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过,在现代性视野里出现的《潮流图》还算是民族虚无主义色彩较少的,这大概归因于母语的魅力。尽管如此,它是在现代转型之初的激进主义背景下出现的,从属于激烈的社会改造。黎锦熙先生就一度主张拉丁化,他也是汉字拼音方案的奠基者。《潮流图》研判历史,虽然仍缺乏足够的历史眼光,但它以小溪汇成大河的形象无意中说明汉语言文字有着巨大的潜能,它具有难以想象的活力,不会像其他原生文字系统那样消失在历史的沙漠里,或者成为少数人的研究对象。
探讨汉语言文字跟古埃及圣书、苏美尔楔形文、印度梵文等原生文字系统命运的不同是一件冒险的事。以科学理性分析语言文字不是分析或判断文字的唯一角度,在强势文化也开始反思的时代,我们对文字的研究需要还原文明的背景。
如果从地理决定论来看,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的地理空间虽有区域相对独立性,但跟外界敞开式的联接导致冲突一旦剧烈,就会遭受灭顶之灾。这或者部分能解释这些区域诞生的原生文字系统会消亡,或者成为少数人保管的“化石”。相比较而言,东亚大陆确实有其独特性,它能够跟外界沟通,但又避免了为外界灭绝式征服的可能。文化的冲撞甚至给汉语注入了活力。
语言学的研究分析表明,在秦汉时期开始定型的汉语文字,至少是两种以上文化夹击的产物。如至今中国秦岭汉水一线为中心,水系的名称明显地分为南“江”北“河”;普通中国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现象,而中国的东北、朝鲜半岛的水系称“江”,可证那里的先民跟南方中国的关联。至今活在人们口头上的常用词多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说法:娘、妈;爹、爸;口、嘴;目、眼;牙、齿;奶、乳;狗、犬……这些也都说明汉语是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形成的混合语。最近的例子,是上海市的语文教材中把“外婆”改为“姥姥”引起争议,有人认为这是北方话语对南方话语的压制,南方的网友则表示从情感上难以认同。
考察汉语文字的历史,它并非是由传说中的仓颉等人造出,从中心地区发布推广;而是多中心碰撞混合的历史的产物。南岛语系、阿尔泰语系、汉藏语系等,都把自己的精神铸入了汉语、铸成了汉字。“一字多音”的现象,如猪字有鱼部“豬”音,支部“豕”音,微部“豨”音,文部“豚”音;“一义多字”的现象,如人称代词“我”有余、吾、予、我、俺、侬的说法,“你”有女、汝、尔、你的说法,“他”有其、厥、他、之、彼、渠、伊的说法;等等,在在说明,汉语是混合语,有多重来源。
如果诉诸文明背景,中国文明的重要生产生活资料也有着两种以上的来源。比如大家熟知的,如果说鸡、小米、大米是本土之物,那么,青铜、战车、牛、马、羊、麦肯定是外来之物;如果说天干、地支是本土之物,那么二十八星宿、月亮周期历甚至太极图就都有外来之嫌疑。以短时间、快速来说,不曾注意的短时间是“忽然”,注意到的短时间是眨眼之际的“瞬间”,但当外来生活资料进入时,“马上”就迅速口耳相传,因为它太形象,大家都能注意并体会到其意义,远胜过“瞬间”;但“瞬间”等词并未退出消亡,反而在口头或书面运用中增添了趣味。不仅如此,研究中国两大江河流域的文化中心的生成,人们发现,这些文化中心在不同时代的兴盛都是不同地理空间注入活力的产物。
按当代学者张经纬等人的论述,以黄河流域为例,人们今天称之为农牧争夺线和三代王都线的文化区,传说中的夏朝是西边来的力量,有证据的商代是东边来的力量;周自西来,犬戎自东来;秦自西来,匈奴自东来;羌自西来,鲜卑自东来;一直到唐宋时代,吐蕃自西,辽自东;西夏自西,蒙古自东等,仍参与了汉语言文字的“当代性”……如以长江流域的中下游为例,人们今天称为北纬30度上下的地区,是精耕细作的灌溉农业区,在历史的演进里同样有着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良渚文化自南方拓展,广富林文化自西边扩张;马桥自南边来,吴国自西边来;越国自南边来,楚国自西边来;一直到晋自西来,南朝自南来;隋唐自西来,吴越自南来,宋自西来,等等,参与了我们传统文化的“当代性”……
今天,回顾我们的现代中国史,同样如此。在一百年的时间里,大而言之,汉语世界的流行文化及上层建筑,先后接受过日本文化、苏俄文化、英美文化的影响,这些外来文化给汉语言文字的发展创造提供了极有意义的“增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