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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巴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到了六月底,终于放晴了三天。

托此之福,杂志的销路转好,修松了口气。幸田还是老样子,一脸阴沉地盯着路面,向他搭话也不见回应,但修也不想随便刺激他。

到了傍晚,幸田也不等芹泽来换班便说:“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他从当日的营业收入里任意拿走了自己的日薪就离开了。

没多久芹泽来了,他知道幸田回去后便说:“那家伙没救了,居然擅自拿走店里的钱,太不像话了。”

“难道你要辞退他吗?”

“明天他一来,我就当场开除他。”

“就不能放他一马吗?幸田兄生了病——”

“混账东西!不许干涉我做生意!”芹泽厉声吼道。

“对不起。可是如果幸田兄离开,我也会很困扰。”

“我来跟你换班就行了吧?”

“可是芹兄不也说过吗,一直当难民也不是办法。”

“怎么?你要辞职吗?”

“嗯,也不是马上。”

“对吧?那最好趁你还在的时候,找个更开朗点的兼职仔来。就算是这种工作,还是有多到数不清的人抢着做。”

修无可奈何,不再说下去。

芹泽站了起来,往马路另一头的便利店走去。修站在烟灰缸前,一脸严肃地抽起烟来。忽然间,一个像是客人的人影挡住了视线。修转换心情说:“欢迎光临,今天发售的杂志——”

抬头的瞬间,他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前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戴着银框眼镜的中年男子。

“爸。”修只说了一个字就哽住了。

站在那里的是父亲浩之。

“总算,”父亲呻吟似的说,“总算找到你了。”

阔别已久的父亲白发增加了,看起来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这突如其来的再会令修不知所措。

“之前爸怎么了?”

“出了很多事。可以找个地方说话吗?”

修望向对面的便利店,芹泽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寻常,点了点头。

两人也没心思挑选餐厅,随便进了附近的咖啡厅。

面对面坐下后,父亲再三低头说:“对不起,爸妈害你吃苦了……”

“没关系。”修摇摇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直联络不到你们,去年秋天还回过家一趟。结果公司关了,家里一片空****,我还被像流氓的人追……”

“对不起。”父亲又低头说,“都是因为我一时疏忽,替朋友当本票保人,结果跳票,搞得自己背上一大笔债。为了不让公司倒闭,我向高利贷借钱,结果变成还不出高利贷,只好拿房子去抵押,接下来就……”

债务滚雪球般地增加,公司经营也陷入危机,终于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但是高利贷依然穷追不舍。当他发现那家高利贷是黑道的幌子公司时,已经太迟了,连公司设备都被搬运一空。最后父亲甚至被囚禁在旅馆,被逼着加入保险。父亲感到生命受威胁,趁隙逃出旅馆。

“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你,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妈还好吗?”

“嗯,”父亲无力地微笑,“她回娘家了。”

“回娘家?”

“我们离婚了。为了避免高利贷也找上你妈。”

“这是暂时的吧?妈还会跟爸在一起吧?”

“谁晓得呢?你妈总是我行我素嘛!”

“讨债的已经不再上门了吗?”

“嗯,我找到一个好律师,他居中跟高利贷谈妥了。虽然还有欠债,但我现在在朋友的公司帮忙,大概不久后就可以还清了吧!倒是你还好吧?现在住在哪里?”

“朋友那里。”修不想说自己寄住在游民那里,“话说回来,爸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躲过高利贷讨债后我联络过你,但你的手机打不通,我问过公寓管理公司,他们说你积欠房租,下落不明。”

“是公寓的人把我赶走的。因为手机丢了,所以我换了号码。虽然现在连手机都没了。”

“我也是怕讨债的,所以换了号码。”父亲苦笑。

“我联络大学,大学说你被开除了,不知道你的去向,我真是没辙了,所以这件事就先暂时搁下了。最近我也渐渐安顿下来,我再次打电话到大学,也跟你的辅导员谈过了。”

“野见山老师是吗?”

