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安娜来莫斯科看他了。她借口看妇科病,每两三个月离开一次S城,她丈夫将信将疑。到了莫斯科,她入住斯拉维扬斯基集市旅馆,然后立刻派人联系古罗夫。古罗夫过来看她,神不知、鬼不觉。

一个冬天的早晨(前晚信使已经来过,他外出了),他照例去看安娜。他和女儿同行,正好顺路,他打算先送女儿去上学。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

“现在是三度,还下着雪。”古罗夫对女儿说,“只有在地面上,雪片才会融化。大气层高空的温度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为什么冬天不打雷?”

他也解释了。他一边说,一边想:他要去幽会,没人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凡是在意的人都能看见,没有秘密,亦真亦假,这和他的亲朋好友别无二致;另外一种却是秘密的。很多事情混在一起,荒诞不已,也许是一种巧合。凡是他感兴趣、对他很重要有价值的,凡是他真诚面对、不欺骗自己的,凡是构成他生活内核的,他都秘而不宣。凡是他弄虚作假、伪装自己、掩盖真相的,例如在银行工作,在俱乐部讨论,他的“贱货”,以及和夫人一起出席庆典,都是公开的。他独立判断,不相信所见所闻,宣称秘密和夜色掩盖了每个人真实而有趣的生活。私生活都隐藏着秘密。有教养的人总是紧张焦虑,个人隐私必须得到尊重,或许就是那个原因吧。

古罗夫把女儿送到学校,就向斯拉维扬斯基集市旅馆走去。到了那里,他脱下皮衣,然后上楼,轻轻敲门。安娜穿着他喜欢的那件灰色连衣裙。昨天晚上,她就盼着见他。舟车劳顿和漫长等待让她身心疲惫。她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没有一丝笑容。古罗夫刚走入房间,安娜就扑进他的怀里。两人慢慢亲吻了很长时间,似乎两年没有见面。

“噢,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他问道,“有什么新闻?”

“等一等,我会告诉你的……现在,我说不出来。”

她没法说话,反倒哭了,于是转过身,用手帕捂住眼睛。

“让她哭吧。我坐下来等她。”他坐进圈椅暗想道。

然后他摇铃,请服务员送茶。他喝着茶,安娜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哭泣,因为**,因为想到生活如此酸楚艰辛,因为他们只能偷偷见面,不能示人,就像窃贼一样。难道他们没有毁掉自己的生活?

“得了,别哭了!”他说道。

显然,他们的爱情故事不会很快结束,他也看不到尽头。安娜越来越依恋他,崇拜他;如果有人告诉她这场闹剧终将结束,她会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也不会相信。

他走过去扶着她的双肩,想和她打情骂俏。对面刚好是穿衣镜。

他的头发开始花白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年自己苍老了很多,没有那么帅气了。她的肩头暖暖的,在颤抖。他怜悯她,这么温柔可爱的女人。或许她和自己一样,很快就会老态龙钟。她为什么这样爱他?女人只是看到了他的外表,没有看到他的内在。女人爱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她们的想象,这是她们一生的追求。即使后来意识到错误,她们依然爱他,一如既往。和他相处,没有一个女人是幸福的。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他认识了那么多女人,分分合合,自己却从未真正爱过她们。这种情分包罗万象,唯独没有爱情。

只有现在,头发花白了,他才真正爱上一个人,平生第一次。

两人相亲相爱,像知己、像夫妻、像密友。似乎命中注定,却无法理解各有家室。他们像一对候鸟,却关在两只笼子里。过去现在,彼此原谅;因为爱情,彼此改变。

以前消沉时,什么理由都可以安慰自己。可是现在,什么理由也不在乎了。他的内心充满了同情,只希望自己更真诚,更亲切……

“别哭了,亲爱的。”他说道,“哭一会儿就够了……现在我们好好谈谈,想个办法。”

他们商量了很久:如何公之于众,如何不欺骗别人,如何住在一起,如何长相厮守,如何解放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他抱着头问道,“怎么办?”

似乎过一会儿就能找到答案。那时,两人就能过上美好的生活。但是,他们也很清楚,前面的道路还很漫长,最复杂、最艰巨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