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美生活(1 / 1)

我继续看我的雷诺阿,这是小雷诺阿给老雷诺阿写的传记,很艳而腴的一本书,还有厚实的时代背景,肉肉的那种写法。我突然想写雷诺阿了,看他的画,像行经一个造糖工厂,空气里都是甜甜的糖粉味,让人想恋爱。

雷诺阿出身于手工业者家庭,他识别一个人都是从手开始,他给一个人下定义:“这人有一双圣徒的手。”他始终不能超脱官能的愉悦,所以他的画里,匠气多于神性。他给他儿子提供的人生经验是:“不要信任那个说自己不喜欢大胸脯女人的人。”与其说他描摹的是审美意义上的肉体,毋宁说是生理功能上的肉。那是由定时的起居、富足的心态、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所造就的玫瑰色肉身、藕节似的粉白胳膊,是一些溺在甜美生活里,已经微微生了滞意的女人——她们不识字,但是随时会弯下腰身给孩子擦屁股,并且把洗衣服的任务看得和法兰西宪法一样重要;她们是母性这个繁茂的根系上,生出的楚楚枝节;她们对生活的自得和自足,像铁锚一样,稳定着她们的美。这种美,不是蒙克或莫迪利亚尼笔下的那种不安、不伦这类重心不稳的负数之美。如果给他们的画面配乐的话,莫迪利亚尼就是爵士,破碎、磨损、不节制的滥情;雷诺阿就是莫扎特的古典乐,滤掉了生命中种种啮人的小烦恼,只剩下明澈见底的生活流。

他对他青年时代的、那个19世纪的巴黎,有一种终身的乡愁。彼时春来的时候,塞纳河边的树木会长出新叶,他喜欢这个城市的体味:女人近身而过时留在空气里的脂粉味、市场的气味、浓烈的韭葱香味里,夹杂着怯怯却执意的丁香味,以及这一切汇成的、那种甜美生活的空气。翻开雷诺阿的画作,这种酸酸甜甜的日常空气就会扑面而来。彼时巴黎人的家居氛围,尚属洛可可遗风之中,在逼仄的空间里,密布琐碎甜腻的细节,画家的存在意义,只是为了装饰那些富人客厅里空着的那面墙。雷诺阿的取材,近似于19世纪巴黎的浮世绘。他断断不会在遍身罗绮的人物身上,放一只磨穿的农鞋,去冲淡画面的甜味,像凡·高那样。他的性格是活泼的,像一粒水银,他对人群的抵抗,也是软性的。所以他与市场,终生保持着良性的、温和的供求关系。

1868年他画的那幅《抱猫的孩子》,顺应当时的时势,应该把这个男孩处理成古罗马题材,摆成一个神像的造型。可是雷诺阿只是随手把他扔在一个日常生活场景中。这幅画,就像雷诺阿余生的其他画作一样,既没有情节的调味,也没有思考的苦味,只有热带水果般、烂熟微醺的甜味。他的立意是还原生活的色、香、味、形,并赋予其绸缎般的华丽质感。他的理论是:人不应当制服命运,而应该尊重生活,并与其和解。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人应当像一个软木塞子,漂流在小溪表面。”他于生活、于艺术,都是这种顺流直下的被动,所以在他的画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那种对客体的、近乎奴性的精确复制。他的儿子形容他作画“像是一场逐猎”。他奋力地追赶题材,鞭打并抚摩它们,砍掉一切蔓生的枝节,直至这个题材被制服——但也止于制服,而不是超越。他质疑想象力,并把它看作骄傲的一种方式,他不相信人的视觉经验可以超出神意所赋予的。因而他也没有提炼视觉要素的欲望。所以即使在他同期的画家中,他也是较少抽象性的一个。

1870年以后,他画了大量的浴女图,画中均采用了大面积的强光,关于阴影的描绘减到最低。在这几幅少女嬉乐图中,布满甜美芳香的阳光,像是沉淀在玻璃杯底的一坨金色蜂蜜。树上,春意喧哗;树下,花落水流红。少女嘴唇的水红色,是春夏之交时,向晚的夕光那种颜色。少女的发色,是灼亮的铜红,少女的肤色,是初生栀子花瓣的腴白。雷诺阿的画笔,像蝴蝶亲吻一朵花那样,轻柔和绵密地画出了她们。1870年前后他所画的蛙池,取景于塞纳河畔的一个同名饭店。此饭店叫作蛙池,并不是意指饭店周围的草丛里,聚居着两栖动物。而是指一些职业面目暧昧的女人,她们并不是真正的肉体工作者,而是无根如萍的浪**女,她们是法兰西精神的代言人:自由为贵,及时行乐。这些女人的表情,和他1870年以后所画的磨坊和舞会系列中的那些女人一样,都是没有渣滓的甜净,像煮沸的牛奶上,那层甜香的泡沫。

雷诺阿从来不采用有棱角或直线的笔触。他的笔触肉感,浑圆而富有弹性,好像是在抚摩一个花样盛开的**。在塞尚严格地呈现立体、圆体、球体之处,雷诺阿却以淡化面与面之间的转化为乐。前者是线条与点、面的逻辑学家,后者却是一个耽于感官之乐的画匠。也正因为如此,后者笔下的女体,才更有说服力。他喜欢丰胸、厚唇、有发胖趋势的女人,在他笔下,女人都是一些肉块的膨胀和堆积,她们在画中的占地面积,永远大于那些清瘦的男性。他最痛恨的,就是茶花女式的病态女子,在他10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泥地上,用树枝涂鸦一个圆脸、有酒窝的女孩子。30年后,他真的遇见了19岁的她,他对她说,“在你出生前,我就认识你了”,并娶她为妻。所以他画哺乳的妻子(《母与子》),画幼儿戴着荷叶边帽的可爱模样,画儿子玩耍时的样子(《玩游戏的克劳德·雷诺阿》),妻子的衣服是红色的,小孩子的脸颊嘴唇是红色的,“颜如渥丹”,参差的红彼此押韵,他的笔触是水波涟漪式的,没有一丝生涩,而是一弹就破的、水泡似的粉嫩。这就是沉浸在印象派喜悦中的雷诺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