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u Xiaohe

采访纪实

一、艺术家简介

朱小禾 1956生于重庆,1986年硕士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现为四川美术学院手工艺学院教授。

代表作品有《情侣》、《书写之城12区》、《六个战争受难者影像》、“无”系列、“连环画”系列等。著有随笔集《嘈杂的一》(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

二、采访文本记录

采访主题:作品的意义生成

采访目的及重点:探寻艺术创作的主体、作品意义的生成逻辑、抽象艺术语言的独特之处。

采访对象:朱小禾

采访形式:面对面采访

采访人:魏一帆

采访时间:2017年10月18日

采访地点:四川美术学院西门画框店外

(以下用Q代表提问,A代表回答)

Q:您写的那本书《嘈杂的一》中有很多是对您作品的自我阐释,其实这更多是西方艺术家的做法。对于中国的艺术家,很少有专门写一本著作来阐释自己的创作,更多的是依赖评论家。那您是在怎样的机缘下于2014年出版一本书来建构单义艺术体系的?

A:最早是我参加了“89现代艺术大展”,从那时开始,单义艺术是我一直以来坚持的一个与众不同的路径。很多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展现的都是自己的生活经历,跟他自己的生活和历史有很大的关系,我认为艺术不应该是对生活的再现、对历史的反映。可能是因为我的出身比较特殊,我的父亲是学习哲学的,我从小就对哲学很感兴趣,“单义”不是去表现个人生活、个人情感。事实上,艺术不管用什么媒介去操作,这种媒介都会把你的经验与记忆全部抹去,之后运作时会产生自己的语言。作为一个艺术家,应该用心去感受媒介建构起来的新机制。艺术家之前的经验只能作为一种源头,我们说回到“真实”其实是回到一种媒介运作下的“真实”,艺术创作是一个起点、源头,而不是回到个人生活、个人情感的真实,我觉得好的艺术恰恰是回不到“真实”。

Q:您书中也是这样说的,“创作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起点”。那么按照您的观点,“反映论”是不成立的吗?

A:是的,不应该是生活的作用已经完成了,我们对它再现,而是应该所有的东西都要在我们的创作过程中完成。中国的批评家比较看重艺术家的个人经历,将之与作品的意义相联系。但事实上,是通过我们“创作作品”才能与现实相联系。

Q:您的意思是中国的批评家总是把艺术作品看作生活的“终点”,而您是想把艺术作品看作是一种“起点”,是这个意思吗?

A:对,唯一和我观点相吻合的批评家是高名潞,其他的批评家都是把生活作为艺术品的参照,用生活、情感、政治、历史这个标准来判断艺术品的好坏,这样艺术只能成为一个工具,没有本体价值上的意义。我认为何桂彦提出的“后抽象”概念就很好,现实主义的作品用来表现已经存在的现实,抽象主义的作品是表现艺术家的个人观念,他们都是把艺术作为一种工具来看待。而我认为艺术是很纯粹的,它本身就是一种合法的话语,不需要别的东西来证明它的合法性,只有它运作的不够充分才能用情感、生活等外力去支撑。但艺术的成立不是一种形式主义,它要和现实有对应,我们要通过艺术这个途径来看到更深层的形态,从而来发现情感、发现现实,使之与生活对应。但是“艺术”所述说的应该是我们此前所未知的,并且唯有通过艺术这个渠道才能够感知。所以不应该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我们所有的情感都是电影、小说给我们的,如果没有这些艺术,我们的情感只能是纯粹生理上的冲动,艺术教会我们情感、爱情、缠绵等内容。比如我们说的“小资”,它已经成为一种俗套了,如果还要去表现它,那艺术的能动性就**然无存了。就像现在很多所谓震撼我们的艺术,其实不是“艺术”在震撼我们,是“生活”在震撼我们,是它背后的一套话语在震撼我们。

Q:您很早就接触到马列哲学的书籍,对您的艺术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A:我十六岁开始看《共产党宣言》,我接触到这本书的时候就被深深地震撼了,因为它带给我的这种激动心情是生活中体会不到的,它不是在用话语再现世界,而是改变世界,艺术也应该如此。现在有些所谓当代艺术的大腕,画面中表达的都是生活中已有的东西,一些老生常谈、人云亦云的东西,比如说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最终只能沦为一种注解。如果你尊重媒介本身的运作,它会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当然不是那些简单的线条、色彩带来的,而是联系大量符号之后带来的效应,社会符号是艺术的养料,但是又并非是社会生活中已有的语言材料。如果艺术作品总是表现个人情感,那么艺术馆、博物馆收藏的就是你私人的情感,凭什么艺术家的个人情感就要优于别人?这是一种很粗俗的做法。艺术家就是要去创造一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很微小、很局部、很平面,它首要的一点必须是创造性的。

Q:如果按照您说的,艺术是一个新的起点,那么它如果不从生活中来,不从我们已有的情感逻辑中来,那么您所谓的运作生发新意义的基础又是什么呢?

