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帮芹泽卖杂志已经一个星期了。
他已经习惯了在街头卖杂志这份工作。虽然一身寒酸打扮蹲在闹市区街头,一看就像个游民,刚开始内心还有些抗拒,但觉得丢人现眼也只有一开始,很快修就不在乎路人的眼光了。因为他做过发纸巾的临时工,早就习惯冷漠的视线,只要明白没有人对自己感兴趣,羞耻心便随之烟消雾散。
不过,杂志不是摆着就会卖掉的,还是需要揽客、赔笑。
“今天发售的杂志,每本只要一百元!”
芹泽教他的话术就只有这么一句,不过大声招呼和默不吭声地坐着,效果还是截然不同。向人群吆喝这一点,修已经在电话营销和接待者工作中锻炼过了,所以驾轻就熟。比较麻烦的是上厕所,独自看店时只能拼命忍耐,要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就到附近美食街的公共厕所解决。只是一想到书可能在自己离开时被偷,就上得提心吊胆。
管店的是芹泽,店员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叫幸田、三十出头的男子。幸田个子高挑,长相端正,服装也很新潮;不过仔细一看,他的脸很脏,还缺了一颗门牙,衣服上的污垢也很醒目。据说,幸田四年前还在IT相关企业任职。
“我是业务员,为公司努力卖命,结果却搞得患上抑郁症而被开除,还被赶出公寓,走投无路。”
幸田的老家在北海道。
“不过我跟父母本来就处得不好,几乎是断绝关系了。”
幸田住在四张半榻榻米的公寓里,但房租迟缴了将近半年,好像就快被停电了,他却连兼职都找不到,只能靠着变卖家私过日子。电视和电脑都卖掉了,阅读每本一百元的过期杂志是他唯一的娱乐。幸田几乎每天都来芹泽这里买杂志,但后来他连杂志都买不起了,只能从摊子前面经过。芹泽也许是看他日渐消瘦而担心,便开口向他攀谈,结果就这样,幸田开始帮起芹泽的生意。不过,他只会帮忙摆书,不进货也不揽客。
“如果小幸也帮忙进货,就可以赚得更多!”芹泽这么劝幸田。
幸田只是摇摇头。他不做进货可能是抑郁症的缘故,精神压力太大。不过修也还不习惯进货。他对没买票就穿过检票口感到心虚,也讨厌翻月台的垃圾桶找杂志。
“只是把别人丢掉的东西捡起来而已,又不会给谁添麻烦,抬头挺胸地捡吧!”
尽管芹泽这么说,但分明就有人觉得困扰,证据就是站员会瞪他们。
跑遍整个车站和电车车厢,却只能搜集到几本杂志,修觉得悲惨极了,但如果芹泽没有雇用他,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维持生存。虽然有钱拿就该心存感谢,但一天不到两千元的日薪,实在毫无前景可言。
尽管修的处境已经跌破最底层了,但永远还有更差的。还有许多人没有住处也没有工作,露宿街头,四处翻厨余垃圾维持生存。
天蛾人——熊西和芹泽称为巴巴的老人,比这些人更夸张,他甚至连厨余垃圾也不翻。巴巴会在帐篷村广场的大树下就这样坐上一整天,日复一日。至于巴巴都做些什么,他只会对游民们说些类似神谕的话。尽管如此,帐篷村的人似乎都会为他张罗住处和三餐。靠着游民的供应过活,简直就是敲诈弱者的寄生虫。
熊西和芹泽说他们很尊敬巴巴,但修不懂巴巴到底好在哪里。因为他很老了,所以敬老尊贤吗?或者只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不管怎么样,修都觉得大家对他太好了。因为修自己也寄住在游民的帐篷中,所以没资格说别人。尽管想快点过上普通的生活,修依然对此毫无自信。手机和健保卡都丢了,也联络不上任何人,甚至无法证明自己是谁。再这样下去,还有希望回归社会吗?
深夜,修在熊西的帐篷里裹着散发汗臭的毯子,多摩川的水声听起来哀凄极了。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得一辈子当游民了,心情惨淡却又无力回天。
尽管修内心焦急,却还是有些小乐趣。虽然环境糟糕透顶,饭吃起来却是前所未有地香。和工地临时工一样,卖杂志与进货都需要活动身体,所以回到帐篷村时,肚子早就已经饿扁了。
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修当然也有食欲,但由于随时都能吃到想吃的东西,没怎么有过饥饿的感觉。忙着玩乐时懒得吃饭,也常常以零食和果汁随便果腹。现在与过去则完全不同,每一粒米饭都显得宝贵,舌头似乎变得敏感,米饭配腌菜这种简陋的菜色,也美味得令喉咙发颤。
饭多半是熊西在煮,但修觉得白吃白喝过意不去,一开始也会买些过期的便当和汉堡来吃。
卖这些东西的,是一个叫梅吉的四十岁左右的游民,大家都喊他梅叔。他个头矮小,而且胖胖的,总是背个大背包。梅吉不知道有什么门路,不只是食物,还会进一些旧衣物和家电用品。
修正好想要换洗衣服,便向梅吉买了旧衣裤和毛线帽,全部只要八百元,便宜得难以置信。对头发容易蓬乱的游民来说,毛线帽是必需品。
据说,梅吉直到三十多岁,都还在大阪郊区经营食品店。那是从他祖父那一代就开始经营的老店,但因为附近开了量贩店,生意大受影响,又碰上员工卷款逃走的倒霉事,搞得梅吉自己也被迫连夜逃走。
“我被黑道抓住,差点被抓去灌水泥。”
梅吉是个天生的生意人,身段很低。
“修哥啊,谢谢你喽!真是帮了我大忙。”
只是向梅吉买点东西,他也会夸张地低头道谢。修被他的热情所吸引,几乎每天都向梅吉买吃的,结果熊西却要他吃自己煮的饭。
“不必花的钱,最好都存下来,否则需要钱的时候就麻烦了。”
“那至少让我付个房租吧!”
