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这场尴尬的宴会,让朝廷的内部纷争更加明朗起来。李唐派正式向二张发难,他们与二张私底下暗斗,却不料二张早有准备。二张兄弟向武则天控告魏元忠与太平公主的情人高戬曾说:“武则天已老,不如跟太子长久”。武则天最怕别人说自己年老的事,听后勃然大怒,她树立二张的威信,也是为自己多一双眼睛,如今有人敢私自说出这样的话,武则天必然要严惩。二张兄弟经过上次的事件,已经得罪了太子李显,他们害怕李显上位后自己尸骨无存,便想把太子李显拉下马,宰相魏元忠也不能留下活口。可是魏元忠在武则天面前矢口否认,宁死不屈,坚称自己从未说过。二张对武则天说,当时张说也在场,可以叫他来对质。武则天便允许明日早朝,让几人当堂对证。消息一发布出去,大臣们都非常紧张,人们知道张说是个墙头草,他必然会跟二张合流。魏元忠一旦被陷害,李唐派的势力必然会受到影响。这一夜,无数关心李唐未来命运的人们都辗转难眠。
二张面对明天的当堂对证,非常高兴,他们早已串通了张说,对张说“贿以美官”——《则天实录》。张说出身卑微,父亲官职很低,从小他就学会了看人脸色,行事非常圆滑,爱见风使舵。所以为了日后能在朝廷上面过得如意,他便有心思讨好二张二人。“长安初,修《三教珠英》毕,迁右史、内供奉,兼知考功贡举事,擢拜凤阁舍人。时临台监张易之与其弟昌宗构陷御史大夫魏元忠,称其谋反,引说令证其事。”——《旧唐书·张说传》
第二日,张说被传觐见,大堂之上,文武百官纷纷将张说围住。首先出面的是宋璟,他对张说说:“名声宝贵,皇天在上,鬼神有眼,不能与邪党同流合污!如果因此而得罪陛下,也是你的荣誉!”“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若祸罪流窜,其荣多矣!”——《资治通鉴·卷二〇七》。紧接着,刘知儿又上前说:“不要让你的历史有污点,让子孙被你所连累!”“无污青史,为子孙累!”——《资治通鉴·卷二〇七》。刘知儿是大唐的史官,记录着大唐的每个官员的命运,如果说宋璟那番话是好言相劝,那刘知儿的话便是一种威胁。在史上,每个为官之人,都分外在乎自己的名声,很多人为了名声,可以牺牲性命。这就是所谓的“名节”。张说面对宋璟与刘知儿的警告,不由得出了一把冷汗,他走的脚步放慢了,内心十分矛盾。张说带着矛盾的心理,终于踏上了大殿。武则天发问:“魏元忠有没有说‘不如跟太子长久这句话?' ”张说低下头,沉默了。魏元忠此时捏着一把汗,他大喊:“张说,你怎么可以跟张昌宗与张易之一起陷害我呢!”张说被魏元忠这样一喊,心里打了个激灵,他冷笑一声,说:“魏大人,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何出此言呢?”二张兄弟见张说没有指认魏元忠,马上说:“张说你怎么不说实话,快说啊!”张说面向武则天说:“陛下,你看到了,二张兄弟在您面前都是如此咄咄逼人,平时他们也是这样逼我的,让我去陷害魏元忠大人啊。”“说至御前,扬言元忠实不反,此是易之诬构耳。”——《旧唐书·张说传》。二张看张说竟然临时叛变,恼羞成怒,又急又气,于是脱口而出:“张说谋反!”武则天此时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她心里暗暗不舒服,本来她任用二张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没想到朝廷中李唐派反应如此激烈,此时二张与李唐派的矛盾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党派矛盾,而是武则天与李唐派之间的敌我矛盾。虽然武则天的身后事也是交与李唐的,但她绝不容许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任李唐势力在自己面前威风。