“我拜托老师问了你班上的同学,有同学说看到你在蒲田卖书,所以我昨天就过来了,四处找你。”

父亲口中的同学一定是政树和雄介。黄金周连假碰到他们的时候,修消沉到了谷底,没想到因祸得福,终于能与父亲再会了。

“总之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父亲喃喃地说,“你好像也有自己的工作,不过如果你愿意,要不要回来?虽然是栋破公寓,房间也很小,但还是有地方让你睡。如果愿意做兼职,我可以拜托朋友安排。”

这过于突然的发展,让修说不出话来。他沉思了半晌。

这下子总算可以脱离游民生活,也不必再卖杂志、住帐篷了。

然而,不知为何,修却不感到欢喜。明明那么渴望回归正常生活,然而机会真的来了,他的心却一片沉寂。不仅如此,他甚至产生不愿离开东京的想法。当然,如果继续留在东京,或许他会后悔。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他总是在关键时刻做出错误的判断,这次也非常有可能又做出错误的抉择。如果回到故乡,就不必再担心当下的生活了。那里有高中时的朋友,应该不会觉得无聊吧!虽然乡下的工作机会少,但靠着父亲的门路做兼职,还是有机会谋得全职的。尽管如此,修还是不想回到故乡。自从被大学开除,他每天都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但他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奋斗过了,虽然最后成了游民,他还是有种总算就要抓住什么的真实感。他想试试靠着自己的力量,究竟能奋斗到什么地步。

“怎么样?”父亲迫不及待似的瞄了一眼手表,“我明天还有工作,等一下就得去搭新干线了,如果你能一起回去——”

修打断父亲的话说:“我想留在这里,再努力看看。”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这样啊。”

“难得爸来找我,对不起。可是知道彼此都平安无事,就可以放心了。”

“修,你变了。”父亲感慨良多,喃喃地说。

修与父亲在咖啡厅门口道别。

临别之际,父亲递过来写着联络方式的纸条和一个白色信封说:“虽然只有一点,先当生活费用吧!”

“不用了,爸也很辛苦吧!”

修想要退回信封,但忽然改变心意,收了下来。

信封里装了五张万元钞票。想想以前每个月父母都会汇十五万元的生活费给他,就可以想见父亲现在的生活过得有多拮据。修这时才热泪盈眶了起来,但他强忍泪水,回到书报摊。

他自以为不动声色,芹泽却眼尖地凑到他身旁说:“刚才那个人是你爸吧?”

修点点头,他曾经把父母失踪的事告诉过芹泽。

修简短说明状况后,芹泽说:“我也在自己的公司倒闭时连夜跑路,从此以后就跟家人断了联系,真的很寂寞。你能再见到家人,真的太好了。”

“嗯。”

“那你要怎么做?好不容易跟老爸重逢了,要回故乡去吧?”

“不,我不打算回去。”

“为什么要糟蹋父母的好意?好不容易可以脱离难民生活了!”

“可是我想留在东京努力看看。”

“留在东京,你要干什么?”

“暂时先继续做这份工作。”

“你不是刚刚说过你很快就要辞职吗?干脆现在就辞职回故乡去,不是更好吗?”

如果自己辞职,或许幸田就不必被开除了,但是他不想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辞职。

“如果我现在辞职,就没人进货和看店了。”

“混账东西!生意总有办法的。比起我,你更应该担心自己吧!”

芹泽顽固地劝修回父母身边,但修的心意没有动摇。他不想借助父亲的力量,想靠自己爬出这个地方,虽然现在连养活自己都很勉强。找到下一份工作后,他还有很多该做的事。

寄放在东都不动产的东西,他已经不需要了,但他想付清积欠的钱。还有预借的十五万现金。向晴香和小茜借的钱,也非还不可。最重要的是向顺矢道歉。虽然想立刻去救他,但现在的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顺矢何时才会回来?笃志说,只要忍耐个两三年就能回到日本,虽然笃志的话不能尽信。如果顺矢回来,修想尽己所能地援助他,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必须自食其力。

入夜以后回到帐篷村,芹泽立刻向熊西告状。

“太可惜啦!”熊西在帐篷后面压空罐,不解地说,“既然都可以过上普通日子了,为什么不回故乡?”