“谁要你的房租啊。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就自己搭个帐篷吧!”
熊西说会帮他搭帐篷,但修支吾带过。他觉得要是有了自己的帐篷,一定会深陷现在的生活不可自拔,他对此感到害怕。
这天,收工比较早,修傍晚就回到了帐篷村。
因为一直坐在路边,脸和身体都沾满了灰尘,但修舍不得花钱去澡堂,只是用浸了热水的毛巾擦拭脸和手脚。熊西都在附近的公厕洗澡,修还没有胆量那么做。
修正盘算着今天要吃什么,打开电饭锅一看,饭没剩多少。熊西就快回来了,最好先煮个饭。
他用塑料桶里的水洗着米时,梅吉探头进帐篷说:“我弄到了这个。”
他双手各拿着一瓶一升装的日本酒。在帐篷村看到的都是宝特瓶装的便宜烧酒,梅吉手上的日本酒就显得特别稀有,况且还是知名品牌。好一阵子没喝酒了,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知道不能乱花钱。
修把洗好的米放进饭锅里,按下开关说:“我是很想喝,可是这不便宜吧?”
“不用钱。不过是十年前的酒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喝!虽然要看怎么保存,不过一般日本酒的保质期大概只有一年吧!”
虽然尚未开封,但瓶中的**有些泛黄。梅吉叫修试喝看看,修还在犹豫,熊西正好回来了。
“哎哟,酒过了十年还是酒啦!”熊西开封,喝了一口说,“好喝。”
有了酒之后,宴会便开始了。下酒菜是各自带来的熟食和零食。梅吉带了炸鸡和沙拉过来,当然都过了保质期。
巴巴靠在大树上,小口小口地喝着倒在纸杯里的酒。他还是老样子,身上裹着毯子。游民们围绕着巴巴坐下,相互举杯。周围的野猫野狗正等着分一点残羹剩饭。
十年前的酒有点酸,但依旧美味。时序已经进入四月中旬,到了傍晚也不再寒冷,倒映在多摩川河面上的夕阳,看在微醺的眼中十分美丽。
宴会一开始很热闹,但话题在中途转为消沉。
据说,日本各地都在制定新的条例,禁止回收空罐、纸箱、旧报纸等资源垃圾。将来只有专门从业者能够回收这些东西,违者将处以罚金。东京都内有些地区已经开始施行这样的条例,靠资源回收维生的游民失去了收入渠道,变得更加穷困。
“如果这一带也制定出那样的条例,我就完啦!”熊西说完,仰头饮尽纸杯中的酒。
芹泽苦着一张脸说:“因为条例的关系,捡杂志的竞争也变得激烈,因为有很多人不再捡空罐,改来做我们这一行。可是这一行的利润根本不够新来的分。说什么为了防止恐怖袭击,越来越多的垃圾桶设计成没办法翻捡东西的样子,警察也取缔得越来越严格了。”
“怎么会有那种条例?”修问。
熊西叹息着说:“因为居民抗议,说什么游民四处游**,会危害妇孺,或者破坏市容什么的。”
“真敢说!这个年头只要走错一步,谁都有可能变成我们这样,却还相信自己能独善其身,真可笑!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最近的难民,很多都是老实打拼却沦落到这种下场的。”
芹泽坚持把游民称呼为难民。
“这已经不是认真苦干就有办法生存的时代啦!但还是有一堆人误解,把我们说得像一群懒鬼。”熊西指着河川对面的高楼大厦说,“那些大楼全是我们汗流浃背盖起来的,却没有任何人感谢我们。上了年纪,没了工作,就把我们当成累赘。”
“我已经习惯被当成累赘了,可是那种条例真的很糟!如果回收垃圾被当成犯罪,我就走投无路啦!”梅吉说。
芹泽咂了一下舌头说:“我们已经被当成懒鬼、坏蛋了,要是再被当成罪犯,世人对我们的眼光就更苛刻了。一堆小鬼认为,如果是罪犯,就算欺凌也没关系,对难民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往后攻击游民的事件只会越来越多。之前千代田区的公园就有游民被中学生浇开水,差点没被烫死。而且那个游民还是个失聪的老年人,真是太残忍了!”
“我们没办法抵抗年轻人。要是随便对他们动手,反而是我们被关进拘留所,所以不管碰到什么事,都只能忍气吞声。”
“可是该反抗的时候还是得反抗,所以我才在帐篷里放铁管。”
“不行啊熊哥,要是拿那种东西打人,你会被丢进监狱的。”
“到我那里卖书的人说,他们晚上遭小鬼头攻击,怕得不敢睡觉,但是白天又忙着捡书,所以睡眠严重不足。”
“这什么世道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熊西叹了口气,对巴巴说。
巴巴还是老样子,啜饮着纸杯里的日本酒说:“别烦恼,只要有人需要你们,总有办法的。”
“但根本没有人需要我们啊。”
“同伴需要你们,还有……”巴巴指着天空。
太阳即将西沉,把天空染成一片紫色。
“又是神吗?”
巴巴点点头。
“抱歉老是问同样的问题,不过世上真的有神吗?”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若不放下执着,看得见的也会看不见。”
“可是,在这里的不都是些没有执着的人吗?每个人都只能勉强糊口。”
“贫穷与不执着是两回事。贫穷不一定清洁,有钱也未必肮脏。”
“听起来太深奥了,不过我们维持现状就行了吗?有同伴为了反对禁止回收空罐的条例示威抗议,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参加……”
“我不会阻止你,但时代潮流不可违。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时代。”
“意思是虽然这个世界这么烂,还是要忍耐着过下去吗?”
“无论如何叹息,世界都不会就此改变。与其改变世界,改变自己容易得多。接纳一切吧!”
