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晴
一、引言
在当下,年轻的彭汉钦依旧坚持着写实与具象的雕塑创作,这样的创作使得他内心更为沉静和踏实。同时,他也将大众从抽象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等现当代精英艺术的距离中拉回。但是,当我们被亲切的“具象”吸引过去时,进一步的解读会戛然而止,我们看到的仿佛只是电影当中的一段蒙太奇。它在诉说,但并不是全部的真相,当我们越是靠近之时,距离感越是明显可见。这种距离感,是无比真实的存在。因为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捕捉到事物的本质,就如贾科梅蒂所说:“你复制的从来不是桌子上的杯子,你复制的是视觉的残留。”[1]
在彭汉钦的具象雕塑创作中,具象只是借助了真实之物的外壳,里面装载的是自己的情感与思想,而非最初在创作之前看到的那个现象本身。其实无论创作的是想象之物还是实际之物,它都是实践的一种视觉理论,“它把可见的实存(existence)赋予世俗眼光认为不可见的东西,它让我们无需‘肌肉感觉’就能够拥有世界的浩瀚”[2]。万物能进入眼睛和身体,而精神也可以通过眼睛走出来,彭汉钦的雕塑作品,就是以一种常见的技法,结合独特的方式所传达出真挚的情感。情感是虚拟的、不可见的东西,但是它能通过艺术家的眼睛、大脑和双手依附在这个世界的可见之物上,显现并且传达。
也许虚拟和现实的距离只差一个身体,但是身体也恰好完美地融合了这两者,而作品也是身体(从眼睛到大脑到手)与现实中那个实在物之间的产物。因为作品是被艺术家的身体创作出来,而它反映的,不管是正面的还是侧面的,都是一些实存。就像梅洛-庞蒂所认为的,意义有时不在于画家把自己的思想和对世界的意见寄于画中,而“在他的视觉变动作的那一瞬间,是在塞尚所说的当他‘通过绘画思考’的时刻”[3]。
此与彼的差异产生了距离,但也正是这些距离连接了此与彼。如波德莱尔所认为,世界就是一座象征的森林,万事万物都相互联系在其中,相互应和,它们既不一样,而又无法完全分割开来。其实创作也是如此,通过对对象的塑造,同时反映出自己的存在。
所以距离并不是将二者对立分割,而是将它们真实地连接在一起,在此起彼伏的联系中,相互产生意义。但是这种意义,需要在一定的距离中生效,就好比我们在观看一物时,如果太远了看不见,太近了也看不全。彭汉钦的雕塑作品几乎都是异于真实的小尺寸人物,观看时会因为近大远小的原理产生一种距离感。有趣的是,当你越来越靠近这些小雕塑之时,你们的距离反而越大,因为距离的缩短突显出了差异的明显,而这种差异的突显造成了作品在退去的错觉,似乎易懂的“具象”,此时就在一个隐藏的荆棘之笼中,引诱着我们去观看和解读。但当观者靠近之时,荆棘显现,暗示我们无需更近,这就是最佳的距离,是语言和意义应运而生的时刻。
二、物与物的精神距离
彭汉钦的雕塑人物比实际尺寸缩小很多,这种异化的方式,突出了作品之物和实际之物的距离感。虽然这些作品是具象的,但它们存在的目的并不是还原现象,而是将表象之中的内在精神抽离出来,重新放在另一物之中。所以他们有共通性,但却是两种东西。这种异化在作品之物与实际之物间拉开距离的同时,也促使观看回到作品本身,从它的材质、形式等可见之物直接与观者的眼睛、大脑和身体产生反映,而不是将它视为既定的东西。
“一米”系列的高温陶是典型的小尺寸作品,它并没有什么叙事性,也并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是单纯地表现着作品与实际人物的差异和距离。但是我们在观看作品人物时,似乎比观看真实人物更能发现它的内在精神。不仅是因为作者将这种精神实化于材质中,也是我们与作品存在着一个适合观看的距离。为什么异化不是放大而是缩小?因为放大给人一种压迫感,想要逃离;而缩小给人一种弱化、安全的心理感受,使人去关注。视觉上的距离感也产生出神秘的吸引力,我们所关注的是作品本身的情绪表达,而不是去过多地联想和还原。异化的精神就在这种距离感中得到显现。
