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两人相识了一周。这是一个假日,室内很闷热,大街上,风卷起尘埃,在空中飞舞,吹跑了行人的帽子。大家口干舌燥。古罗夫频繁光顾韦尔奈亭,一会儿请安娜喝果汁,一会儿请她吃冰淇淋。太热了,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傍晚,风小了。他们沿着防波堤去看轮船入港。码头上,很多人聚在一起,手捧鲜花,似乎在迎接贵宾。这群雅尔塔人身着盛装,十分抢眼,上了年纪的太太们打扮得花枝招展,里面还有很多将军。

海上起了风浪,太阳下山后,轮船才入港,靠拢防波堤,掉头又花了很长时间。安娜戴上长柄眼镜,打量着轮船和乘客,似乎在找人。转身面对古罗夫时,她的眼睛在放光。她侃侃而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问过的问题马上又忘了。在拥挤的人群中,她把长柄眼镜也弄丢了。

人群开始散去。天很暗,看不清人的脸。没有了风,可是古罗夫和安娜还站着,好像还在等人。安娜沉默不语,闻着花香,但没有看古罗夫。

“今晚天气好点了,”他说道,“现在我们该去哪儿呢?要不坐马车吧?”

她没有回答。

他凝视着她,突然搂住她,吻她的嘴唇,呼吸鲜花湿润的芳香,然后立刻环顾四周,担心有人看见。

“咱们一起去您的旅馆吧。”他轻声说道。两人很快离开了。

她的房间不通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那是她在日本商店买的香水。古罗夫一边看她,一边想:“这个世界,什么人都有!”他想起过去交往的有些女人无忧无虑、心地善良,兴高采烈地爱着他,因为带给她们幸福而感激他,即使那种幸福转瞬即逝。有些女人很像他妻子,爱他,却很麻木;废话太多,却装模作样;情绪容易失控,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却很有内涵。还有几个女人,很漂亮、很冷淡,却很贪婪,只想索取,不想付出;她们不再年轻,十分任性,没有思想,盛气凌人,愚不可及。古罗夫对她们很冷淡时,美貌反而让他心生厌恶,衣服上的花边儿倒像鱼鳞一样。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却是那么瘦削,那么羞怯,涉世不深,有点腼腆,惊恐不安,仿佛有人突然敲了门。安娜神情严肃,似乎自己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感觉很奇怪,也不恰当。她低下头,长发遮住了脸,似乎很忧伤。她沉思着,情绪低落,就像画中“忏悔的女人”。

“我错了,”她说道,“现在您是第一个看不起我的人。”

桌上有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不紧不慢地吃起来。半个小时,两人沉默不语。

安娜楚楚动人,她是一个简单、正派、纯洁的女人,阅历很浅。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孤零零的。光线很暗,看不清她的脸,但很明显,她并不快乐。

“我怎么会看不起您呢?”古罗夫问道,“您恐怕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吧?”

“求主宽恕!”她热泪盈眶地说道,“太可怕了。”

“您觉得自己需要宽恕吗?”

“宽恕?我是个坏女人,看不起自己,也不想辩白。我欺骗的不是我丈夫,而是我自己。不仅是现在,我欺骗自己很长时间了。我丈夫是个好人,很诚实,却是个奴才!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他是个奴才。我嫁给他时才二十岁。好奇心在折磨我,希望能够好一些。我告诉自己:‘肯定还有另外一种生活。’我想好好地生活!……好奇心燃烧着我……您无法理解,但是我对主起誓,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变了,无法克制自己。我告诉丈夫说我病了,于是来到这里……我在这里游**,似乎神志不清,像个疯子……我现在成了一个下贱可鄙的女人,没有人看得起我。”

古罗夫一直听她讲话,有点厌倦;安娜天真自责的口吻不合时宜,让他很意外,也很烦恼。要不是她眼里噙着泪水,他还以为是在演戏或者开玩笑呢。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道,“你想怎么办?”

