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连假过后,Eric正满六十岁。就在他启步要开始人生第六十一年的时候,来到我们身边的孩子也正从小学毕业,预备另一个学程的始业。大地有情,二楼孩子们寝室的落地窗前,爱河河畔翠绿的凤凰树开了一大串黄橘偏红非常豪华的花穗,近在咫尺,热情祝福。
毕业班小住校的这些孩子们,在两年前的暑假曾有八个星期,每个星期五天,每天十个钟头与我相处,帮助我度过那段父亲病后心中惶然的时期。之后,每个月一到两次,他们还来台北的工作室跟我进行不同的生活与文字学习。孩子们越来越乖、越来越懂事,所以我们可以工作的范围也就越来越广,我暗自的喜悦与心中日渐高升的期望,无人能告。
日近这次毕业小住校时,我心里少了一些担忧,多了很多兴奋,无论是因为减免的挂虑,或合理贪心地相信这些孩子一定能比其他梯次增加更多学习内容。我知道自己的信心来自于这两年来的努力,孩子跟我携手打下了一些做事习惯的基础,我们至少有了一些人与人共事的默契:
做事要全心投入,遇到问题要思考。
要以行动维护生活环境的美。
相处要和谐,要讲究自己的用语,不受社会流行粗言秽语的影响。
生活要平衡,每天要有静下来吸收知识的时间,要完成所有生活的劳务。
我完全可以感觉到每一天孩子们的兴奋,不过度的兴奋是好的,这使得他们看起来很有精神;我同时也看到孩子们在和乐有趣的相处中,没有失去应有的责任感。
虽然只住四个晚上,但我不要孩子因此忽略生活要有质量,天天都得坚持的生活自理。他们每天晨起,收整床铺时,除了折被之外,要拆枕头套、床单、保洁垫,一一归位或放入洗衣篮,轮值照顾洗手间的几个孩子,会戴起一次性手套去刷马桶、倒垃圾、再用湿纸巾清洁整座马桶;另一些孩子会拿着淋浴室的地垫、踏脚巾、大浴巾、擦头巾到顶楼去暴晒,接受阳光的恩赐,进行最自然的消毒。
生活除了睡之外,还得吃喝。每一餐,排定两位负责做菜的主厨。他们可以指派其他同学帮忙,但我不再手把手地示范或教导,因为,这次他们得让我检视一下这段时间以来的家事学习成绩。我也不再插手协助餐后收拾整理的工作,只是“很挑剔”地在事后指出:“抹布是不是应该折得更美一点?炉台为什么没有擦亮?剩的食物这样处理是够好的吗?”
每一个问题都是自省的机会,却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接受的教导方式,我安慰自己:眼前这八个孩子,个个做得到,而且是心平气和地都做到了。
五天四夜,孩子跟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夜里,就像所有家庭中的常态,没有少受责备。不过,他们跟其他孩子不一样的经验,是有机会分辨成语中“求全责备”的全。“全”并不是绝对理想化、完美的意思,而是该有的完整,是习惯把事情一次做好的心态。他们一向觉得“责”是“苛责”,现在知道了“责”是自己生活中应有的负重,绝不是单指“苛责”。
踏实过了几天,孩子们知道“人无水火不能生活”,日常这么多必须完成的事,如果做不好,只有两个方式可以解决:
一是不断降低生活质量(提高花费跟降低质量是完全一样的、但是不同条件下的选择)。
二是父母长辈在后面跟着收拾,以改善他们不想面对的生活(付钱请帮佣收拾是一种更可悲的无奈)。
二十八日,家长来接孩子们回家的这一天,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庆祝餐会。蛋糕上插的是“66”,而不是“60”,为的就是生日与始业的双重深意。正因为孩子们的成长,Eric和我才觉得逐渐资深与年老一直有新的意义,我们也从孩子们的日常能力与表现中感受到心中理想的世代接力。爱与敬是以传承和体贴无误地转换着能量,充实彼此的内心。
我常在心里谢谢自己家中的两个女儿,因为,人的爱虽然可能无量,但时间总是有限的,当我们总是忘我地去照顾其他孩子的时候,一定少了关怀她们的时间与心力。但女儿们不只了解,也总是关心鼓励。我相信她们之所以能了解这一切,也是从孩子跟我们的相处之中,重温了自己成长时,我们对她们的爱与教导。我给参加小住校孩子们的爱是一种身为长辈应该献出的社会关怀,一种广义之爱。
餐会晚上五点开始。早上起床后,孩子们就穿着制服工作。中午,由一位小朋友负责做比萨给大家吃;简单吃过午餐,孩子们继续工作;等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便上楼换衣服迎接父母,开始餐会;七点,孩子们再度上楼去换穿制服,然后把一楼使用过的餐具都洗好归位,场地清理得干干净净才赶着高铁回家。
从那一晚开始,“老”了的我们,会继续修养自己,保持努力;不再那么“小”的孩子们,不断体会自己有分担生活的能力,身心都健康地成长。
在小小的工作室里,六十与六,心意一致地望向未来!
超越我自己的家庭经验之外的是,我最谢谢这些孩子们的家长,因为正如我在Eric切蛋糕前所说的肺腑之言:
“谢谢你们让我们不必当讨好下一代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