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不同的声音(1 / 1)

文字改革获得了热烈的支持,也有一些不同程度的异议,后来作为“少数意见”甚至“反面教材”保留下来。以下是两位基础群众对《汉语拼音方案(草案)》的看法——

程刚:

将来社会发展趋向必然是共产主义社会,到那时就需要全世界的文字的统一和语言的统一。现在创造的这种文字,群众要费“九牛二虎”的力量才能掌握,可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还得再来个全世界文字大改革,这种文字不是又不实用了吗?

张家裕:

我是一个年幼无知文化很低的工人,对于文字没有什么研究和认识。但是我认为咱们原来的汉字是很好的。它为我国劳动人民所服务的成绩是难以说完的。它的缺点就是有的字笔划多。可是在文字改革委员会的努力下克服了这个缺点实行了简化字。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同时又把许多同音字取消了,我更觉得好。我是赞成和拥护这样做的。二月十四日我从报上看到了拉丁字母的拼音草案后,觉得用这样的字母不好。用几个字母拼成一个字,比一个汉字的笔划还多。

用拉丁字母拼成的“开会”和“学生”,可麻烦,反不如用简化了的汉字写起来方便。再说,我们要是实行了拉丁字以后,咱们的子子孙孙对祖国的文化遗产就无从了解和认识了。

我希望你们要多多了解一下农村和城市里群众的意见。我个人是不同意用拉丁字母的。

(以上意见均见文字改革出版社编《汉语拼音方案草案讨论集》,1957)。

1957年“大鸣大放”期间很多学者提出不同程度的异议,如陈梦家、翦伯赞、杨晦、唐兰、章伯钧、罗隆基、李长之、施蛰存、谢无量、钱文浩、萧璋、潘菽、翁文灏、周祖谟、王伯祥、陈定民,当时《光明日报》(总编辑储安平)、《文汇报》发表了不少表达不同意见的文章和报道。(参考倪海曙《文改鸣放录》,载《1957年文字改革辩论选辑》)

施蛰存的《倒绷孩儿》则被称为“向汉字简化方案射来的一支冷箭”。被指出的段落如下:

《水浒传》里有一句话,叫做“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用以比喻一个老手对熟练的工作反而不会做了。我的文字生涯,也该有三四十年了,对于祖国的语言文字,虽不能深入钻研,成为语文专家,一般使用阅读,一向还对付得过去。可是近来却颇有“倒绷孩儿”之感,常常有许多文章,或一言一句,看不懂,非但如此,连自己写的文字,一经排成铅字,也往往看不懂了。真是一件很替自己担忧的事。(转引自倪海曙《文改鸣放录》,载《1957年文字改革辩论选辑》)

1957年2月至5月间,陈梦家发表文章,到文改会发表演讲或参加座谈会,接受媒体访谈,多次坦诚地表达了对文字改革的不同意见。他不认同汉字难学的流行说法,“汉字还是很好的工具,是简单而不复杂的”,不必废除;过去“教育不普及”的原因并非“汉字难学”,反倒是“教育不普及”给人以“汉字难学”的错误印象。文字改革不单纯是语言的事,应该多多着眼于改进识字教学方法。他认为应该改进而不是改造汉字;印刷字体要保持统绪,个人书写可以简化。总之,“改革文字是一件大事,不可以过于忙迫”,“书同文”也要尊重专家的意见,注意群众的声音。(见《1957年文字改革辩论选辑》附录,1958)不久他被划成“右派分子”,主要罪名之一是“反对文字改革”(上述多人获此罪名),被称为“章罗联盟在文字改革方面向党进攻的一个急先锋”。他因此受到大批判,妻子赵萝蕤受刺激而精神分裂。“文革”开始后陈梦家更遭到惨无人道的迫害,1966年9月3日自缢身亡。陈梦家的有关文章节选如后。

略论文字学(节选)

凡是研究古文字学的,都知道汉文字的发展是由繁而简的,官书与民间书是并行的。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是用秦国简化了的大篆(即小篆或秦篆)作为秦帝国的标准官书,然而在他的威力下还是叫更简化的接近于民间书的隶书并行。明清两代科举取士,要读书人写正字,但民间流行的还有许多简体字。官书是全国统一的,不管那个地方说什么方言,写出来的字是一样的,如此才可以使文字成为社会交际的共同工具。简体字却有地方性。

因此,在文字改革的开始阶段,要想做好改繁体字为简体字的工作,需要首先总汇这些简体字加以研究,然后将可用的选出推行。简体字应该是继承过去许多代的习用而加以正式规定,而不是创造。在未行拼音文字以前,改若干繁体字为简体字,为了工作效率和学习书写方便,是非常必要的。但这些事的进行,必须要经过调查研究,并且要像汉朝未央宫所开过的文字大会一样,集全国文字学者于一堂,共同争论商讨。试行以后,一定还要征集反对的意见,重新加以考虑。改革文字是一件大事,不可以过于忙迫。现在颁布的简体字,在公布前所作的讨论是不够充分的。日常听到许多意见。我觉得,在文字改革工作中,负责部门吸取文字学家的意见是不够的。