武则天冷冷问二张,何出此言。二张激动之下,用周公与伊尹的事情大做文章,二张说:“张说曾将周公与伊尹与宰相魏元忠相比较,伊尹曾流放太甲,周公曾摄王位,这话不就是要造反吗?”“说尝谓元忠为伊、周;伊尹放太甲,周公摄王位,非欲反而何?”——《资治通鉴·唐纪十二》。张说听后马上反驳:“我当时的确说过,明公位当伊尹、周公之任,怎么当了三品官就觉惭愧呢?伊尹、周公都是最忠心的臣子,人人都仰慕他们啊。”此时,二张竟然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张说依然不罢休,他转身对武则天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话。“当今陛下任用宰相,不让宰相学习伊尹、周公,还要他们学习谁呢?臣哪能不知道,今日附于张昌宗便可马上升官,若附魏元忠则立致灭族!但是臣害怕魏元忠的冤魂,不敢诬陷他啊!”——《资治通鉴·卷二〇七》。张说的一番话似乎震慑了在场的文武百官,可是这番话却没有震慑到武则天。武则天非常明白,张说是见风使舵,关键时候打了退堂鼓投靠了李唐派,让二张如此难堪。张说在自己面前耍小聪明,以为自己并不知情。武则天冷笑一声,冷冷掷出一句话——张说是个反复小人。“张说反复小人!”——《则天实录》
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朝廷内部党派的矛盾和格局,武则天将宰相魏元忠贬官,张说也流放到了岭南的荒蛮之地。武则天下令之后,李唐派的大臣哗然一片,纷纷激动地上书武则天,希望武则天网开一面。当时有冀州名儒苏安恒,曾数度投书武则天言事,武则天很重视他,此时闻魏元忠遭陷害,也上书帮魏元忠说话。“陛下革命之初,人以为纳谏之王;暮年以来,人以为受侫之主。自元忠下狱,里巷恟恟。皆以为陛下委任奸宄,斥逐贤良,忠烈之士,皆抚髀于私室而箝口于公朝,畏忤易之等意,徒取死而无益。方今赋役繁重,百姓凋蔽,重以谗惹专恣,刑赏失中,窃恐人心不安,别生他变,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殿前,陛下将何以谢之,何以御之?”——《资治通鉴》。二张兄弟面对如此多的人为魏元忠说话,不由得心生恐惧,害怕武则天改变主意。于是努力劝说武则天杀掉苏安恒。武则天并没有理会,对于武则天来说,她非常知道什么人该重用,什么人可以除去。二张只是她手中的两枚棋子,她的决定并不会受二张影响太多。
对于武则天来说,宰相魏元忠是个非常尽职尽责的忠臣,但是他是李唐派的核心人物,目的是复兴李唐王朝。尽管他为武则天效力很多,但依然对武则天的权力造成了限制和影响,武则天绝不容许他再妨碍二张势力的扩展,于是将他贬官,但是她也知道,不能危害忠臣之性命。
这次事件导致李唐派与武则天的势力相冲突,也致使武则天重返洛阳,朝廷再次陷入恐慌与危机。人们纷纷指责二张惑主,李显的登基之日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也正是因为这个事件,李唐派决心除掉二张,使得李唐政权稳固,李显尽早登基。然而武则天也意识到,李唐派又要挑战自己的权威了,她无法容忍他们的行动,她要维护二张到底。
李唐派很快就行动起来,他们想抓住二张的把柄,从而扳倒他们,使得武则天不能一手遮天。李唐派的大臣们讨论,二张虽然遭人唾弃,但是没有有力证据无法将他们绳之以法。这时,有人提议,从他们贪污查起,二张的贪污是人尽皆知的。于是李唐派众人纷纷搜罗二张贪污的证据。
