疵和可挑剔之处,才是爱的最安全栖身处。

——本雅明《单向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