她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相信我,请相信我,我求求您……”她说道,“我喜欢纯洁、诚实的生活。我讨厌犯错,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人说鬼迷心窍。现在我就是这样。”

“得了,得了……”他嘟哝着。

看着她那惊恐、专注的眼睛,他亲吻她,柔声细语。慢慢地,她平静下来,又高兴起来,两个人都笑了。

他们又出门,海边没有一个人。城里柏树森森、死气沉沉,海边却很喧闹。海浪轻轻地摇动着驳船,上面的灯光似乎也睡眼蒙眬。

他们坐上一辆马车,前往奥列安达。

“刚才我在大厅里看到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您的姓氏冯·季捷利茨,您丈夫是德国人吗?”古罗夫问道。

“不,他祖父好像是德国人,他是正宗俄罗斯人。”

到了奥列安达,两人坐在教堂不远的长凳上,俯瞰海洋,一言不发。透过晨雾,几乎看不见雅尔塔。白云浮在山顶上,稳如泰山;树叶纹丝不动,蚱蜢在鸣叫;大海发出单调而低沉的声音,仿佛在说我们终将安息长眠。当初还没有雅尔塔和奥列安达时,大海一定在歌唱,现在如此,将来我们不复存在了,它依然如故,冷漠单调。它亘古不变,无视每个人的生与死,也许那就是一种永生救赎的承诺,一种生生不息的承诺,一种日臻完善、永不停息的承诺。拂晓,和年轻女人坐在一起,实在妙不可言,抚慰心灵,让人如痴如醉。那海,那山,那云,那天,如此梦幻。古罗夫在想,现实中的世界多么美好,可是一旦谈及人生的崇高尊严和远大目标,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却截然相反。

有个人走过来,也许是守夜人,看了看他们,然后走开了,十分神秘,似乎恰到好处。天已破晓,费奥多西亚开来的轮船进港了,船上的灯熄了。

“草上有露水了。”安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是的。该回去了。”

于是他们回到城里。

以后每天中午,他们都在海边见面,一起用餐,一起散步,观赏海景。她抱怨睡眠不好,心跳得厉害,老是问同样的问题。一会儿因为嫉妒而烦恼,一会儿又担心古罗夫是否对她葆有足够的尊重。在广场上或公园里,如果周围没人,他会突然抱着她热吻。整天无所事事,天气炎热,空气弥漫着海水的味道,光天化日下一边保持警惕一边热烈亲吻。悠闲自在、着装考究、衣食无忧的行人来来往往。这些都让他获得了新生。他对安娜说她如何漂亮,如何迷人。他热切地爱着她,情意绵绵、寸步不离。而她却常常陷入沉思,总是要他承认自己对她不尊重,不爱她,也看不起她。几乎每天深夜,他们都会出城兜风,去奥列安达,或者去看瀑布。每次远足都很尽兴,外面的世界如此美好,从未改变。

两人在等着安娜的丈夫。可是他却寄来一封信,说他眼睛有毛病,要安娜尽快回家。于是她赶紧准备返程。

“我走了倒好,”她对古罗夫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她坐上马车,他去送她。他们坐了一整天。她走进快车车厢,第二次铃声响起时,她说:“让我再看您一眼……再看一眼。好了。”

她没有流泪,却很沮丧,仿佛生了病,她的脸在颤抖。

“我会想您……念您,愿主与您同在,祝您幸福。别记恨我。我们将永别,是这样的,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相遇。愿主与您同在。”

火车很快出发了,车灯消失了,一会儿,声音也听不见了,好像大家都在密谋赶快结束这出闹剧,疯狂的闹剧。古罗夫站在月台上,望着昏暗的远方,听着蚱蜢的鸣叫声和电线的嗡嗡声,似乎感觉自己才刚刚醒来。人生的一段插曲、艳遇就这样结束了,只留下了回忆……他很感动,很忧伤,还有点懊悔。他再也见不到这个女人了。这段时间和他在一起,安娜并不快乐。他充满温情,发自内心地呵护她,但是在举手投足、说话语气和爱抚亲吻中,总有那么一点讽刺。毕竟年龄比她大很多,幸福男人的内心,粗俗的傲慢不禁油然而生。她总是说他心地善良、与众不同、卓尔不群,显然她并不了解他真实的一面,他无意中也欺骗了她……

车站已经有了秋天的气息,晚上很冷。

“我也该回北方了,”古罗夫走出站台,暗想道,“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