很快,二张的党羽李迥秀就被查出贪污,李迥秀曾经在万安山修筑兴泰宫,这样一笔大工程,自然有很多银两可以贪污。李迥秀贪污了很多钱财,纸包不住火,司法部门这时候正要找二张兄弟的麻烦,便拿李迥秀开刀,李迥秀被贬到了地方当刺史。紧接着李迥秀便把二张牵连进来。李唐派掌握了证据,非常兴奋,他们将一系列的证据上报到司法部门,要求严惩二张。可是司法部门有一批胆小怕事的人,他们最后决定,只罚二张二十斤铜。这个结果一出来,李唐派自然非常不满,纷纷要求重审。武则天只好重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应该怎么惩罚二张。面对武则天的气势,文武百官竟然都不敢作声。二张却先开口,自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武则天炼丹使得武则天容颜不老。文武百官中马上有人附和,认为二张罪不算大,不应严惩。李唐派却唏嘘不已。此时,唐休璟站出来,罗列了二张的罪状,要求重新审问,宰相韦安石也力挺唐休璟。武则天看到有宰相出面干涉,心中有些恼火,可是二人据理力争,并且位高权重,不得不同意。武则天退了一步,同意韦安石与唐休璟亲自处理二张的案子。李唐派以为武则天无法再袒护二张,心中都窃喜着,他们等这一天很久了。就当他们以为二张必死无疑之时,武则天很快将韦安石调离了宰相的位置,让他去扬州任大都督。唐休璟从小出生在武将之家,曾祖父是隋朝的大将军,祖父又曾任郡丞,后随梁时都起兵反隋。唐休璟从此也成为了一名武将,审理二张案子的时候,恰巧边疆骚乱,契丹又进犯大唐,武则天更有理由派唐休璟去平反契丹。如此一来,调查二张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武则天再一次以退为进,等待时机,保护自己的权力。只要她有一口气在,绝不容许别人进犯自己身边的人。李唐派的两位宰相突然被调走,李唐派的人对二张更加不满,但是他们依然不会罢休,誓死与二张斗到底。
洛阳突然出现一批飞书,状告二张谋反。洛阳城里城外,传得沸沸扬扬。二张也很恐慌,张昌宗想起自己曾让一个算命先生算命,算命先生对他说,他有天子之相。张昌宗想起这个事情感觉脊背发凉,他决定将这件事主动坦白出来,兴许武则天可以饶过自己。
一大清早,张昌宗就跪到了武则天的寝宫,一跪就是几个时辰,武则天以为张昌宗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赶忙传唤进来。张昌宗一见到武则天,又马上跪下,并且带着哭腔将算命一事主动交代了。武则天看着张昌宗委屈的样子,笑了笑,马上安慰他说:“朕相信你们绝对没有谋反的心。”武则天笑着将张昌宗扶起,还将他搂入自己怀里,像对待孩子那样对待他。张昌宗看到武则天对自己这样信任,不由得更加感激武则天。武则天自然是知道二张兄弟没有这样的本事,外界对于他们的谋反传闻,不过是希望除掉他们而已。武则天本想着当作不知道,息事宁人,但没想到不多久,便有人直接上书控告二张谋反。“昌宗尝招术士李弘泰占相。弘泰言昌宗有天子相。劝于定州早佛寺,则天下归心。”——《资治通鉴·卷二〇七》。有了上书,并且有了人证,就不得不立案了。武则天无奈,面对这帮大臣,她也只好按制度走。但是武则天一再强调,二张已经将面相之事交代,说明他们没有谋反的心思,纵使有罪过,主动坦白,可以从宽处理。但李唐派一口咬定,二张有不臣之心,二张目前位高权重,没有必要再去面相,张昌宗若不是有不臣之心,也不可能去面相算命的。武则天暗暗愤恨这帮李唐派大臣,她将这帮大臣与二张过不去的仇恨当作是与自己权利的争夺,她冷冷一笑,决定与李唐派斗一斗。看看究竟是她厉害,还是李唐的大臣厉害。