“喏,熊哥也这么想对吧?还是回去跟老爸一起住比较好!”

来兜售便当的梅吉也中途加入对话:“阿修啊,当然是回故乡好啦!我一回大阪就会被黑道追杀,所以只好待在东京,但要是可以回去,我还真想回去!”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他回去,修开始觉得自己被大家讨厌了,叹了口气说:“我留在这里会给大家添麻烦是吗?”

“不是那样的,大家只是担心你啊!”熊西说。

“就是就是!”梅吉说。

“像阿修这种年轻人,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生命。”

“不是说你留在这里会添麻烦!”芹泽说,“可是阿熊自己日子都不好过了,你也不能老赖在他这里嘛!”

“不,我完全没问题啊!”熊西急忙挥手。

“我知道。”修说,“我想自己搭个帐篷。”

“什么?”

“那样不行!”

芹泽和梅吉面面相觑,熊西环抱起粗壮的手臂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去,那也没办法,不过要不要跟巴巴谈谈?”

“就算跟他谈,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修还是被三人催着去了巴巴那里。巴巴周围躺着好几只野猫野狗。

芹泽说明状况,巴巴哼了一声说:“随他去吧!他脑袋空无一物。”

“可是就算留在这里也不能怎样啊!”芹泽说。

巴巴摇摇头:“这人不是旁人劝得动的。就让他跟这里的人一起当游民当到死吧!”

那粗暴的说法让修忍不住大动肝火:“我不打算当游民当到死,而且待在这里的人,也不一定永远都是游民吧?”

“假言安慰又能如何?”

“就算现在是游民,将来也不知道会怎样。每个人都有得到幸福的权利吧?”

“什么是得到幸福的权利?”

“有个像样的家,不必担心生活……我不太会说,总之是可以过着不贫困的生活的权利。”

“这不叫作贫困。”巴巴冷冷地说。

“为什么?大家都是游民啊!”

“东京这块土地,随便挖开一处,底下都是漆黑的灰。”

“什么灰?”

“第二次世界大战。”巴巴说,“那个时候,东京因为空袭,成了一片焦土。数不清的人失去家园、家人,连穿的衣服都没有,更别说食物了。你们不懂得什么叫作真正的饥饿,也不懂得饥饿的可怕。”

“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吧?拿现在跟过去比也没用啊!”

“哪里是以前?明明就是不久前的事。”

“巴巴到底多大年纪了?”

巴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说:“你说可以过着不贫困的生活,就是得到幸福的权利。那么穷人都没办法获得幸福吗?”

“不一定是这样,可是比起穷困,富裕当然比较好吧?”

“只要还在用金钱的多寡来衡量幸福,人就无法获得幸福。”

“意思是人不能追求富裕吗?”

“真正的富裕是精神的样态。在现在这个时代,被称为幸福的其实是快乐。所谓的快乐,是个人的喜悦。”

“个人的喜悦?”

“就是做你喜欢做的事。”巴巴似笑非笑地说,“快乐追求到了极限,就是凡事随心所欲的世界。在那个世界,就连他人也会成为任由自己操纵的工具。彼此虽然没有摩擦,但也没有人情、没有心意。最后人就变得孤独。”

“世上追求那种极端快乐的人没有多少吧?”

“还真不少!证据就是,人们想用钱买到幸福。人们相信,只要有钱,就能获得幸福,但是钱能买到的是快乐,而不是真正的幸福。如果把快乐当成幸福,得不到快乐就会变得不幸,因此现在这个世上充满了不幸的人。”

“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从内在油然而生的事物。”

“从内在油然而生的事物?”

