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帆
作为很久以来的艺术创作观念,作品要么是对历史经验、意识形态等普遍现实的直接反映,要么是将创作者的个人经验与生活经历作为创作的起点。如此一来,艺术创作即便不反映直接的现实,也会陷入现实的陷阱。那么,作品本身就会落入一个有关现实与创作者之外的他者身份,我们的目光也早早地被规训至一个看不见作品本身的境况。
朱小禾的绘画则尝试于探索第三种道路——用媒介运作出走现实。
作为中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抽象绘画艺术家之一,朱小禾的绘画有一个基本的形式演变脉络,即具象图像的逐渐消融与画面内容的反复叠压,而贯穿始终的则是线条的交织与延异。具体来讲,可以将朱小禾的绘画分为三个主要阶段。
与其他在1980年代接受西方现代艺术思潮影响的艺术家相同,朱小禾1980年代末的绘画创作带有十分明显的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子。就抽象艺术而言,以抽象表现主义为代表的格林伯格所建立的现代主义艺术体系可谓抽象艺术在西方的鼎盛时期。按照格林伯格的观点,西方现代绘画在逐渐走向平面化,逐渐走向媒介自身,同时去文学化,排除纵深空间。由此,以形式简化为原则的抽象图式成为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中心。从观感上来讲,这一时期朱小禾的绘画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有着极强的相似性,但并没有完全消解具象,反而带有超现实主义的倾向。换句话讲,这一时期朱小禾的绘画游离于具象与抽象之间,作品中的图像则呈现出可识别与不可识别的不确定性。
1990年代之后,朱小禾的绘画并没有沿着抽象图式的轨迹继续,占据画面的反而是更为清晰的具象图像。但图像的具象化特征并不代表图像含义能够被明确释读。可以这么讲,这一时期朱小禾的绘画仍旧是拒绝反映现实与阅读的。这些具象的图像有着能够被辨认的轮廓外观,但没有现实的对位性。换句话讲,朱小禾在这一时期已经扩大了线条在其创作中的作用,那么与线条的重复所对应的“时间性”与“过程性”成为画面能够传达给一般观者的为数不多的信息。
图2 《河上行者》 朱小禾 布面油画 46cm×54cm 2006年
2000年以来,朱小禾的绘画才真正走入“线条交织延异”的状态(图2)。画面的每一部分都可视为其他部分的重复,但这种重复是过程的重复而非图像的重复,是线条的重复而非现实观念在画面上的重复,并且最终在重复、叠压与交织中铺满整幅画面。
那么从这三个阶段的创作历程中,我们至少可以触及朱小禾绘画艺术的几个基本点:一是三个阶段的创作形成一个类似于“正、反、合”的黑格尔式三段论环节;二是拒绝再现,无论是现实景观还是思维观念都未曾在图像中被明确言说;三是强调重复、过程与时间的运作,并且这种运作是其绘画创作的最终指向和最终的呈现形态。
从这三点来看,实际上说明了“抽象形式”或许并非是朱小禾创作的最终目标。也就是说,“抽象”也许并不是朱小禾达到其创作目标的唯一方法。因为从图像的形态来看,朱小禾的创作从出发于“非具象”到最终的绝对抽象的过程中穿插了一个具象阶段(尽管这一具象阶段的作品并不具有明确的叙事性与情节性)。而作为一种线条运作的最终结果,无论图像抽象与否,都可被视为线条运作的副产品,而非线条运作的预设指向。由此以来,“运作”本身便成了朱小禾绘画创作的主体。
一般而言,创作本身作为艺术家的创造性行为,自然以艺术家作为创作主体。那么,作为主体的艺术家连接起的便是个人的情感、经验、生活经历与画面呈现。艺术家将前者投射于画面,是对前者的再现,亦即对现实的再现。而朱小禾绘画创作的主体实际上是形成画面的“运作过程”,那么“运作”所连接起的是媒介与画面。亦即是说,是媒介的呈现机制构成了最终的画面,反之,画面意义的生成亦来自媒介的运作。由此进一步可以知晓,朱小禾所创作画面的意义,生成于运作开始的那一刻,此前的种种个人经验与现实记忆都不能直接参与到画面意义中来。并且,由于媒介运作的结果呈现为抽象的画面,而非具象的再现,区别于个人的公共经验与社会共同记忆,更非画面所要承担的负载。
由此,处于个人经验与历史、社会经验夹缝中的“媒介运作”便成了支持朱小禾绘画意义生成的基础。那么作品意义表达的准确与否便决定于运作的充分与否。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每一次创作的运作都是全新的、不可重复的,也就意味着每一件作品的意义生成都是一个新的起点,它不是任何已有事物的再现,更非现实的再现。这就完全和作为主流当代艺术的社会学叙事方式拉开了距离,同时也和个人情感的表达、获得画面装饰性的目标拉开了距离。对于观者而言,他们也无法找到准确的已有经验与朱小禾的绘画相对应,反而会从他的绘画中获得新的观看经验与审美体验,进而将这种经验带入到接下来的现实生活。
图3 《情侣》 朱小禾 布面油画 150cm×110cm 2003年
不仅如此,朱小禾媒介运作式的绘画还触及一个更大的问题,便是“何谓真实”,或者说何谓“艺术创作中的真实”。真实不仅仅是已过去的历史,反之,过去的历史便是绝对真实的吗?如果这一问题不能得到肯定的答案,又如何确认艺术呈现已有的经验(无论是个人的或社会性的)便是在触及真实?用已有的经验构建起的作品便是对真实的表达?至少就朱小禾而言,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都是否定的。既然要出走现实,便意味着对现实的真实性的怀疑。但每一次创作的实际运作是真实存在且无法否认的,那么从这些运作中或许是能够获得点滴真实的情感和认知的(图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