武则天应允了立案调查,而这个案子由韦承庆、崔神庆、御史中丞宋璟调查。宋璟可算抓住了时机,终于可以将二张置于死地。可是韦承庆与崔神庆都是二张的党羽,自然会替二张说话。韦承庆与崔神庆一致认为,二张兄弟已经与武则天坦白,这便是自首,而不算谋反,谋反罪名不能成立。但是宋璟非常坚持,一定要审问二张,武则天明白,宋璟是要与她作对了。可是武则天怎么能轻易让宋璟摆布这件事呢,武则天便想了个办法,一天,她忽然一纸任命书,让宋璟前去扬州,处理一些陈年旧案。武则天想,这样支开宋璟便大功告成了。可是宋璟居然拒绝奉召,对武则天说:“我是御史中丞,不去处理扬州那些小事。”“中丞非军国大事,不当出使。”——《资治通鉴·卷二〇七》。武则天听后,也十分无奈,宋璟这番话说得十分有分寸,也十分在理,武则天是无可辩驳的。于是,武则天只好作罢。可是越是这样,武则天越不甘心,她在逆境中锻炼起来的坚毅是不可能轻易向困难低头的。武则天决定再次找个理由将宋璟调走,这次武则天将宋璟调任到幽州,去查幽州都督的贪污案件。武则天想,既然上次认为事件不够大,这次来个大事件,贪污总是大事件吧。可是宋璟竟然又驳回了武则天的调令,他对武则天说:“幽州都督贪污案是具体的事件,我是御史中丞,不是办具体案子的,我不去。”“中丞非军国大事,不当出使。”——《资治通鉴·卷二〇七》。武则天再一次被宋璟驳回,这让武则天非常恼怒,但是又没有办法,她也佩服宋璟的胆识,可是她依旧不甘心。武则天又一次找准了时机,这次他让宋璟陪着一个宰相出使蜀地,察看民情。武则天没有交给宋璟一个具体的案子,而陪着宰相询问民间疾苦也是国家大事,武则天觉得这个理由简直天衣无缝。但没想到宋璟冷冷地对武则天说:“现在蜀陇无变,我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视察呢。”接着,宋璟反问武则天,“陛下是不是不希望我调查二张兄弟的案子,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支开?”宋璟接着大义凛然的说,“我知道二张兄弟非常受陛下宠爱,我也知道我这样去查他们必然得罪陛下,但是我是正义的,就算死了,我也不悔恨。”“昌宗分外承恩,臣知言出祸从,然义激于心。虽死不恨。”——《资治通鉴·卷二〇七》。宋璟公然与武则天对抗,搞得武则天十分没面子,但是武则天却很佩服宋璟,武则天没有说话。此时在一旁的宰相杨再思却开口,他呵斥宋璟说:“你怎么能这样跟陛下说话,赶快退下!”宋璟一听奸臣开口,马上有愤怒之色,他斜眼看着杨再思说:“陛下就在你我眼前,哪里轮得到你替陛下发布号令!”“圣主在此,不烦宰臣擅宣赦命。”——《资治通鉴·卷二〇七》。武则天看到宋璟这阵势,真是无可奈何又不得不佩服。她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她对宋璟说:“爱卿说得对,我不应该徇私。张昌宗的案子就交给你来办吧。”宋璟看着武则天,感激涕零,他觉得武则天终于想通了。他马上就回去准备,走的时候兴高采烈。可武则天哪里是这么容易就妥协的人,她只是出了缓兵之计而已,趁宋璟刚走,她马上下诏,特赦张昌宗无罪。宋璟刚将审讯的一切资料准备好,屁股还没坐稳,就接到了武则天的特赦令,他一下就懵了。他恨得牙痒痒,后悔没有马上下令一刀砍掉张昌宗的脖子。
张昌宗终于在武则天的庇护下保全了性命,而这场斗争也暗示着武则天皇权至上,没有人可以撼动她的权力。武则天的胜利,标志着她的权力依然没有减弱,她很高兴地看到这一切,在她年老之时,依然没有人可以超越她。大臣也终于明白,只要武则天有一天在,他们就无法扳倒她,甚至无法削弱她的势力,他们永远要臣服在她的脚下。