巴巴指着自己的秃头。

“真正的幸福在脑子里吗?”

“不。真正的幸福,是万物与我为一的体悟。自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器皿,当器皿和宇宙之间的界限消弭时,一切的烦恼都会消失,进入至福的境界。”

“要怎么做才能进入那个境界?”

“相信巨大的事物。”

“巨大的事物?”

“没错,也可以称之为神。”

又是神,修在心里嘀咕。

“嗯,”熊西低吟,“抱歉打断你们谈话,意思是修这样就行了对吧?”

“那无关紧要。”巴巴带着哈欠说。

这时,女人的声音传来:“晚上好。”

回头一看,真理正抱着小圆站在那里。

“怎么了?大家在聊什么?”

“就是……”芹泽迫不及待地说明状况。

“真理,你也说说阿修吧!我们劝他,他也不听,还说要自己搭帐篷。”

这个话题好不容易才要结束,时机真不凑巧。真理是义工,她一定会反对修继续当游民吧!然而,真理却露出笑容说:“我觉得很了不起啊,明明可以依靠父母,却选择自己搭帐篷,自食其力。”

“你太奇怪了。”熊西说,“义工的工作是帮助游民吧?怎么能劝人过帐篷生活呢?”

“我们义工虽然也会协助无法工作的游民,但主要的工作还是协助大家自立。从这个意义来看,我认为阿修非常独立自主。”

“可是就算卖书报,也不知道何时会失去工作啊。如果我把他开除,他要怎么办?”芹泽说。

修苦笑着说:“到时候我会去当临时工什么的。”

“好!”熊西说,“就这样了。我会帮你搭帐篷,材料你自己去找啊!”

修点点头。

芹泽咂了一下舌头说:“既然阿熊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不过到了夏天,可别哭哭啼啼地说什么很热很痒啊!”

“好的。”

“太好啦!”梅吉说,“虽然不晓得能不能说好,不过太好啦!阿修。”

“谢谢你。”

“那既然如此,我们来庆祝一下吧!”真理说。

修眨眨眼睛问:“庆祝什么?”

“庆祝阿修成为这里的一分子。我会做好吃的带来。”

“那太好了。咱们热闹地喝一场吧。”熊西说。

“好,我再去弄酒来。”梅吉说。

“真是,”芹泽苦笑,“从来没听过有人特地庆祝变成游民的。”

五人商议之后,决定在下个星期日举办宴会。巴巴闭上眼睛打盹,不过如果问他是不是在睡觉,他一定会说是在冥想吧!

很快,众人回到帐篷,广场上只剩下真理和巴巴。修还想跟真理聊聊天,却想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陪小圆玩耍。

两个月的时间,小圆长大了许多,牙齿也渐渐冒了出来,就算是轻啃也很痛。

“好痛!”

修发出惨叫,真理笑着看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话说回来,你真的很喜欢这里呢!”

“嗯,大家都是好人。”修说完之后,又加了句,“巴巴的话也很发人深省。”

“少撒谎了!”巴巴突然作声说,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睛睁开了,“你中意的不是我们。”

“不是你们,那是谁?”修忍不住问。

巴巴用下巴指了指真理。

第二天天色昏暗,但雨滴还没有落下。

芹泽说要把雨天累积的库存拍卖清仓,一早就出去做生意,留修一个人去进货。一想起昨晚的事,他就羞得面红耳赤。巴巴一口咬定自己对真理有意思,都是那个老人多嘴,害得修和真理接下来无法正常交谈。幸好真理没有受到冒犯的样子,但不知道她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当然,真理很有吸引力,自己对她也有好感,但真理会对他好,是因为她是义工。修还没有迟钝到误会这一点。

即使真理真的对修有意思,以修现在的立场也只会让他自惭形秽。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连自己都觉得满意的工作——这种天真的想法浮上心头,修设法甩开它,在车站里四处奔走。

进完货回到书报摊后,幸田也来了。他今天似乎不太舒服,表情阴沉,弯腰驼背。芹泽别开脸,而幸田也连声招呼也没有,径直在书报后方坐下,呆呆地抱起膝盖。

修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紧张不已,只见芹泽声音高亢地说:“阿幸,你可以回去了。”

“哦!”幸田倦怠地应声,站了起来,“意思是我被开除了是吧?”