熊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熊西说过巴巴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但修觉得巴巴根本是个骗子。大家都在苦苦挣扎,巴巴却只会摆出教主的姿态,净说些世上有神之类的屁话,根本毫无用处。跟之前想的一样,巴巴就是个寄生在游民身上的老头。
随着宴会人数增加,两升的酒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喝完了。有人拿出了宝特瓶装的烧酒。四周天色转暗,点亮吊在大树上的自行车车灯,宴会继续进行。那仿佛迟来的赏花氛围,让修想起在阿佐谷当临时工的日子。现在顺矢怎么样了?如果他在A国的某处活得好好的就好了,但帮忙走私可不好过。一想到顺矢天天在走险路,修便担心得胸口难受。可能是因为想到顺矢,修失去了酒兴,离开原地。
后方的野狗们以为他会赏点什么,摇着尾巴,猫也谄媚似的伸起懒腰。修从小菜碟子里拿了一些炸鸡肉屑丢给猫狗,忽然脚下一阵瘙痒。这才发现一只小狗在他的脚边玩耍,是只圆滚滚的小狗,似乎混有柴犬血统。修蹲下来,摸摸它的头。小狗用牙齿还没长齐的嘴巴轻啃他。看看它的下腹部,是只小公狗。修突然想起小学三年级时在附近草地上捡到小狗的事。他被父母恶狠狠地骂了一顿后,只好哭哭啼啼地把小狗放回草地上,眼前的这只小狗像极了那只狗。
“喂,你叫什么名字?”修让小狗啃着自己的手指,喃喃地问。
“很可爱,对吧?”
忽然传来一道女声,修抬头一看,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人站在那里。她和自己一样穿着连帽外套和牛仔裤,黑色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
女人脸上脂粉未施,微笑着说:“它叫小圆,是我取的名字。”
比起小狗叫什么,修更在意怎么会有年轻女人在这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眨着眼睛,结果芹泽和熊西大声说:“噢,这不是真理吗?”
“你来得正好,一起来喝吧!”
女人也没有犹豫的样子,加入游民,拿起纸杯。
“那我只喝一点,马上就得回去写课题作业了。”
要写课题作业,她是大学生吗?修更不明白她的身份了。
修抱着小圆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女人就坐在对面。仔细一看,她生了张清爽的瓜子脸,眼睛很秀气。感觉就快四目相接时,修别开脸去,熊西却指着他说:“我来帮真理介绍一下,这位小兄弟是新来的,叫修。”
修害羞地点点头,女人露出大方的笑容说:“我叫光本真理,今年升大三。我在这儿当义工协助大家。”
“多谢你照顾了。”有人模仿她端庄的语气说,惹得众人都笑了。
真理除了上课,还参加义工社团,四处察看游民的状况,解决他们生活上的问题,或是给爱心厨房等活动提供帮助。今年大三,也就是小修一岁。真理问修年纪,他回答:“二十一。”
在这种地方跟年轻女人说话让他觉得丢脸,于是口气变得冷淡。
“还这么年轻,真辛苦。有什么困难请随时告诉我。”
“嗯。”修小声回答。
“最近,越是年轻人越容易勉强自己,也有人认为变成游民是自己的错,不愿向任何人求助,结果却生了重病。”
“我现在还可以。”
“你知道紧急暂时保护中心和自立支持中心吗?”
真理说,紧急暂时保护中心,顾名思义,是暂时收容游民的设施,由福祉事务所审核后方可进入,居住期限原则上是一个月,除了供应三餐和日用品,也提供健康咨询服务。而自立支持中心则以紧急暂时保护中心的居民中有工作意愿的人为对象,以更具体的方法协助他们回归社会,基本居住期限为两个月。
“如果你愿意,我随时可以介绍。”真理说。
修看看周围说:“比起我来,还有人更需要支持吧?”
“我也一直请这里的各位向中心寻求支持,但他们说大家互助着生活比较舒适……”
“没错。”熊西说,“就算随便进去那类机关,这把年纪了也没工作可以做,期限一到就会被赶出来。与其重当一次游民,干脆一直待在这里更好。”
“可是,以后因为不景气和社会老龄化,难民会越来越多;相反,街上却越来越干净。所以,一般人会觉得我们这种人碍眼得要命。会不会过不了多久,这里也被强制拆除啊?”芹泽说。
梅吉纳闷地歪着头说:“我听说多摩川有很多人住在河边,所以没办法那么轻易把人赶走,不过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干脆去找代办生活补助的圈养人,或许可以图个轻松。”
“不行,千万不能去找那种人!”真理严厉地说。
“那是什么?”修问。
芹泽皱起眉头回答:“是剥削最底层的人、专吃人的恶质生意。他们会去找游民跟卡奴,照顾他们吃住,然后给他们申请生活补助。说是提供住宿,住的却是破公寓,吃得也比这里还差。等到生活补助下来了,就以餐饮费、水电费、房租费等名目全部扣走,被圈养的人最后领到的只有一两万元。”
“现在怎么样我不清楚,但听说有段时期,西成一带有一大堆圈养人。”梅吉说,“表面上他们用的是非营利机构或公司的名义,但听说其实背后都有黑道,一旦被圈养,想逃也逃不掉。”
修想起池袋的犬丸组。那里也有人盯着,不让员工逃走,但圈养人更严格吧!
熊西咂舌说:“我以前的同伴也有几个住在圈养人公寓里,明明当游民要自由多了。”
“虽然这么说,但总比饿死强吧!”
“我可不要!与其一辈子被养在那里,我宁愿死在外头。”
“就是说啊,还是要活得自由自在啊!”