……

汉字已用了几千年,笔划诚然多些,为了普及教育,扫除文盲,应该多多着眼于如何改进识字的办法。看报纸读一般通俗性书刊,需要认识的汉字并不太多。汉字以形声字居多数,学会了百把个偏旁和若干声符,识字也并不是太难的事。在这方面多想一点办法,对于扫盲工作是有便利的。还有一点,过去文字的改革与书写的工具(笔)和材料(纸)是有关连的。现在用钢笔写在机造纸上,和吊毛笔写在手工纸上,书写方法有所不同,在笔划书势上也有了改变。不管我们在若干年后采用拼音文字,而在目前,还用着汉字,我们就应该改进(而不是改造)汉字的写法,使其简而便。在推行的汉字的过程中,就应该研究教和学的问题。文字改革不单纯是语言的事,我想这一点也是无需详说的。

在讨论文字改革的时候,还应该对汉字作一个比较公平的估价。用了三千多年的汉字,何以未曾走上拼音的路,一定有它的客观原因。中国地大人多,方言杂,一种统一的文字可以通行无阻。汉语单音缀,有声调,而各地声调多少不一,同音语多,用了拼音文字自然引起许多问题。改革文字是一件事,推行普通话也是一件事。说话若不能大致的一样,拼音文字就有困难。现在推广普通话的条件好多了,小学生可以学好,但中年、老年人是改不过来的。许多研究北京话的专家,理论很好,就是说不好正确的北京话。人过了二十岁,要抛弃乡音是有困难的。要全中国的人都会说比较一致的北京话,等待一个时期,是完全可能的,但是文字不能一刻不用。汉字还得暂时的用下去,因此,就应该周详地考虑如何使它改得更好些。这些事也是属于文字学的范围,不仅仅是语言的事。

(《光明日报》,1957年2月4日)

慎重一点“改革”汉字(节选)

我这样提出,是首先肯定了我们使用了三千年以上的汉字还是很好的工具,是简单而不复杂的,是和汉语语法相联系的,是一种不必废除的民族形式。过去的问题是,教育的不普及和识字方法还没有改善,因此仿佛汉字难学,其实是不然的。汉字为我们过去许多朝代服务过,也为革命服务过,现在为社会主义服务也还是可以的。

……

在某些笔划较多的汉字中,酌量合理的根据以往的习惯加以简化,是一件大好事。这样使得汉字更简一点,对于书写要经济一些时间。但有些笔划本来不太多的,一定要简之而发生混淆,那就很不好了。公布的简字方案中,有许多同音替代和去掉偏旁的,发生了许多纠纷,那就是主持的人只要简而不管简的后果。在我们的印刷字体中,一定要统一,但我们个人写字本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去简的。公布简字是一件严重的大事,最需要从长讨沦,接受批评,不能马上立行的。

…………

1957年5月1日

(《文汇报》,1957年5月17日)

在文改系统内部,周有光先生向来坚持汉字拼音化道路,但对于汉字简化的作用,他有理性的认识。他1958、1959年在北京大学讲授“汉字改革”课程,当时即感到汉字简化的作用是有限的。

他从学习阶段的认、写和学成后的认、写四个方面分析。

对于学习阶段而言,汉字简化后能减少单个字的“零件”,对学写帮助最大,但不能有效地减少全部汉字的“零件”,因此对学认的帮助有限。况且,“在一生的时间当中,学认和学写只占较小一部分时间。学习阶段过去以后,就是经常的书写和阅读”。

对于学成后的日常汉字识、写:汉字简化后,楷体的书写速度会相应地提高,但是一般人平时以写行书为主,而非楷书;汉字简化对于书写行书却没有帮助,“因为行书笔画比楷书简体字往往原来就更加简便,书写可以更加迅速”。

况且,“书写所占时间在一生中间也并不多,除非以文书写作为职业的人们。跟文字接触的时间,任何人都是以阅读为最长。对于经常阅读的速度来说,笔画减少可以增进视觉的明晰度,因此是有利于提高阅读速度的。但是,如果笔画差别太小,形体近似增多,那就辨别容易错误,视力容易疲劳,从而降低阅读效率。”

“总的看来,笔画简化对学习的好处较大,对经常书写的好处次之,对经常阅读的好处又次之。”(以上见《汉字改革概论》342~343页)

1978年,周有光先生承认:“关于简化的作用,20年来没有做过科学的分析、比较和效率测量;没有总结,拿不出数据,心中无‘数’。”(其实,近代以来的语文现代化研究普遍存在缺少科学的测量与统计、心中‘没数’的问题。)不过经过20年的实践,他看得更清楚了,他说:“简化笔画有好处,但是好处不大,不是有利而无弊。从清末到解放初期,往往夸大简化的好处。”他总结了汉字简化的限度和可能带来的问题:“笔画越简,近形越多。新造声旁,声调难准。同音代替,意义易混。笔画简化如果造成读音繁化、意义混乱、形体难辨,那就得不偿失。印刷体和手写体要求不同,不可能完全统一。”(《汉字简化问题的再认识》,载《周有光语言学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