“废话!”芹泽一副要咬上去的表情说,“只是呆坐在那里,就可以摆出一副你在工作的态度吗?”

幸田默默无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修忍不住站了起来,芹泽却摇摇头,就像在叫他别理会,但是修还是追上了幸田。

幸田的步伐格外快,修跑到高架桥下的阴暗巷弄里,才总算追上他。

“请等一下。”修叫住他。

幸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脸虚脱地问:“干吗?”

“请你收下。”修递出父亲昨天给他的白色信封。

幸田瞥了信封内容物一眼说:“这是干吗?”

“也不是干吗,算是饯别。”

“是吗,我真的可以收下?”

“嗯。”修点点头,“那我回去看摊了,你也——”

他本来想说加油,临时又把话咽了回去,改说“多保重”。

“嗯。”幸田没劲地应了一声,掉过头去。那过于冷漠的反应令人失落,但修也并非有所期待。因为自己不辞职,所以幸田才被辞退。他将五万元当成赔礼。

修急忙回到摊子那里,芹泽狐疑地看他,但什么也没说。

进入七月后依旧阴雨绵绵。

修想快点搭好自己的帐篷,但碰上下雨,作业难有进展。自己的帐篷可能得等到梅雨过后才有办法搭了。

广播的天气预报说梅雨会比往年更早结束,必须在那之前搜集好搭帐篷的材料才行。修的存款已经将近六万元,只要去一趟五金卖场,就可以买到崭新的材料,但熊西叫他去捡材料。

“帐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拆除,没有人会为了这种东西花钱。”

修无可奈何,开始四处搜集材料,但因为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材料找起来困难重重。

这天下班以后,他前往熊西告诉他的加油站捡发电用的电池。熊西说那家加油站很随便,常把电池丢在店后面,但修没看到什么能用的东西。

晚上有上星期大家说好的宴会。自己就是主角,让人不好意思,但能见到真理还是令人开心。修放弃找电池,回到多摩川,太阳已经西下。

今天也一早雨就下个不停,一到傍晚却成了蒙蒙细雨。这点小雨应该不会妨碍宴会进行。修走在河畔,帐篷村传来音乐声。宴会已经开始了吗?但样子有些不对劲。侧耳细听,是嘻哈音乐。修有了不祥的预感,加快脚步。帐篷村旁停了一辆黑色厢型车。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修急忙冲进帐篷村,瞬间双腿瑟缩。广场上站着三个曾经见过的年轻人,染金发穿迷彩连帽外套的男人、大平头穿耳环和鼻环的男人,还有头戴外套帽子、戴墨镜的男人。

是那个时候——修睡在河岸时攻击他的不良分子们。修躲在帐篷后方观望,真理、芹泽和梅吉站在他们旁边,大树下还有巴巴。修发现金发男怀里抱着小圆。小圆挣扎着想要逃脱,却被金发男强搂在臂膀中。

“这只小狗我们来养。”金发男说。

真理摇摇头说:“不行,那只狗是这里的人养的。”

“胡扯,游民哪可能养什么狗?”穿环男说。

墨镜男不正经地笑道:“是要养来吃的吧?”

看来他们正在为小圆起争执。修勃然大怒,但回想起先前吃的苦头,他不敢走出去。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芹泽一脸凶悍地说,“放下那只狗,快点离开!”