《上苍保佑吃饱饭的人们》也是由许多小尺寸的人物雕像组成的,这些雕像是艺术家在不慌不忙的状态下,一个接着一个完成的。这些人物的形象来自艺术家的残留记忆,他们的身份是最普通的基层人民,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观看者,好像都是以上帝的视角在俯视他们,而上帝与普通大众有着最深远的距离。当我们在观看这些千奇百怪、形态各异的“小人物”时,仿佛体验到了高层的视角,但是我们又深知自己实际的普通,所以当我们在观看时,亦如在审视自己——疲惫、慵懒地向上挣扎着,像一盘散沙,没有什么精神,只会卑微地望着天空,不知道该期待些什么。
在这种缩小的尺寸背后,一种无能为力的情绪和精神逐渐放大。因为渺小,所以什么也改变不了,因为什么也改变不了,所以变得松懈而没有精神,眼巴巴地望着,祈求放过和给予。此时,物背后的精神,也就是思想和意义,在这种差异化中被释放出来,只需用心去体会,就能听到作品内在的诉说。
三、人与人的心灵距离
在人来人往的现代社会,在科技发达的信息时代,心与心的真切交流变得越来越少。人们时常抱怨生活是多么孤独,但又畏惧敞开心灵,怕被世界的黑暗面所吞噬,将自己保护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里。白天,人们像诗人一样茫然若迷;夜晚,人们也像诗人一样多愁善感。这也许就是彭汉钦在“诗人”系列中体现出的一种迷茫和孤独感,而这种孤独感就恰好来自快速、忙碌的时代。“诗人”系列一共有三件作品,三位诗人在外形上没有什么特别不同,都是瘦长的**形象,无细节的刻画,取消了他们的身份表达,可以将他们看作是同一人,也可以说他们是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一人,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身体动作。《诗人1》的诗人盖着毯子,处于一种准备起来又准备躺下的悬置状态,表现了迷茫和纠结的心理;《诗人2》的诗人是站立的姿势,双手打直举过头顶,仿佛在伸懒腰,也好像是为自己的整体在增加高度,这种让他人的不屑与自我的抬升,体现了诗人的高冷与自傲;《诗人3》的诗人趴在一块石头上,仿佛已被生活和现实打击得筋疲力尽,但是从他转过来的面部之中,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挣扎和坚忍,并不想放弃自己的抱负。
彭汉钦的“诗人”系列,是广义上的诗人,他可以是普通人,但是活得具有诗意,也可以是艺术家,因为他们都是创作者的身份。现实生活中,有许许多多我们并不知道的诗人,但是不知道,不代表他们不存在,诗人追求独特,因为独特的异化感和距离感才能打动世人,而独特往往是孤独的产物。最终,“诗人”般的我们将在渴望又不被关注和理解的现世中,被视作“矫情”而消失。
“诗人”的表现,较为直观地反映了一部分人的自我心灵封闭与疏离,而“圆”系列是以一种形式化和夸张化的方式,压迫和追赶着我们产生彼此的距离。“圆”系列中的“嘴”,是以一种动态中暂停的局部形式所呈现,它的表现比真实长在人体身上的嘴更具嘴的特征,它的具象与夸张,强调了语言的功能性。但是在过分强调之后,语言便成为乏味的说教,意义变成固定化的模式。这样自顾自说的方式不仅无法达到心灵的交流,反而会使之产生厌恶,距离感在这里也越来越强烈。
“诗人”系列和“圆”系列从人与人心灵隔阂的产生上,反思了对于度和距离的把握,只有在不那么远和不这么近的一定距离中,才能得到有效的意义。
在现代社会,人与人的心灵距离不仅是存在于个体与个体之间,也存在于个体与集体之中。《立春》这组雕塑,体现了一个拥挤的中国时代,而现在便利的交通发展和虚拟化的信息时代,使我们越来越远离这种与生活紧贴的体验感。我们也许就是《重复性劳动》中流水线上的工人,每天做着重复和同样的事情,机械而不知去向地随意生活着。这是一种可怕的无底洞似的走向,借助艺术家的作品,我们对现存的状态和现象进行着深入的反思。
四、虚拟与现实的身体距离