A:生活情感只是第一步,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它让我们越走越远,我们远离了家乡,去叩开新世界的大门,而不是重新回到这里。就像一个很煽情的说法,“带着乡愁去寻找故乡”。生活中的刺激是肯定少不了的,我的兴趣、我的爱好、我的创伤……这些都是我艺术的原点,我对它们不能释怀,促使我通过艺术媒介去重新认识它们。但当我进入这个媒介之后,那些特权就要抛弃掉,这样才能越走越远。艺术有自身的话语,现在反而很多中国艺术家用生活、政治来做文章,其实他对正与误、道德与反道德、伦理与非伦理一概不知。真正的艺术家一定要抛开这些观念,投入到媒介带给你的感受、冲击之中,这种感情是无解的,因为我们不能用生活的标准去衡量它,而是要用理论化的标准来判定它。

Q:那么创作是帮助我们去寻找生活中那些不被我们意识到的东西,或者说是去发现像弗洛伊德的所谓潜意识的感觉吗?

A:不仅如此,我们很多情感都是艺术假设的,我们都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生活是可以包容一切的。但如果没有这个艺术创作手段,我们就永远无法接触这个微妙的世界。

Q:所以,哪怕一些情感是艺术手段假设出来的,但这种假设也是能创造新的意义。

A:对,但这个假设不是随意的,一定要保持艺术创作的合法性,运作的充分性。这也是我个人判断一个艺术作品好坏的标尺,如果你的运作很充分,那么得出的结论就可以使我信服。

Q:那您是要从创作中去规避现实?

A:不是去规避,而是从创作中去看现实。我们不用常规的眼光,直接去谈艺术,不借助任何中介,直接去批判现实是意识形态的批判。意识形态是一套话语,别人总结成形的东西,你再去运用它,就显得苍白、无效。如果是运用文字书写、绘画创作这样的中介,那么我认为才是有效的。包括现在有很多批评家非常幼稚,完全是意识形态在说话,表面上在说我表现的是真实的内心世界,其实骨子里全是传统话语、传统意识心态,道貌岸然地说自己很真诚。你根本没有媒介去过渡,就没有资格讲真诚,你只是在陈腐地模仿,在人云亦云。

Q:他们没有把创作本身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A:创作本身不会说话,是还没有创作之时,这个话语就已经完成了,你只是在展现。

Q:那您觉得这种方式是不是只有在抽象作品中才比较合适?

A:并不是,我在《嘈杂的一》的“前言”中也说到,很多现实主义艺术大师都是单义的。比如安格尔,他会在某一个细节画一百多遍,使它的质感远远超过皮肤质感的要求,他追求的就是运作的可能性、媒介的可能性。和现在浮躁的艺术家比起来,安格尔的追求就更加纯粹,他追求的就是媒介的语言。还有德拉克洛瓦、培根。培根在技术操作的同时运用大量的符号、图片,技术性媒介语言的产生马上就可以和现实对应起来,反映人类的疯狂和压抑。另外一些是说教类的艺术家,比如列宾。某些中国艺术家也是这样,反映的是西方人想象中的东方国度、想象中的中国政治环境等等,这些都是西方意识形态要求下的东西,不是他自己通过媒介运作和推理产生的“中国性”。“中国性”应该不是意识形态可以左右的,我们必须通过生活实践来探究它。

Q:那种自我生发的才是好的,如果您一旦有一个参照,知晓一个和“中国性”内容不同的东西,那么您建构的“中国性”就成了一种策略。

A:现在有些画家在画一些民国题材,这就是一种固定的“中国性”、固定的意识形态。从这一个角度上看,我倒是比较赞成全国性的绘画探索实验,所有的意识形态被摧毁,不是之前按照一个建构的标准去生活、创作。什么是单义?就是这种脱离意识形态的依靠、脱离历史知识的依靠、脱离情感的依靠。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们也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中国性”是什么。全部清空。是西方对还是东方对,什么是西方的,什么是东方的。也都清空。洗尽铅华呈素姿,这就是我给单义的定义。

Q:对于“运作”我想深入向您了解一下,奥利瓦在2001年做了抽象艺术展之后,在2003年,高名潞等批评家又分别做了几个关于抽象艺术的展览,即“极多主义”还有“念珠与笔触”,他们都在试图建立中国的抽象话语。他们在展览中不约而同地提到“运作”“劳作”这样的字眼。高名潞的“极多主义”里面提到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都市禅”,即在抽象艺术作品中有一个“修行”的倾向。“念珠与笔触”的展览则体现得更明显一些,突出强调抽象艺术对于艺术家个人的作用,把艺术创作看作是和“修行”等同的体验,有一种个人心境的“平复性”,但这始终是一种直接的现实与创作的对位性。那么您的单义艺术和他们的话语相比有哪些不同?