“就是啊!熊哥就要回来了,大块头就要回来了!”梅吉说。

这么说来,熊西不在这里,是去捡空罐了吧!

“不止养狗,还养熊啊?那种瞎话吓得了谁啊?”

金发男笑着,抓住小圆的尾巴倒吊起来。小圆划动四肢,想要咬金发男却咬不到。穿环男和墨镜男捧腹大笑。

真理靠近金发男说:“住手,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啰唆!你干吗跟游民混在一起啊?”

“我是义工。”

“义工?供这里的老头们发泄的义工吗?”

“放屁!”芹泽怒骂,挡在真理前面。

下一瞬间,穿环男猛地推开芹泽,芹泽一个踉跄,跌了个四脚朝天。

真理想要扶起芹泽,但芹泽按着腰,表情扭曲,痛苦万分地双手撑地,腰似乎痛得爬不起来。

“这下糟了!”梅吉面色苍白地跑了出去,“我去叫熊哥来!”

“如果你们继续动粗,我要叫警察了!”真理瞪着他们说。

金发男拎着小圆说:“要叫警察啊,好害怕啊!我们把大姐姐跟这只小狗一起带走好了。”

“这个主意好,我们去兜风吧!”穿环男说。

“才不,谁要跟你们这种小鬼兜风!”真理说。

“咦,居然说这种话。她说我们是小鬼!”金发男呆呆地张口说。

下一瞬间,他把小圆抛到半空,一记飞踢把它踹飞了。小圆发出痛苦的哀鸣,摔在地上。

真理尖叫着跑了过去,但穿环男和墨镜男挡到她面前。小圆无力地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金发男把脚上的登山鞋抬到小圆上方:“要不要踩下去呢?”

“住手!”真理尖叫。

“回去吧!不回去会受伤的。”这时巴巴的声音忽然响起。

“哎呀?”金发男探头看向大树底下,“这种地方还藏了个老头子啊!”

“死老头,你说谁会受伤?难不成你要跟我们对干?”

穿环男说完站到巴巴面前。

巴巴默默地瞪着穿环男。在夜色之中,也看得出他的眼睛一片赤红。

“你那双眼睛恶心死了!”穿环男吼道,一拳揍上巴巴的头。

巴巴一下就被击倒,趴伏在地。

修看着广场上发生的事,感到肝肠寸断。他想去叫警察,但那么做肯定来不及。可是一对三,他不认为自己有胜算。

“我知道了,我跟你们去就是了,别再打人了!”真理说。

“好!”金发男说,把脚从小圆身上挪开。

“那我们快走吧!在这种地方待久了,臭味会传染的。”

金发男抓住真理的手臂,往车子的方向走去。穿环男和墨镜男朝地上啐了一口,跟了上去。

如果现在不追上去,事情就无可挽回了。该怎么办?修绞尽脑汁,想起熊西的帐篷里有根铁管。

这时巴巴爬了起来,大叫:“慢着!”

不良少年们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

“这钥匙是你们的吗?”巴巴指尖捏着东西,左右摇晃着。他的手中拿着车钥匙。

穿环男摸索口袋说:“王八蛋,居然偷我的钥匙!死老头,钥匙还来!”

穿环男和墨镜男急忙折返。

巴巴把钥匙丢进口中,“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很有意思嘛!”穿环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刀。

他灵巧地挥舞着折叠刀,把锐利的刀尖伸到巴巴面前。

“这下只能剖开你的肚子,让你把钥匙还回来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进监狱去吧!”

“啊哈哈!”穿环男大笑,“别看我们看起来老成,我们才十五岁而已。就算被条子抓了,顶多进管教所。”

“不过是杀了个老游民罢了,顶多判保护管束吧?”墨镜男附和着说。

穿环男举起刀子,一步步逼近巴巴。

修蹑手蹑脚地走进熊西的帐篷,抓起铁管。既然事已至此,只能硬干了。

修下定决心回到广场,这时,穿环男发出惨叫:“呜哇!”