从彭汉钦的创作技法上来看,虚拟与现实的距离也是具象和写实的距离。具象雕塑往往是不以写实为目的,而是以写实为手段的一种创作,这样的创作正好与精英艺术的代表——抽象艺术——相反,它渴望和寻求被解读。彭汉钦的具象雕塑不仅在观看上更为大众所接受,而它所要表现的也正是自身在生活中的体验和一部分。它不需要高高在上被人崇拜,观者需要从中感受到的,是结合自身经验对作品的真切体会。这样的体会是由作品通过感官进入到个体之后的独立感受,与作者创作的作品本身是不同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种虚幻中,被艺术家所发现和捕捉,用尽其材质和方法,将其物化与显现,传达给看不见或者忽视了这些重要虚幻的观者。当作品进入到观者的感官和身体时,它所承载的虚幻被观众分解成若干,在不同的个体中延续和存在着。
彭汉钦的《六岁那年》,表现的是记忆中小时候澡堂的场景。六岁那年所经历的澡堂是现实,而记忆中的场景和感觉是虚拟,如果观者有类似的体验,也不难从**的形象、统一化的性别和排坐的形式中联想到那样的场景,哪怕作品当中出现的内容只有人物和一条长凳。而正是这样简化的写实,更具流动性和随意性的创作手法,使它更为普遍化和大众化,因为作者想要表现的不是现实生活中某一次澡堂场景的事件还原,而是对于那个时期,许许多多这样澡堂场景的表现。虽然它们的室内装修和每次的人物都不一样,但是作者表现的正是它们相同的共性,给予作者和观众相通的感受。当我们走进作品进一步观看时,发现这些人物的细节并不清晰。一方面是对写实的简化,暗示观者这些细节并不重要;一方面是氛围的再现,因为现实中的澡堂是浓雾缭绕,身处其中很难看清细节。并且这些模糊和流动的面容体态,有一种正在融化的温度感,作者通过对材质的把握和雕塑语言的运用,将这种非可见的虚拟感受通过物化再现出来。
从创作内容和表达上来看,虚拟与现实的距离是想象与感知的距离。作品《小世界》是一排蒙着眼睛的人坐在边缘,我们可以从人物的动作形态,无处安放的双手和绯红的面部、身体,感受到一种尴尬、危机、不知所措的情绪。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赤身**,但无法感知身体以外的任何东西,他们对未知想象着,并且怀疑和担心着。当我们无法真实地观看和感知这个世界时,似乎就进入到自我幻想的虚拟世界。但人并不是独立地在观察和审视这个世界,人也是被其观看的对象,是融入这个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如梅洛-庞蒂所说,“通过展现它关于沉默意义之肉身本质的、效果相似的梦幻般宇宙,绘画把我们所有的范畴,诸如本质与实存,想象与实在,可见者与不可见者都混淆在一起了。”[4]我们可以把这里的绘画也理解成艺术的创作,虽然雕塑是真实的三维空间的艺术,但它也可以变得模糊和虚幻,传达无需“肌肉感觉”的心灵之感。
《小世界》用一条蒙住双眼的布带,拉出了虚拟和现实的距离,同时也体现出在虚拟与现实之间游离的现代生活状态,使我们反思观看和体验的方式。
五、小结
彭汉钦的雕塑作品,与我们的当下生活紧密相连。他用不那么精致的技法和异化、缩小的尺寸,拉开作品和实际之物的距离,突出了物和现象的内在精神,以及情感的表达。他的作品仿佛笼罩在一个爬满荆棘的笼子之中,维持着一定距离的同时,保护了作品的内在精神。它不断阻碍着人们对真实之物的联想,提醒着写实的虚假性,也不断反映着我们真实的生活和状态。它似乎是一面可以反观情绪和精神的镜子,只有在一定安全的距离下才能显现其真意。
[1] 李静:《贾科梅蒂的艺术风格——以雕塑为例》,《大众文艺》2016年11月刊。
[2] (法)梅洛-庞蒂著,杨大春译:《眼与心》,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43页。
[3] (法)梅洛-庞蒂著,杨大春译:《眼与心》,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68页。
[4] (法)梅洛-庞蒂著,杨大春译:《眼与心》,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