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文艺复兴的脸(1 / 1)

好像是杜拉斯在哪本书里写过,是《直布罗陀水手》吗?她写道“汽车缓缓地攀爬上了高处,在山顶上,我们回望小城,夜色降临,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被打翻的星海”。这个意象一直储备在我的审美经验库里,我觉得读书的快感正类于此,我们作为人,而不是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绕着一个固定的点,在僵化的半径范围内生活,我们得以战胜这个点和半径以及蒙眼布的武器之一就是书,这块蒙眼布可能是一个男人,可能是一个家庭,可能是一份工作,它们汇流成卑琐的形而下生活。书,是明亮的岛屿,是回首灯火人家处的一个山顶。

最近我爬上的一个山顶是文艺复兴,文艺复兴的字面意思是古罗马人文精神的复苏,这个精神在漫长的中世纪被打断过两次,第一次是匈奴和日耳曼人的入侵,第二次是对拜占廷艺术的凌虐。14世纪的罗马只余下文化和物质的双重废墟:贵妇被掳掠,修女在卖**,古宫殿的遗址上野草离离,农人吹着牧笛在放羊,甚至连政治意义上的意大利也不存在,只有分散的城邦。离乱,血光,阴晦的政治斗争,城池的得与失,真像中国的战国时期。

所有的精神文明都是由物质生产力推动的,为文艺复兴买单的就是富有的美第奇家族式的君主,当他们的商队越过了阿尔卑斯山、他们的商船横跨过黑海,经过无数的算计、投资、贷款,他们口袋里的钱,多得足以漫出来,多到在买完了政府、议院、妓院之后,尚有余额,他们就去找米开朗琪罗或提香来,把过剩的金钱幻化成教堂的一幅湿壁画、议院的一个廊柱,让金币凝露成文化的芬芳。

乱世不仅出英雄和佳人,而且出天才,这种天才长满了文艺复兴的节节寸寸。天才在拉丁文里的意思就是“心里被神灵激励的人”,安哲里柯修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仅被神灵激励,他差不多就是和他的宗教幻象生活在一起。他在一个小修道院的密室里修行了一辈子,安哲里柯并不是他的本名,只是暗喻他是“天使般可爱的人”。他的住处,也真是个天使栖居的地方——全欧洲最好的阳光,像玻璃杯底的蜂蜜水一样,甜甜香香的;修行密室的木头小窗子,像婴孩的耳朵眼一样小而深邃。推开那扇小窗子,安哲里柯修士,仰起他金发下,有点孤寒的、长长的刀把脸,就可以看到太阳像金针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楼下是温柔的灰绿色草地,长着四季不败的花草。他是个多么幸福的人啊,被他的宗教热情滋养着,在他心里,上帝、圣母,都是活生生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家人,他大隐隐于心,在文艺复兴喧嚣的技术革新呐喊中,守着一颗安安静静的心,孤身走他的中古路线。

他曾经受教于罗伦索,但是并没有掌握好透视技术和解剖学原理,技巧上的软弱,使他笔下的圣母像,像是一个苍白的扁平切片,或是天堂里长出来的无土栽培花朵,全无一点泥土气,完全没有文艺复兴后期人物像的肌理坚实、血气充沛和逼人的体积感。也正是技巧上的软肋,让他笔下的圣母,成为最有神性的圣母。据传从来没有人成功地激怒过安哲里柯,他差不多是个活体版的天使,我也不相信有人能激怒他笔下那些神游方外的圣母。

与他相反的是里皮修士,他对世俗生活的热情远远大于对一个远距离的上帝。领导把他关在房间里画画,结果他难耐欲火,把床单割开,编成攀索,从窗子里爬出去泡妞。可能正因为他旺盛的原欲,他对女性的身体有一种直白的热爱和理解力,因而他笔下的圣母是最有女人味的。眼睛里温热的笑意,嘴角微微漾开的笑纹,这些常规甜味剂他都不屑使用,可是那纯净的甜意,全溶解在她低垂的眉睫、弓起的唇角、合十的手势、起伏的衣纹里,一点渣滓都没有。他是你家隔壁的糖加工厂,你看不见一星糖霜,可是空气都是甜的。