“等到连空罐都没得捡,又从这里被赶走,我也只能去死了。”熊西这么说。
这时,小圆溜出修的手中,跑到巴巴那里。
巴巴把手放在小圆的头上说:“不必担心。时候到了,不情愿也得死;时候未到,怎么想也死不了。”
修觉得巴巴这番话就像在嘲笑众人严肃的烦恼,感到很不愉快。他再次站起来,回到帐篷里。
进入四月下旬,修手上的钱还是未见太大起色。虽说不需要住宿费,伙食费也只花一点点,但还是有不少开销。澡堂钱、投币式洗衣店的钱、香烟钱,加上偶尔也会喝酒,所以存得多的时候,一天也只有一千元。
尽管如此,手上还是存了八千元。去网咖需要出示身份证明;特价桑拿的话,应该可以住上几天。修也考虑过趁这段时间找工作,但没有手机,应该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吧!芹泽似乎也为他担心。
有一天,两人一起外出进货。
“你还年轻,得快点想想法子啊!”他们在月台吸烟区抽着烟,芹泽这么说。
“我之前做了很多工作,但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该干什么才好。”
“可是一直当难民也不是办法啊!”
“或许芹兄说得对,但我并不觉得不满,而且大家都待我很好。”
“现在这季节还算舒适,你才说得出这种话,到了夏天你就知道了。又闷又热,湿气重得不得了,还有赶不完的蚊子,根本不是人过的。不过,夏天不怕被冻死,还是比冬天好一点。”
“熊哥要我自己搭个帐篷,我也正在犹豫……”
“混账东西!”芹泽破口大骂,“阿熊跟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才会留在那里。就连这个工作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如果我是你这个年纪,就会重新做生意,设法东山再起。”
“再开一次印刷公司吗?”
“在纸上印东西已经落伍啦!车站和电车上能捡到的书也一年比一年少。大家都不看书了,成天玩手机游戏。明明就连看漫画也比玩游戏要像话些。”
“那芹兄想做什么生意……?”
“我的事不重要!你要不要去真理之前说的什么中心看看?如果是你,或许找得到工作。”
“哦……”修含糊地应声。他对紧急暂时保护中心和自立支持中心有兴趣,但手续好像很麻烦,也觉得自己这个年纪就寻求机构的保护,似乎太软弱了。
看摊的时候,他把这些机构的事告诉同事幸田,幸田却说:“我因为住在公寓被拒绝了,而且就算进了中心,也只会介绍洗碗工之类的工作,与其去那种地方,领生活补助要快得多。”
“生活补助不是没办法工作的人才能领吗?幸田先生还那么年轻……”
“福祉事务所的人也这么说,可是我生病了。”
“如果能领到补助,你会怎么做?”
“在我的病治好之前,就一直这样吧!就算一辈子都这样也无所谓。”
修虽然同情幸田的病,但还是觉得领补助领到死的想法未免太自私了。虽然只是坐在街头看摊子,但也说明有工作能力,修觉得幸田应该专心休养,快点把病养好才对。如果连幸田这种年轻人都开始领生活补助,那么真正有需要的老人或病人或许就没办法获得补助了。
之所以思考起这些不像自己会想的事,是因为成了游民吗?大学时他满脑子只知道玩乐,对于游民,只觉得他们是社会边缘人。同样是大学生,光本真理却在当义工,没有钱拿却仍在照顾别人,这是过去的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事。真理为什么想救助游民?帐篷村的人似乎都把她的帮助视为纯粹的好意,但真的是这样吗?或许真理是想受老男人们的吹捧;也或许是出于自我满足,想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沉醉于为他们奉献的自己。连修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太扭曲了,感到自我嫌恶,但身为同龄人,他想知道真理真正的想法。
宴会后又过了五天,这天晚上真理来到帐篷村。她带了一大堆说是自己做的饭团,分送给帐篷村的人。修不想主动去讨,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前往广场,希望被她看到。
小圆立刻摇着尾巴跑了过来。自从上次宴会上跟它玩过以后,小圆完全对修放下心防,每次看到他,都会扑上来嬉闹。虽然周围有几只野狗,却没看到像是它妈妈的狗,小圆应该是弃犬吧!
修蹲下来跟小圆玩,真理走了过来。
“你跟小圆很要好呢!”
虽然她会搭话在意料之中,但修的心跳还是加快了。他无法回答,支吾其词。
真理说:“你那份饭团我放在帐篷里了。”
“谢谢。”修总算说了这么一句。
真理点头致意后转过身去,修急忙追了上去:“呃,真理小姐——”
他下定决心叫住真理。她回过头来,轻笑了一下说:“别叫我什么小姐,直接叫我真理就好。”
修提心吊胆地点点头说:“真理,你为什么会来当义工?”
真理眨眨眼睛,很快地露出微笑:“因为很快乐。”
这过于单纯的答案让修一阵困惑。
“但是,”他反驳说,“你还在读大学,不会很累吗?当义工又赚不了钱,游民也不全是好人……”
“嗯,不过还是很快乐。”
“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快乐?”
“跟大家聊天之类的。”
“要聊天的话,跟学校的同学聊天不是更愉快吗?”
“是吗?但长辈们的话让我学到很多。”
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真理露出困窘的表情说:“你看起来好像不能接受?”
“也不是这样……”
“对不起,我不太会解释。不过想到有人在等我来,我就觉得开心,我觉得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当义工的。”
“这样说或许很怪,总之就是自我满足吗?”
才说出口,修就觉得这句话说得过分了,但真理的表情没有变化:“我想应该也有自我满足的成分。毕竟会觉得快乐,就表示自己的欲望得到了满足。”
疑问被干脆地肯定,修再度语塞。
“修,你怎么变成游民的?”
“这个嘛,说来话长……”
“下次请慢慢告诉我吧!”
