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孩子的方法太多了,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世世代代的父母都想尽办法表达爱孩子的任何可能。方法虽多,但是方法之下的基本爱心应该都是一样的:父母希望孩子不要受苦、希望他们比自己幸福、希望家庭能幸福快乐地延续。
希望孩子幸福一点都没有错,但让孩子不劳而获、无功而立,不是正确的教养方向。
我有一位亲戚生在优渥的家庭,因为环境好、耐力差,不曾认真学习也不想努力工作,最后败了家业,在中年便凄然而逝。亲戚间如果谈起这位长辈的一生,总会提及他那严格管教女儿、却独独宠溺他的母亲。他们所回忆提及的例子,听来都不可思议。
日治时代学校毕业后的这位长辈,在父亲的关系下在银行上班。他抱怨工作辛苦,母亲就很心疼,说孩子可怜,整天待在室内,脸色苍白像被晒干的豆芽。于是在父亲的关系下,又转任小学老师。日治时代的小学老师,每天都有一定的时间得带孩子在户外生活,不多久,他又抱怨了,于是母亲又心疼,和自己的丈夫说,家里不愁吃也不愁穿,何苦让独子在烈日下工作,晒得像炭一样黑。从此,这位长辈在二三十岁的年纪里,并非不在烈日下生活,却只在烈日下玩乐。离开工作之后的他,因为富有又慷慨,得到许多友情的陪伴。养宠物、追时尚、饮酒作乐中,他过完不算长的好日子。因为替人做担保受骗比享乐还快地散尽了家产,在家财散尽之时,他却因为从未吃苦已无法振作。
亲戚们回想当年,总是稀嘘,口中吐出一种几千年来不变的真理:
靠山从来不是山。谁会想到这么能干的父亲,累积出的财富竟不够让孩子无忧地过完一生。
以我们对地理文字的认识来说,“山”意味着坚固,至少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的定义说明山是“有石而高”,这足以给人一种坚实的感觉。然而,父母想以金钱、人脉为孩子筑成世代能用的靠山,似乎是不可行的。
就在听长辈的故事中,我又一次想起这一篇古文,想起为人父母之后,我曾多么庆幸自己读过这篇文章。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提醒,与文中许多对我来说非常细致的启发,我也希望更多年轻父母可以了解。
这篇古文出自《战国策》,常被说成“忠言逆耳”的典文。原文是: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文章中,除了触龙巧妙地制造了亲子关系的生活话题,使原本气急败坏、不准大臣再有任何进言的赵太后步步投进他的“布局”中,还抢着辩解自认完整的母爱。这位母亲最后在触龙指出他对她的观察“为女儿怀远忧,却没有以同样的心为儿子深远计”时,默然地被说服了。
这篇文章很有趣,如果撇开国家的角度,其中的话题在今天来说也是时髦的:
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比较懂得爱孩子?
父母爱儿子和爱女儿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家庭和另一个家庭爱孩子的方法,哪一种比较好?
不同的是,读这样一篇古文,不只读到了千年不变的爱子之方,还学得了古代文字语言的美、议论角度的平和、说服他人的力量和行事者自省的事实。
我之所以喜欢跟年轻一代的母亲们共读这样的文章,就因为在大家各自所有的育儿经验中,这些爱孩子的古方可以为我们为人父母的眼光增添一点深度、提供另一种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