A:“修行”首先有一个规则左右,“极多主义”和“极少主义”一样都是单义的,但“极少主义”是用所有的符号替换,如马列维奇等,最终进入到一种沙漠境界,但它的意识形态性很强。佛家讲“空”,但并不是说“空”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而是还原成“单义”。韩国有一部电影《空房间》,非常抽象,电影中表现的东西应有尽有,但它给你的感觉就是很空。其实在这种情况下,现实主义和抽象主义没有很大的区别。为什么那些现实主义的人把看不懂的画叫作“抽象主义”呢?因为这些人一直在以现实主义的视角去看,严格意义上来说,所有的艺术都是抽象的,因为它不是以现实为参照的,哪怕是现实的影像。就像我刚刚提到的安格尔,即便画的是现实影像,它的内容一定是抽象的。

Q:那您的意思是“生活”和“创作”要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吗?

A:并不是,我们做什么样的创作肯定都要谈到现实,但不可以直接谈,要迂回地谈,通过艺术的媒介话语来谈。就像我们现在谈到的语言,是历史的语言、常规的语言,都是运用了媒介的。如果现在我不允许你用这种语言,那就用其他语言,还是在表达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存在的事情,我们对此发表看法不能人云亦云。

Q:按照我的理解,“创作本身也是生活”,这样的观点您怎么看?

A:比如我们说的现成品,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生活用品,但在艺术家眼里它就变了。西方的波普艺术,他们眼中的绘画很纯粹,图像就是图像,比如利希滕斯坦,他就是在还原一个图像制作过程。而中国的政治波普运动就变味了,它就是在纯粹做政治文章,就是简单的宣传画,没有更高的层次,就是表现已经发生过的政治事件,别人已经表达过的东西,和广告的作用别无二致,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利希滕斯坦画连环画就是很纯粹的一点一点地画,没有意识形态。而我们做的东西总是意义太多,太政治。

Q:可是要求观者从作品本身去感受未曾意识到的情感,对观者的审美经验、感受力的要求会很高?

A:你错了,在艺术面前应该把你之前的审美经验废除掉。什么是审美经验?都是些别人总结的知识,知识能称为审美吗?审美是有很强的先验性的。我们生活中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孩,也是你从小在画报、书籍中被灌输的审美经验,美女的形态就是这样。其实你早就被这套知识体系绑架了。所谓真正的审美,是我在艺术作品创作中发现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Q:那我们回归到您具体的作品,“线”(图1)这种元素始终在您的创作中贯穿,有什么特殊用意吗?

A:这是我始终不倾向写实的目的,如果是“面”,那么你又在再现了,而“线”不会落入这个误区。形象是别人给你组织好的东西,是一个规定,一个方向。那么组织之前是什么?都是还没有形成形象、还没有形成理论、还没有形成审美的“细枝末节”,这才是我去关注的东西。那种还没有被意识形态左右,没有被标准化的东西,这些想法都会在我的新书里阐释。包括我给我的学生讲课也是这样,我把自己形容成“看门人”,专门给学生抵挡外界的理论、政治、概念,我不允许这些东西来侵犯他们。我不会去消解什么,只是纯粹做艺术。

图1 《红黑武士》 朱小禾 布面油画 60cm×45cm 2006年

Q:现在在您的作品中确实看不到形象的存在,早期的作品还是有一些隐约的形象。

A:早期我还是在乎知识、理论、文化、审美这些东西对我作品的影响。观者对我作品的体验,时间越久就越会发现,那些东西都不重要。我现在就是很自由地创作,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进行。我不会去消解什么,只是纯粹做艺术。

Q:那您会不会因别人难以解读您的作品而产生焦虑感?

A:我给我工作室的学生讲过,我可以这样做,但你们这个阶段为了让别人接受你,你要给别人以**,这个**就是形象。你给别人一个药片,他不会要,但你把药片放在一大杯糖水里,对方就容易被接受。这是同样的道理。但在**的情况下,要给你的运作提供最大值。

Q:最后,请您总结一下对理论与创作关系的看法?

A:必须读书学习,但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理论,而是为了清洗自己,把自己的已有理论清洗干净。现在美院也是提倡艺术家不要搞太多的理论,要凭感觉去创作。但感觉这个东西还是不好把握的,最好的状态还是超感觉的。不提倡过多谈论理论的人其实都是一些传统意义上的美术理论家,反而学了很多理论的人不怎么谈理论,其实这真的是一个悖论。最终要理解到,理论也是为了更好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