“嗯……”
“那,拜拜。”真理挥挥手,走了出去。
修呆呆地停伫原地,目送她的背影。
忽然,他感觉到一股视线,回头一看,巴巴正在大树下看着这里。
到了五月,阳光一天比一天灿烂。世人正在享受黄金周连假,但街头的杂志摊没有连假。不过由于上班族都放假去了,杂志进货量锐减,DVD反而增加了。
送来DVD的,是向芹泽收取保护费的黑道。男人虽然还是一声不吭,但偶尔也会朝修投以凌厉的目光。修是与笃志发生纠纷后被赶出新宿的,所以很害怕身份曝光。芹泽说他不想卖低俗光盘,因为会被警察盯上。
“利润又少,根本没好处,但如果跟那帮人断绝关系,生意也甭做了。”
修已经习惯卖旧杂志了,但是要他在闹市区中心,大白天的就摆出光盘卖,还是觉得丢脸。每当有年轻女孩经过面前时,他总是忍不住想低头。也有些高中生指着这里嘻嘻哈哈,修怒不敢言。
这天,蒲田的街道上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下午,幸田去吃饭,剩修一个人看摊。
“喂。”头顶上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修以为是客人,抬头时却吓了一大跳。
站在那里的是政树,身边则是他的女友怜奈。
修急忙别开脸,但已经太迟了。
“果然是修!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干什么,你看一眼就知道了吧?”
“干吗这么冷淡?你一直没有联络,我很担心你!”
政树说完转向背后,朝马路另一头招手:“喂,这边这边!”
修看到雄介和晴香跑了过来,顿时面红耳赤,热得几乎要烧起来。雄介发现是修,瞪圆了眼睛;晴香则蹙起眉头,别开头去。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雄介瞪大了眼睛,提出和政树一样的疑问。
修叹了口气说:“你们才是,在这里干什么?”
“怜奈正式出道当女明星了,刚才在这儿有摄影工作。”
“这样啊!”
怜奈频频瞄着这里,对晴香咬耳朵。可能是受到怜奈的影响,晴香的妆容和服饰都变得招摇,手上还提了个名牌包。
政树细细端详DVD说:“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卖这些光盘啊?”
“今天是碰巧,平常都是卖杂志。”
“上次遇到你,你看起来很阔气。怎么不干了?”
记得上次遇到政树,是刚过完年的时候。修把政树叫到咖啡店,后来去了雄介的公寓,发现晴香睡在雄介的**。
修回想起当时的愤怒,说:“后来出了很多事!不好意思,不要管我。”
“你好像瘦了很多,还好吗?”雄介问道。他关心的表情仿佛透露出优越感。
“我没事。”修想要这么回答,喉咙却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我们现在要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政树说。
修默默地摇头。
“那我们走了。如果有什么事,再联络我们啊!”
四人离去后,修抱住膝盖,垂下头来。他紧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想要阻挡涌上来的情绪。
这天晚上,修不想直接回去。虽然知道非节省不可,但就这么清醒地回去,根本不可能睡得着。这几天赚的钱让他的存款增加到一万多元。修在车站前的无座酒吧连续喝了几杯兑冰烧酒,白天的屈辱感又涌上心头。
修没想到居然会碰上政树和雄介,还被晴香看见自己那副模样,实在窝囊到了极点。晴香一定会跟雄介一起嘲笑自己吧!一想到这里,修觉得既悲伤又不甘心。直到去年秋天,政树和雄介都还是他最好的朋友,晴香则是他的女朋友。曾经有段时间,他想让他们对自己刮目相看,现在却早已失去那样的力气,还沦为三人侮蔑的对象。今天碰到政树他们时,他们看起来好耀眼,与自己截然不同。他觉得他们无比尊贵,遥不可及。从大学生沦为游民只要一刹那,然而要从游民回到原来的位置,简直比爬上垂直的断崖还要难。
即使有朝一日能脱离游民生活,自己也永远无法追上他们吧!不过话说回来,修并不羡慕他们的生活。他已经不想像大学时那样成天玩乐,也不想再卖弄虚荣。他只想在这个世上有个栖身之处。
修回到帐篷村时,时间已近深夜。
熊西好像去做夜间的空罐回收了,不在帐篷内。修喝得酩酊大醉,怒意仍旧难消。在无座酒吧花钱买醉后,口袋里只剩下七千元。好不容易才存到一万元,这下子又退回几天前的水平,一想到这里,修的脾气就更加暴躁。
修离开帐篷,踩着不稳的步伐寻找小圆。他拿着小圆喜欢的鱼肉香肠蹲在地上吹口哨。
平常小圆一听到声音就会飞奔过来,今晚却不见踪影。
“连它都抛弃我了吗?”修自嘲着,向四周张望。
黑暗中,广场上的大树形成一团格外深浓的阴影。仔细一看,巴巴就坐在树下。修正纳闷他怎么在外头待到这么晚时,巴巴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为何在意他人的眼光?”
“啊?”修忍不住站起来。
“同学、前女友,执着于无聊的过去,又能如何?”
“你怎么会知道……”
或许巴巴是在哪里看见了吧!但巴巴不可能连他和晴香交往过的事都知道。修感到古怪,向巴巴走去。
巴巴说:“你羡慕他们吗?”
“羡慕也有,但被他们看见我成了游民……”
“被人看见真实的模样,有何丢脸?难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没有,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巴巴没有回答,继续说:“你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无法过他人的人生。”
“这道理我也懂,只是觉得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惨。”
“你放不下过去。过去会束缚人们,未来会迷惑人们。你仅拥有现在,究竟在烦忧些什么?”
“烦忧什么?当然是一切啊!”
“你想成为什么?”
“不知道,我只想普普通通地过日子。”
“什么叫普普通通地过日子?”
“当然是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住处……我想在社会上有个归宿。”
“那就去找到归宿吧!”
“就是因为做不到才烦恼啊!”
“还没有做,怎么知道做不到?”
“我不是没有努力。先前也试过很多方法,只是全都失败了。”
“既然全都失败,就从头再来吧!会觉得不行,是因为对过去尚有执着。有这样一句谚语:执着于昨日,梦想着明日,忘却了今日。”
“执着于昨日,梦想着明日,忘却了今日。”修鹦鹉学舌地重复着。
巴巴抚摩着白须说:“不要被过去束缚。无论过去如何,都予以肯定。如此,过去便能成为成长的粮食。”
“意思是要活用过去的经验吗?”