一只野猫扑上穿环男的脸,乱抓一通。墨镜男也在嚷嚷,仔细一看,他的脚被野狗咬住了。

修跳进广场,恶狠狠地拿铁管朝穿环男的背砸去。穿环男仆倒的同时,猫也跑掉了。墨镜男踢开狗,扑了上来。修朝他的脸挥铁管,墨镜男弯身想要躲开,结果铁管砸在脑门上。墨镜男双手抱头,蹲了下去。

“还以为是谁,这不是上回的大哥吗?”背后传来金发男的声音。

修回头望去,只见金发男一把搂住真理,折叠刀抵在她的脸颊上。

金发男用下巴指了指铁管说:“把家伙丢掉。不丢掉,我刀子要割下去了。”

“阿修!”真理说,“不要管我,打倒他们!”

“怎么了,大哥,今天很强嘛!”金发男笑着说,“因为是在女人面前,所以想耍帅,是吧?但我要是发起狠来,真的很恐怖哟!我要把这个女人的脸刮花,再叫你吞下那只狗的眼珠子。”

真理看着修摇头。她是要他不要丢掉铁管吧!但是不知道金发男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曾经差点就杀了自己,或许真的会伤害真理的脸。修咬牙切齿,丢开铁管。

金发男咧嘴一笑:“那,大哥也一块儿去兜风吧!”

完了。正当修这么想的时候,金发男忽然呻吟一声,跪在地上。真理甩开金发男的手跑开。一瞬间修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望向金发男身后,只见一名长发的瘦削男子手持木棍站在那里。

“幸田。”修喃喃地说。

这时,金发男猛一回头,刀子刺进了幸田的大腿。幸田一手按住大腿,跌坐在地上。修捡起铁管,扑向金发男。

“我要杀了你,他妈的!”金发男嚷嚷着,伸出折叠刀冲了过来。

修将铁管往旁边挥去,打中金发男的手,折叠刀应声而落。修扔掉铁管,用拳头殴打金发男的脸。拳头传来一阵鼻子软骨碎断的触感,金发男鼻子喷血,仰面向后跌倒。修立刻骑坐上去,挥舞拳头。金发男停止抵抗后,他仍然揍个不停。

“不要再打了!”

修无视真理的喊叫继续出拳。被大学开除以来积压的郁闷、无处发泄的愤怒,一口气全都爆发开来。直到被人从背后架住,修才回过神来。

“可以了,再打下去会死人的!”

修回头一看,是熊西的脸。梅吉也在旁边。修粗重地喘着气,放下手来。金发男满脸是血,翻着白眼,自己的拳头也沾满鲜血。

“我听阿梅说了,我在的话……对不起!”熊西低头说。

修摇摇头,走到幸田旁边。幸田按着大腿站了起来。修问他伤口要不要紧,幸田摇摇头说:“我是来为上次的事情道谢的,那个时候我一声不响地就回去了。谢谢你。”

幸田行礼微笑:“居然有人担心我,我好开心。托你的福,我醒悟过来了。虽然没自信能把病养好,但我想再努力一次看看。”

修第一次看到幸田的笑容,正觉得不知所措时,幸田却朝他伸出右手来。修胸口一热,回握了他的手。忽然间,他听到拖行的声音,回头望去,穿环男和墨镜男正搀扶着金发男,摇摇晃晃地离开广场。

广场上不知不觉聚集了好几只野猫野狗,不停地低吼,就像在威吓着那三个男人。小圆似乎也缓过来了,跟着野狗们一起吼叫。真理叫小圆,小圆立刻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真理说,他们在准备宴会时,金发男一行人闯了进来。

巴巴若无其事地盘坐在大树下,身体似乎也没事,修松了口气。巴巴从嘴里吐出车钥匙,掷入河里。

“他们迟早会回来的。车子也还在这里。”

“回来报复吗?”修问。

巴巴摇摇头:“毕竟只是小孩子,而且被打成那样,顶多去找警察哭诉。”

“那不就没事了吗?”