达·芬奇,文艺复兴的全能选手之一,他的兴趣面,几乎赛过了最广角的相机镜头。他整天在街市游**,记录男女老幼的面部表情、动植物的运动与器官、田野里麦波的潮起、天空中飞鸟拍翅的动作、山脉的环蚀与起伏、天地间风雷的涌动……他对万物都有兴趣,以至于最耐心的手也无法跟上他狂奔的思路。画家只是他多棱身份中的一棱,他还精于物理学、天文学、化学、解剖学,他体内的清洁理性即使没有打败他的宗教情绪,至少也冲淡了后者,他的宗教画中没有其他画家笔下常见的怀揣敬畏。哦,对了,还要补充一点,这个广角镜头的注意力缺口,他唯一不感兴趣的东西,是——女人。看看,从女人那里节省下来的注意力,就可以成就一个全能大师。

他是个私生子,在母爱缺席的冷场中长大,与继母的恶劣关系强化了他先天反常的性向,他对女人的理解,看蒙娜丽莎就知道了,她眼睛里闪闪发光的灼目神情,与其说是善意,莫若说是狡黠,她的眼睛太聪明了,似乎从里面伸出手来,把对面的男人爱慕她的心思,都像大橘子一样放在手心上掂量把玩。还是看达·芬奇的圣母像感觉比较安全一点,他笔下的圣母是最家常的——《柏诺瓦的圣母》,好像刚从厨房里出来,身上还带着烟火气,油光水滑的大脑门沾染着油哈气,微秃的淡金色眉睫有点过日子的疲沓,嘴角挂着吃力的笑,窗户开着,这笑被吹冷了,风干了,还在笑。她的儿子将来是要救世的,还好她没被这飞来的重任和幸福砸晕了,她只是很驯良的良家妇女,不管怎样的命运,她都会卑顺地与它和解——她笑了七百年。

拉斐尔笔下的圣母,脸盘子小而精美,是一个浅浅的容器,里面装着热带水果的甜而微醺——插个闲话,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没有笑的照片,我的回答很无奈:因为我是圆脸啊,笑起来脸会变短,更显得无脑。要是男人就会做不解状:圆脸好看呀,比较甜美嘛。我发现很多男人都是圆脸的拥护者,可能圆脸比较乖甜相。反观长脸比较苦味和孤寒相,老了血肉松弛以后更是,但却比较清峻,有种骨骼清奇的知性美。波提切利的圣母都是优雅纤柔的长脸,拉斐尔的圣母却都是幸福而祥和的圆脸。

他是个御用画家的儿子,自幼生长在公爵府,他经验中的女人就是宫廷贵妇,他把她们提纯复制在他的圣母像里。她们长着尖翘的小鼻子,那鼻子是用来闻花香、酒香、甜点香的;她们也有心事,不外乎是点奢侈的闲愁,社交场上的杯水风波;她们嘴角甜甜的,那是刚吃过奶油樱桃、被情人深吻过的甜蜜。然而她们仍然有一种母性的舵样气质——拉斐尔自幼失母,这些贵妇对他还是母爱的代偿,他长得漂亮,从来都是贵妇的宠儿。

有时我疑心文艺复兴精神就是一种优美的均衡律,这种走平衡木的高手在文艺复兴里俯拾皆是:文艺复兴之父彼德拉克,爱上了萨德公爵夫人,他为她写了207首摧心肝的血泪情诗,她海水般明亮的眼睛、火焰般灼热的发色,溶解在起伏的诗句里,在地中海流域广为流传,可是据传他连她的小手都没摸过,而他自己却纵情酒色,十几岁时他就生了两个私生子;薄伽丘,爱上了一个外号叫作“小火焰”的**,他为她写了长达9948行的情诗,这也没耽误他给另外一些更小的“火焰”写了好几百首情诗,他对前者的爱情批发,一点不影响他对后者的零售事业。灼热的纵欲与绝尘的精神之爱并行着,婉妙的调和,温柔的妥协,异质的对比和共生,层次纷纭的杂质之美——这是我理解的文艺复兴精神。

与酒色生活一样,无垢的精神之爱又备受推崇,波提切尼亦是个生活放浪的人,然而他浑浊的动物欲全沉淀在生活流里,一点也没有搅浑他在画中对女人纯净的敬意。最美的圣母我觉得就是在他笔下:他笔下的女人都长着沉甸甸的乳和臀,开阔的骨盆,蓄满了勃发的生育力,然而她们的母式的丰盈身材上长出的,却是一张干净绝尘的处女脸,一看就是在蜡烛光下安静长大的脸,完全没有被电灯光催熟过的。光洁的月眉,纤柔的五官,象牙色的柔肤,欣欣垂散的金发,在裙边和背景上大朵大朵绽放的金色藤蔓缠枝花纹,都是当时翡冷翠贵族的口味。波提切尼本人轻视抽象理论,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画中漫溢的奢华、宁静、明亮的享乐主义,欲望的繁茂与回春,就是真正的文艺复兴的人本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