“一切选择在你,过去以来一直都是。不过……”巴巴接着说,“你能活到现在完全是运气,是外力让你活下来的。”
修的脑袋还没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不明白巴巴究竟想表达些什么,但是听到他说不要执着于过去,修的心情舒畅了一些。晴香就不必说了,被政树和雄介看到自己凄惨的模样也让他深受打击,但这是自己原原本本的模样,而他们已经是没有瓜葛的陌生人了,与其为他们沮丧,倒不如思考现在该做些什么。自己拥有的只有现在。
修一直把巴巴当成可疑的老骗子,但或许就像熊西说的,他真的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修想再问这件事,结果巴巴伸手指着他的脚。
不知不觉间,小圆在他的脚边跑跳着。
修摸摸小圆的头,再次抬头时,巴巴已经不见人影。
从这天开始,修默默投入工作。不过,他不认为自己已经醒悟或是洗心革面,只是要求自己别再想多余的事,做好当下能做的事。当前的目标是存到钱,让自己可以自由行动。为了达到目标,他尽量不烟不酒。因为贫穷而忍耐着不烟不酒令人难受,但如果是依自己的意志减少奢侈品的量,就不觉得多么痛苦了。如果想抽烟喝酒,就做个深呼吸,告诉自己待会儿再做就好了。他学到了安抚自己的技巧。
由于减少了烟酒,日常生活也发生了变化。
工作结束用完晚饭后,修开始翻阅卖剩的书,听听广播,如果兴致来了,就到河边散步。虽然没有网络和手机会有不便,但与这些信息来源隔绝以后,他发现时间多到用不完。当然,他还是会感到不安,仿佛被世界抛弃。世上有什么他该追逐的事物也是个疑问。他为了赶上周围的人而吃尽苦头,可再焦急也不会赚得更多。他想不疾不徐,照着自己的节奏去做。
积沙成塔,到了六月,修已经存到将近三万元。有了这笔钱,就可以脱离游民生活,找到包住的工作了,但修下不了决心。他不想离开熊西他们,也习惯了帐篷生活。
更让他在意的是巴巴。后来,他又有几次机会与巴巴交谈,每次巴巴都说出仿佛看透他内心的话。
有一次,巴巴一看到他,就咧嘴笑道:“存钱好玩吗?”
“啊?”
“我问你存钱好玩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存钱?”
“一看就知道。最近你没喝酒,也不抽烟。”
“你在观察我吗?”
“谁观察你了?你的想法全写在脸上。”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存钱吗?”
“想存钱离开这儿吧?”
“嗯,没错!”修不满地回答,“这种理由很容易猜到啊!我在这种年纪就成了游民,说到存钱的理由,就只有为将来的生活准备资金了。”
“没钱不方便,但钱能买到的富裕,可想而知。”
“巴巴不想要钱吗?”
“我对一切都没有执着。”
“如果毫无执着,那不就是神了?你在搞宗教或是什么吗?”
“所有宗教都通往同一条路。”
修纳闷了起来,他觉得话题偏了,但还是问:“同一条路?”
“通往神的道路。”
“既然说神,那果然是宗教嘛!”
“宗教是个人的信仰。任何宗教只要成了组织,就会走向腐败。”
修再次不解地歪着头。
还有一次,修工作回来,买了酒和下酒菜去找巴巴。虽然神气地说什么对一切没有执着,但巴巴毕竟只是个老人。他不工作,只靠同伴照顾,应该对酒和食物毫无招架之力才对。修想看巴巴向他低头。
为了隐瞒意图,他露出爽朗的微笑说:“如果你不嫌弃,这些请你吃。”
修把酒和下酒菜放到巴巴面前。他观察巴巴的反应,只见巴巴连句道谢的话也没有,径自打开杯装酒的盖子,喝了一口,然后把装鱿鱼丝的袋子扔到一旁。修见状一阵恼火:“你讨厌鱿鱼丝吗?”
巴巴大大地张开嘴巴。嘴里只有数得出来的几颗牙。
“对不起,可是也用不着丢掉吧?”
“不机灵的家伙,做任何事都不会成功。”
“何必这样损人?我以为你会开心才买的。”
“少卖人情了,你以为我会向你道谢?”
企图仿佛被看透似的,修内心一惊,但这更令他气愤难当。
“你都不感谢大家吗?”
“感谢?感谢什么?”
“大家都会照顾你啊,比如吃的还有睡的地方——”
“那都是多余的。人各有职责。”
“那你的职责是坐在这里吗?”
“不一定是这里,我会去需要我的地方。”
“你有信徒吗?”
“没有那种东西。你相信什么吗?”
“没有,而且我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
“相信是一种赌注。赌输了就恨恶对方、怪罪别人,是没道理的事。嫉妒会让人成为败者。”
修觉得话题又和往常一样偏了,但重新再问也嫌麻烦,便说:“简而言之,就是要自己负责吗?全都是赌输的自己不对——”
“没必要责备自己,但没办法从过错中学习的人不会成长。孔子也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过,也就是过去。”
“你说的肯定过去,就是这个意思吗?”
巴巴喝了一口酒,沉默不语。
和巴巴交谈时,修经常觉得牛头不对马嘴,不是无法理解他的用意,就是一阵鸡同鸭讲,不过也确实有股奇妙的韵味。当修思考着该如何反驳眼前这个老人时,便觉得又重新面对了自己。
时间到了六月中旬。
根据广播的天气预报,似乎很快就要进入梅雨季了。湿气一天比一天重,帐篷里头也逐渐闷热了起来。如果为了改善通风而掀开入口门帘,蚊子就会飞进来。就像芹泽说的,住帐篷似乎也不轻松。
怕热的熊西搔着因汗水而湿透的身体,用湿毛巾冰敷额头和脖子。因为多了个寄住客,才感觉更加闷热吧!修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抱歉:“熊哥,抱歉!都是因为我……”
“别计较小事啦!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夏天都一样热。在决定怎么做以前,你就待着吧!”