“怎么可能没事?”芹泽说。

芹泽用幸田递给他的木棍当拐杖,艰难地站了起来。

“你是游民,现在又打伤了未成年人,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明明是对方的错!”

“那种道理是讲不通的。社会是站在普通人那里的。我们也会报警,但你最好在警方开始调查之前躲起来。”

真理担心地看着修。

“没有人知道你是谁。”巴巴说。

熊西和芹泽点点头。修思考着该怎么做,但是继续待在这里或许会给大家添麻烦。

“我明白了。”修说,“我会暂时远行,避避风头。”

“等一下。”熊西说,然后进入自己的帐篷,很快又折了回来,塞了个褐色信封给他,“拿去多少当作补贴吧!”

梅吉也从钱包里掏出一万元钞票。

“虽然只有一点,不过算是饯别,收下吧!”

修把信封和钱推了回去。

“我没事的,我的钱很充足,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

“真没办法。”芹泽喃喃地说,“既然修不在了,也只好叫阿幸回来上班了。”

“麻烦你了!”幸田激动地说,向芹泽行礼。

修进入帐篷,迅速收拾行李。他想向每个人好好道别,但不知道警察何时会来。

修回到广场上,熊西涕泪俱下地说:“你要好好保重啊,阿修……”

梅吉也湿了眼眶:“一定要回来啊,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修,你非常努力。”芹泽说,“如果是你,一定可以脱离难民生活。往后不管这时代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能认输。然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要让我们看看你出人头地的样子。”

芹泽别开脸,用手背揩拭眼角。幸田在一旁肩膀不停地颤抖。

真理挤出僵硬的微笑说:“我也会等你。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众人的话让修几乎要呜咽起来,但他不想表现出哭哭啼啼的样子。

“我一定会回来的。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他深深地低头行礼。

修不经意地望向巴巴,巴巴默默地向他点头,眼睛深处泛着光芒,直直地注视着他。巴巴举起一手,就像在叫他快走。修再次行礼,转过身去。

修走在多摩川的堤防上,过往的岁月掠过脑中。虽然流浪生活不满一年,但是和上大学的时候比起来,他经历了多到无法想象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从中学到了什么、是否多少有点成长。不过,往后这样的日子也会持续下去。

不,真正的旅程,现在才正要开始。究竟何时才会抵达目的地呢?那一定会是漫长得让人无法想象的路程吧!前方一定有着超乎过往的困难在等着他吧!虽然对未来感到不安,但被过去所束缚,终究无法前进。

“你仅拥有现在,究竟在烦忧些什么?”巴巴这么说过。

而自己能够做的,就只有注视着现在,一步一步往前走。

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修回过头去。

真理抱着小圆,沿着堤防跑了过来。修停下脚步,等她赶上。

真理肩膀起伏,喘着气说:“今晚你要在哪里过夜?”

“哪里……我会随便找个地方……”

“如果你不嫌弃,请来我住的地方吧!”

这意外的善意让修惊讶得眼睛直眨,真理害羞地垂下头去。

修想了一下说:“现在还是算了。不过,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拜托我爸把住民卡的复印件寄过来,这样就可以当成身份证明使用了。只要有身份证明,就可以办手机号,也可以租公寓。不过,我没有地址可以收信,正在伤脑筋。”

“那样的话,寄到我的地址来吧!”

真理从牛仔裤口袋里取出做义工用的名片。

修接过名片后,真理不安地问:“工作要怎么办?”

“工作?”修露出笑容,摸了摸小圆的头,“工作的话,我什么都能做。”

不知不觉间,雾雨停了,星星从云隙间露了出来。

今年会是个炎热的夏天吧!毫无来由地,他这么感觉。

修神采奕奕地在河岸上跨出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