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吃虾,天下美味也(1 / 1)

儿时的记忆,虾是一种很高贵的食材,近乎鲍参翅肚,一年之中,能尝到几次,已算幸福。虾的口感是爽脆的,弹牙的,肉清甜无比,味也不腥,独有的香气,是别的生物所无。吃虾是人生最大享受之一,直到养殖虾的出现。

忽然之间,虾变得没有了味道,只留形状。冰冻的虾,价钱甚为便宜;即使是活的,也不贵,你我都能轻易买到。曾见一群少年,在旺角街市购入活虾,放进碟子,拿到7-ELEVEN便利店的微波炉叮一叮,剥壳即食,也不过是十几块港币。向他们要了一尾试试,全无虾味,如嚼发泡胶。

四十多年前在台北华西街的“台南担仔面”高贵海鲜店中,看到邻桌叫的大尾草虾,煮熟后颜色红得鲜艳,即要一客试试,一点味道也没有,完全是大量养殖生产之祸。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游客来到香港,吃海鲜时先上一碟白灼虾,点葱丝和辣椒丝、酱油,大叫天下美味。当今所有餐桌上都不见此道菜,无他,不好吃嘛。

香港渔商发现养殖虾的不足,弄个半养半野生,围起栏来饲大的,叫作“基围虾”。初试还有点甜味,后来也因只是用麦麸或粟米等饲料,愈弄愈淡,“基围虾”从此也消失了。

到餐厅去,叫一碟芙蓉炒蛋,看见里面的虾,不但是冷冻的,而且还用苏打粉发过,身体带透明状,剩下一口药味,更是恐怖。从前香港海域的龙虾,颜色碧绿,巨大无比,非常香甜。只要不烹调得过老,怎么炮制都行。当今看到的多由大洋洲或非洲进口,一吃就知道肉粗糙,味全失。削来当刺身还吃得过,经过一炒,就完蛋了。有两只大钳子的波士顿龙虾,肉质虽劣,但不是饲养,拿来煲豆腐和大芥菜汤,还是一流的。

当今我吃虾,务必求野生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养殖的,宁愿吃白饭下咸萝卜,也不去碰。在日本能吃到最多野生虾,寿司店里,叫一声“踊(Odori)”,跳舞的意思,大师傅就从水缸中掏出一匹大的“车虾(Kuruma Ebi)”,剥了壳让你生吃,肉还会动,故称之。

北海道有更多的品种,最普通的是“甘虾(Ama-ebi)”,日本人不会用“甜”字,只以“甘”代之,顾名思义,的确很甜,很甜。大的甜虾,叫“牡丹虾(Botan Ebi)”,啖啖是肉。比牡丹虾更美味的,叫“紫虾(Murasaki Ebi)”,可遇不可求,皆为生吃较佳。他们称虾为“海老”,又名“衣比”。虾身长,腰曲,像长寿的老人,故名之。“海老”也有庆祝的意思,所有庆典或新年的料理中,一定有一只龙虾,龙虾是生长在伊势湾的品种最好,龙虾在日本叫成“伊势海老(Ese Ebi)”。

“虾蛄”潮州语是琵琶虾的意思,但在日文中作“赖尿虾”。“赖尿虾”是因为一被捕捉,飚出一道尿来而得名的,甚为不雅,它的味甘美,有膏时背上全是卵,非常好吃。有双螯,像螳螂,其实应该根据英文Mantis Shrimp,叫作“螳螂虾”更适合。大只的“赖尿虾”,从前由泰国输入,已捕捉得快要绝种,当今一般所谓避风塘料理用的大赖尿虾,多数由马来西亚运到,半养殖,可是肉还是鲜甜的。

旧时的寿司店中,还出现一盒盒的“虾蛄爪(Shyako No Tsume)”,用人工把虾爪的壳剥开,取出那么一丁点儿的肉,排于木盒中,用匙舀了,包在紫菜中吃,才不会散,吃巧多过吃饱,当今人工渐贵,此物已濒临绝种。

潮州人的虾蛄,日人称之为“团扇海老(Uchiwa Ebi)”,粤人叫“琵琶虾”,虾头充满膏时,单吃膏,肉弃之。

细小如浮游动物的,是“樱虾(Sakura Ebi)”,因体内色素丰富,一煮熟变为赤红,样子像飘落在地面的樱花,这种虾在我国台湾的东港也能大量捕捞。

比樱虾更小的是日人叫作“酱虾(Ami)”的虾毛,样子像虾卵,吃起来没有飞鱼子(一般误解为蟹子)那么爽脆,但也鲜甜,多数是用盐制为下酒菜。

上述的都是海水虾,淡水的有我们最熟悉的河虾,齐白石先生常画的那种,有两只很长的螯。河流没被污染之前可以生吃,上海人叫“呛虾”,装入大碗中,用碟当盖,下玫瑰露,上下摇动数次,把盖打开,点南乳酱,就那么活生生地抓来吃,天下美味也。

另有法国人喜欢吃的淡水小龙虾(Scampi)和更小、壳更硬的澳大利亚小龙虾(Yabby),都没中国河虾的美味。上海的油爆虾用的是河虾,不朽的名菜。

中国种龙虾,英文叫Crayfish,他们认为有虾钳的,才能叫作Lobster。

至于普通的虾,有Prawn和Shrimp两个名字,前者是英国人用的,后者是美国人用的。

那么多虾中,问我最好吃的是哪一种,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地中海的野生虾。品种不同,一出水面即死,冰冻了运到各地,头已发黑,样子难看,但一吃进口,哎呀呀,才知其香甜。一碟意大利粉,有几只这种虾来拌,真能吃出地中海海水味,绝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