虽然熊西这么说,但自己显然给他造成负担了。干脆定下心来,自己搭个帐篷吧!他这么想。
这天一早天色阴暗。晚上结束工作回到帐篷,熊西刚好出门去捡空罐。饭锅里还有剩饭,却没有可以下饭的配菜。修想去梅吉那里买个便当,这时真理来了。
“晚饭吃了吗?”
修摇摇头。
真理说太好了,然后递过来一个铝箔纸包。
余热未散的铝箔纸包里装着炒香肠和煎蛋。修问是她自己做的吗。
“嗯。蛋煎得很丑,不好意思。”
真理露出羞涩的笑容,折起大纸袋。这一瞬间,修期待着她会不会只送给他一个人,但真理似乎发给了每个人同样的料理。修对忍不住萌生可笑期待的自己感到厌烦,向真理道谢。
“最好快点吃,我想应该还没有凉掉。”
“那我就不客气了。”
修拿碗盛饭。真理拿起热水壶,以熟练的动作开始泡茶。
“不用帮忙那么多啦!”
“没关系,我自己也想喝。”
真理双手捧着茶一边喝着,一边看着修吃饭。被盯着看令人紧张,修食不下咽,却又不好开口要她回去。他觉得得说点感想才行,便用冷淡的语气说:“很好吃。”
真理笑了。修胸口忽然怦怦乱跳了起来,便急忙把饭扒进嘴里。他已经准备收拾碗筷,真理却还不回去。坦白说,修并不希望她离开,但两人在狭窄的帐篷里独处,令他尴尬。
“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吧!”修喃喃说完走出帐篷。真理也跟了上来。
云层密布的夜空下,多摩川的河水泛着黑光。河的对岸高楼大厦林立,夜景美极了。潮湿的晚风吹来,在四周的草地上形成阵阵涟漪。两人离开帐篷村,在河岸上走着。
真理指着草丛说:“以前这里好像也有萤火虫呢!”
“这种地方有萤火虫?”
“我听说更上游的地方现在还有。”
“我的老家在北九州岛,不过得到很远的郊外才看得到萤火虫。”
“原来你的家乡在北九州岛。我从来没去过九州岛,真想找个机会去看看。”
“我可以当地陪——虽然想这么说,但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为什么?”
“我因为学费迟缴,突然被大学开除学籍了,也联络不到父母,回到故乡一看……”
父亲经营的设计事务所铁门深锁,回到老家也不见父母踪影,所有的家具用品全都消失不见,还被两个疑似黑道的男人追赶,所以只能拼命逃走。
“逃走之后怎么了?”
“回到东京,然后变成现在这副德行。”
“不是,我想听你回东京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别说我了!”
“不行,你上次说好要告诉我的。”
真理停下脚步,在河边坐下。
修不情愿地在她旁边坐下,娓娓道出至今为止的遭遇。
自从被大学开除学籍以后,他做了形形色色的工作。派报、电话营销、发纸巾、临床试验、接待者、工地临时工,还在类似工寮的地方做过粗活。住的地方也辗转流离。被赶出公寓后,一开始他寄住在雄介的住处,但后来待不下去了,开始睡在网咖。那时睡的是新宿的网咖,后来进入歌舞伎町郊区的暮光宿舍,再来是阿佐谷的鸣户建设宿舍,然后是蒲田的网咖GET、池袋的犬丸组。最后回到蒲田,开始过起帐篷生活。修本来打算简略地交代就好,结果越说越起劲。
真理诚挚地倾听着。听到顺矢的遭遇,她湿了眼眶。
修说完后,真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真的吃了好多苦。跟你比起来,我根本毫无人生经验。”
“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我只是随波逐流地活着而已。”
“就算是随波逐流,能体验这么多不同的工作,还是很厉害。”
“谢谢你。”
“可是,”真理露出调皮的笑,“你看起来不像当过接待者。”
“为什么?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指名客的。”
“因为你看起来太老实了,态度也笨笨的。”
“大概是因为我现在很沮丧吧!”
“因为变成了游民?”
“是。”
一意识到真理是大学生,而自己是个游民,修的心情便不由得消沉起来。
修改变话题:“你的老家在哪里?”
“我是东京人。”
“真的吗?没想到你是东京人。”修喃喃地说。
“为什么?因为我看起来很土吗?”
“不是,怎么说呢……”
“因为我没化妆,穿着又很朴素对吧?以前我可是很招摇的。高中时还打扮得像个辣妹呢!”
“那怎么会改走现在这种路线?”
“大一时我和同学一起出国旅行。我们去了泰国,然后去了印度。本来打算到曼谷逛街,印度只是顺便去的,可是……”
真理在印度看到了许多贫穷的人。一偏离观光路线,四处都是年幼的孩子沿街乞讨。目睹他们悲惨的生活后,真理开始思考贫穷这个问题。对于物质生活从未匮乏,却不曾认真生活也从不思考的自己,她感到羞耻。以此为契机,她对义工活动开始产生了兴趣。
“日本也有很多人身陷困境,所以我想帮助他们。就算别人说我同情心泛滥也没办法。”
“没那回事。熊哥和芹兄都很开心。”修咧嘴贼笑,“巴巴就不一定了。”
“呵呵,”真理也笑了,“巴巴是特别的。”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本名和年龄都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过去做了些什么。”
“很可疑啊!该不会做了什么坏事吧?”
“可是我很尊敬巴巴。巴巴知道很多事,而且跟他说话,会让我思考很多过去连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确实懂得很多,可是乖僻成那样,让人想感谢也感谢不起来!”
“回到家以后,我告诉爸妈巴巴的事,他们说以前有很多这样的老人家。”
“有那么多那种乖僻老头子,以前的人怎么受得了?他训了我很多,你是不是也被他说教了?”
“巴巴总是说要为了别人工作,人只能从帮助他人中得到真正的喜悦。”
“对别人讲这种话,自己却无所事事地坐上一整天就能过活,他也太爽了吧?”
这时,夜空忽然变得一片灿亮。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真理尖叫一声,一把抓住了修。
她的体温透过外套传来,修心跳加速。
“对不起,我很怕打雷。”真理害臊地说,放开修的身体。
瞬间,像沙子撒落般“哗”的一声,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
真理急忙站起来说:“那我先回去了。跟你聊天很开心。”
话音刚落,真理便朝堤防冲了过去。
修目送她离开后,便沿河岸跑了起来。
那天晚上的雨似乎揭开了梅雨季的序幕,第二天开始便连日下雨。
帐篷里虽然不会漏水,但十分潮湿不适。连日的降雨让多摩川的水位上升、流速加快。熊西担心地看着河面说:“万一河川泛滥,我们会最先遭殃!”
据说,几年前的台风造成约三十顶帐篷浸泡在浊流里,许多游民受困水中,还惊动了消防队出面救援。
“当时这里没事,挺不可思议的。不过我认识的游民,存款跟家私都跟帐篷一起被冲走了,变得一无所有。”
“真的很令人同情,不过幸好保住了一条命!”
“是啊。不过也有人说,救我们是浪费税金。”
“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说那种话?”
“理由是我们没有缴税,还有非法占据河岸什么的。要说税金,我们还在工作的时候,可是缴了一大堆啊!”
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听到这种事,实在令人忧郁。不过卖杂志的工作更令人忧郁。如果只是小雨,还可以用透明塑料布盖住书本继续卖,一旦碰上大雨,就只能把书堆在芹泽的手拉车上,等待雨停。
这阵子几乎天天下雨,修只好在拱顶商店街拉下铁门的店前,或下雨打烊的商店屋檐下做生意,但业绩还是大幅减少。路人不但会快步通过,而且因为撑着伞,根本看不见商品。
芹泽嘴上说每年都是如此,但心情仍然糟透了:“摊子修一个人顾就够了!只要我常来换班就没问题了吧?”
“嗯,确实是这样……”
“可是,阿幸也要维持生计啊!”
修知道芹泽想辞退幸田,他不敢乱说话。
而幸田似乎也察觉了芹泽的想法,在看摊的空当对修说:“自从阿修来了以后,芹兄就变得冷淡了。”
“没有那种事!”
“不,芹兄想开除我。”
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幸田接着说:“阿修你会进货,也会招呼客人,提升业绩。而我只会呆坐着,这也难怪。”
“我没有什么!你才是,还在公司的时候,不是个厉害的业务员吗?”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就连这种工作也快被开除了。”
“我不认为芹兄想开除你,不过如果你介意业绩,那就一起加油吧!”
“喂,”幸田叹气说,“听到别人说加油,最令人难受!”
修顿时狼狈万分,连忙向幸田低头道歉:“对不起。”
“我可是病人啊!如果勉强振作,抑郁症会变得更严重的。”
“那就继续保持现状——”
“阿修,”幸田低声说,“你可以辞职吗?”
“啊?”
“开玩笑的,开玩笑!”幸田立刻收回前言,但眼神游移着。
这天晚上,修回到帐篷,想着幸田的事。
幸田要他辞职,那应该是真心话吧!如果芹泽要幸田离开,幸田就失去收入来源了。他的公寓房租似乎仍然欠缴,也无法申请生活补助,要是失去工作,很可能得流落街头。如果到时候幸田依然没有工作,就只能靠翻垃圾维生了。生了病,还成为不折不扣的游民,实在太辛苦了。但自己也要生活。虽然存款超过了四万元,但一想到要离开这里,修仍然感到不安。他也不想为了幸田而辞掉工作。也就是说,即使要牺牲幸田,修还是想以自己的收入为先。连在日薪一两千元的世界里,也存在着攸关生活的竞争,这令他感到疲累。这种时候,巴巴会怎么说?
真理说,巴巴要她为了别人而工作,还说人只有在帮助别人过程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喜悦。这种老生常谈,并没有让修特别感动,如果要遵守那种说法,自己是不是该为了幸田而辞掉工作?话又说回来,如果他辞职,应该也会给芹泽造成麻烦,所以在帮助别人的这一点上就有了矛盾。
如果幸田的状况迫切呢?之前熊西说过,有人认为救助游民是浪费税金。如果弃幸田于不顾,自己不就与那些人一样了吗?
修想知道巴巴的答案,便走出帐篷。外头飘着小雨,巴巴却在大树下打盹。
修怯怯地喊他,巴巴揉揉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说:“我正在冥想,有什么事?”
“冥想是睡觉吗?”
巴巴没搭理他。
这个老人一被惹毛,嘴巴就会像贝壳似的紧紧闭上。修觉得最好快点切入正题,于是提出刚才的疑问。为了不被知道是自己和幸田之间的问题,他编出一套话来。
“如果那个人辞职,虽然同事可以保住工作,但雇用那个人的老板会觉得困扰。要怎么做才能同时帮助两个人呢?”
“你加倍工作,扶养同事就好了。”巴巴当场回答。
“这怎么可能?再说,什么‘你’,这又不是在说我。”
“任谁都一样。如果真心想帮助他人,就只能献出自己的性命。”
“那不就会死吗?”
“没错。”
“那自己的人生怎么办?”
“就是那样的一段人生。”
“啊,啊!”修叹了口气,“我以为找巴巴商量或许能得到什么答案呢……”
“别把自己不懂的事怪到我头上。帮助他人并非如此单纯的事。再说,你真能判断是否能帮上他人吗?”
“这……”
“有可能因为你随便伸出援手,害得同事失去自立的机会。当然,也有可能恰恰相反。”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人只能通过主观去看事物。也就是说,不管做什么都是自我满足。若是连自己都满足不了,更遑论满足别人。”
修心想,巴巴又一如往常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巴巴说:“你的脑袋空无一物。想为人担心,等自己的脑袋充实一点再去操心也不迟。”
“嗯……”修低吟起来,“意思是别管他吗?”
“我已经回答过了。再说,你的关键时刻就快到了。”
“关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